(一)
月满枝头,风轻云淡。星很疏,就像残局里余下来的几颗棋子。
方亭下,两人对奕,亭中灯火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方凤豪在杭州的凤威苑!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知道方凤豪非独有钱,而且产业之多,恐怕连南宫、慕容两大世家加起来还及不上。
在方亭下手执红子举棋未定的锦袍中年人,是方凤豪二十年的老朋友,姓梅,名庭之,乃华山派俗家弟子,八八六十四式火焰飞虹掌和十三烈飙剑法,饮誉武林多年,江湖中人称“掌剑双绝手”。
但凡认识“掌剑双绝手”梅庭之的人,都知道他不嫖、不赌、不喝酒,而且畏妻如虎。
梅庭之虽有季常之癖,但在其他事情上,却是极具胆识,三年前华山派与青城派曾经发生误会,险些酿成浩劫,结果由梅庭之出面斡旋,终于化干戈为玉帛。
但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一年前,梅庭之掌剑除五毒,单人匹马横扫五行魔寨的壮举。
五行魔寨五位寨主,号称“连环五毒”,在五年前崛起于闽南,其后更在岭南苍云峰下建立五行魔寨,一年内并吞方圆五百里内所有大小盗寨,声威之壮,一时无两。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知如何居然杀了华山派的几个俗家弟子,其中有两人还是梅庭之的师弟。
梅庭之一怒之下,夤夜单骑独闯五行魔寨,与“连环五毒”恶战直到黎明,终於把五毒全部送进鬼门关内。
梅庭之本已有名,经此一战,更是声名大噪,成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人物!
然而,自此之后,这位家传户诵的江湖英雄,却一直闷闷不乐。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即使是与他相交凡二十年的老朋友方凤豪也不知道。
(二)
方凤豪爱穿白衣。
他喜欢洁白鲜明的衣服,对于梅庭之的华丽衣饰,总是认为太炫耀、太俗。
幸好梅庭之这个人的性格不俗。
方凤豪喜欢性格爽朗正直之士,梅庭之无疑正是这种人。
他做事作风明朗爽快,说一就一,说二决不会弄出个三,甚至弄出个吓傻人的“四五六”。
他下棋也是一样,看准就挥军直上,擅攻而不擅守,他攻势之猛烈,绝少棋手能撄其锋。
方凤豪却是例外。
彼此对奕二十年,双方棋艺如何,大家都心中有数。
比较下来,还是方凤豪略胜一筹。
梅庭之的手一拈棋,向来绝少犹豫,往往立刻着子.
但这一天,他的手拈棋之后,却经常犹豫不决,良久还未能把棋子放下。
他已连败两局。
这第三局,他看来又要输了。
棋局已残,风忽转劲。
梅庭之忽然把手中棋子放在棋盘下,喟然叹道:“我又输了。”
方凤豪拈棋淡淡笑道:“二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可以连胜你三局。”
梅庭之道:“方兄棋艺又大有精进,小弟自愧不如。”
“论棋艺,愚兄确略胜一筹,”方凤豪没有故作自谦:“但莫非贤弟心不在焉,我自问还没有可以连胜三局的把握。”
梅庭之默然。
方凤豪凝视着他,又道:“你有甚么困难,何不对我直说?”
梅庭之叹息一声,道:“这件事我不想说,而且天下间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予我任何的帮助。”
方凤豪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道:“莫不是嫂夫人……”
梅庭之面色忽然变得比雪还苍白。
方凤豪一凛,忙道:“愚兄一时失言,贤弟休愤。”
梅庭之吸了口气,道:“你没有猜错,这件事确和内人有关。”
方凤豪不敢再问,但梅庭之却继续说道:“三娘已决定要跟随别人,舍我而去了……”
方凤豪闻言,也是为之面色苍白。
就在这时候,一老家仆匆匆而入。
方凤豪问:“何事神色匆匆?”
老仆回答:“苑外来了一个恶僧,已打伤了方祥、方义两人,现在正与汤总管恶战……”
方凤豪一楞,微怒道:“何以无缘无故会发生这种麻烦?”
老仆又道:“这恶僧穿着一袭雪白袈裟。”
方凤豪道:“那又如何?”
老仆道:“袈裟上写着十个血红色的大字。”
“血红色大字?”方凤豪脸色一沉:“上面写着的是甚么?”
老仆垂头颤声道:“奴才不敢说。”
方凤豪道:“直说无妨。”
老仆犹豫半晌,忽然抬头向梅庭之望了一眼。
“白袈裟上写的血字共有两行。”
方凤豪道:“第一行写的是甚么?”
老仆说:“华山梅庭之。”
方凤豪、梅庭之互望一眼,两人的面色却很不好看。
梅庭之瞳孔收缩,道:“第二行写的又是甚么?”
老仆又是一阵迟疑。
方凤豪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吞吞吐吐,梅大侠是明白人,他不会怪你的。”
老仆这才鼓气勇气,道:“杂种活王八。”
既是“杂种”,又是“活王八”,把这种骂人的话写在袈裟上,这和尚若非太滑稽,就是太可怕。
当方凤豪和梅庭之走出凤威苑门外的时候,立刻就知道这个和尚极其可怕。
因为凤威苑的汤总管,已给这个和尚捏断了脖子。
(三)
无论是谁给人骂是“杂种活王八”,只要这个人还有点自尊心的话,都一定会感到生气。
但梅庭之没有生气。
他只是在叹气。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为这个和尚叹气,还是在为自己而叹气。
身穿血字的白袈裟的和尚,年纪最多还不超过三十岁。
他身材短小,但却浑身肌肉结实,十根手指虽然又粗又短,但汤总管的脖子给他轻轻一捏,立刻就变成了一只断颈公鸡。
方凤豪来不及抢救汤总管,心中实在又惊又怒。
“何方野僧,竟敢在此撒野?”
“俺不是野僧,是神僧,非但要在此撒野,更要在你的头上撒尿!”白袈裟和尚嘿嘿冷笑,忽然又喝道:“谁是梅庭之,滚出来吃俺三百拳!”
梅庭之挺胸阔步而出。
“我就是梅庭之。”
“你是梅庭之?”白袈裟和尚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忽然大笑道:“你果然是个杂种活王八,该杀,该杀!”
梅庭之冷冷道:“在下与大师无仇无怨,甚至素未谋面,何故一上来就恶言相向?”
白袈裟和尚哼的一声:“夺人之妻,杀人之子,大奸大恶之徒,人人可得而诛之。”
梅庭之身子猛然一震。
方凤豪已怒喝道:“疯僧,你含血喷人,莫非以为此地当真无人?”
白袈裟和尚冷笑:“你是甚么东西?敢骂神僧是疯僧?”
方凤豪须眉皆竖,凛然道:“我姓方,方凤豪。”
白袈裟和尚嘿嘿一笑:“管你是凤毛还是鸭卵,敢挡俺者,一律杀!”
这和尚看来不但很凶,而且也很滑稽。
白袈裟和尚已作势欲扑,与方凤豪动手。
梅庭之却在这时候大声道:“这位大师既然是冲着我而来的,梅某决不愿做缩头乌龟。”
白袈裟和尚冷冷一笑,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硬气,倒不知道你的骨头硬不硬?”
梅庭之吸了口气,道:“大师要动手,梅某乐於奉陪,但事情非要先说清楚不可!”
白袈裟和尚冷冷道:“俺早已很清楚,还有甚么好说的?”
梅庭之道:“大师是否很清楚,那很难说,但梅某现在却是不清不楚,给你弄得一场糊涂。”
白和尚冷笑:“梅庭之,你装蒜的本领,的确令人佩服,可惜俺不会给你的花言巧语瞒骗,你想活到明天,那可是妄想!”
梅庭之啼笑皆非,道:“大师可不是如花少女,梅某亦非浪子登徒,如何会对你来甚么花言巧语?”
白袈裟和尚冷哼一声:“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为乐重阳报仇雪恨!”
梅庭之一愕。
“你说什么?”
“俺要为乐重阳报仇!”
“乐重阳是梅某义兄,他出了事?”
“不必装模作样,连乐重阳都已经证明你就是夺其妻,杀其子的凶手,你是绝对赖不掉的!”
梅庭之面如土色,忙道:“乐大哥在哪里?”
白袈裟和尚冷冷道:“他也和俺一样,当了和尚!”
梅庭之道:“大师,梅某要见他,烦劳带引则个。”
白袈裟和尚吼道:“‘带引则个’不可,‘杀你则个’却是事在必行。”
梅庭之振声道:“容我辩白一二!”
白袈裟和尚突然一掌拍过去,厉声道:“你要辩白,先到阎王殿去!”
这和尚内力非凡,一掌击出,热烘烘的掌风简直可以把人的脸孔烤熟。
这掌力和梅庭之的看家本领,八八六十四式火焰飞虹掌,可说是大同小异。
两股烈焰的掌力在半空中相遇。
“哧”的一声,两条人影乍合又分。
白袈裟和尚怪叫一声:“果然不愧是华山派的一流高手,可惜你今天遇上的和尚,脾气极臭,功夫却是极硬。”
梅庭之面色一片殷红,有如一团烈焰在他的脸上燃烧。
方凤豪忙挟着他:“怎样了?”
梅庭之没有说话,但却吐出了一口鲜血。
白袈裟和尚一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你罪有应得,来生若还有机会做人,切莫再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说完,转身就欲离去!
方凤豪怒喝:“秃头,给我站住!”
白袈裟和尚霍然转身:“方檀樾,这件事与你无关,别惹祸上身。”
说完,又再次转身离去。
但他还没有走出三丈,眼前白影一闪,方凤豪已拦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