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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毒熊丧身斧下

(一)

海涛拍岸,大雨滂沱。

雨从云至,浪随风起,茫茫大海视野模糊,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灰蒙蒙的。

靳老头不喜欢这种天气,每逢下大雨的时候,他总是躺在自己的老窝里,遥看着远处的大海发愁。他并不是个渔夫,但他拥有的一艘渔船,却是整个东牌角最大、最稳固的。

东牌角是一个渔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渔港居住的人,最少有九成以上都是渔民。

但靳老头不是,他是个被官府悬赏缉拿的老海盗!

靳老头不喜欢下雨的天气,是因为他的老伴,是在一场大雨中被人一箭射穿咽喉的。

靳老头三十一岁成亲,妻子是保定铁翼镖局总镖头刘展翅的独生女儿。

刘展翅虽然不赞成这一门亲事,但最后她的女儿还是嫁给了这个海盗。

他们婚后的生活很偷快。

然而,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中亡,这十四个字却是一点也没有错的。

靳夫人虽然武功高强,但在一场海上遭遇战中,她正与敌人展开激烈的厮杀,冷不提防一支利箭破空飞至,贯穿过她的咽喉。就是这么一箭,靳老头变成鳏夫。

靳老头虽然把放箭者碎尸万段,但靳夫人的性命却是无可挽回。

那时候,大雨滂沱。今天天气也和昔日同样恶劣,就像是靳老头此刻心境……

(二)

虽然雨下得那么大,叶一帖还是带着叶楞子,到徐老爷子的宅院替他治病。

徐老爷子是东牌角的长老人物,他从不与别人争名夺利,数十年来都是经营祖传下来的买卖。

徐家五代,都是在东牌角经营南货号的。

徐老爷子虽已六十多岁,但他的体魄还是和年轻时那么强壮,谁都想不到他忽然会害起大病。

徐老爷子的家仆徐胜对叶一帖说:“老爷子的肠胃昨晚开始有点不舒适,现在他浑身发热,汗水却是冷的,而且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胜说得很严重,好像现在还不立刻赶去救他,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似的。

叶一帖不敢怠慢,带着叶楞子匆匆赶到徐家宅院。

但当他们来到厅院的时候,却发觉徐老爷子居然就坐在一张酸枝椅上。

身怀重病的人,是应该躺在床上休息的,但徐老爷子的病况,显然没有徐胜所说的那么严重。

徐老爷子仍然和平时没有甚么分别,虽然他的脸色不太好,但却不像是因病所致。

叶一帖是个老于经验的大夫,这一点他当然不难看出来。

他走进大厅后,徐老爷子就站了起来,长揖为礼:“如此大雨,还要劳烦叶先王,老朽实在于心不安。”徐老爷子是个很和气、无论对任何人都很友善的老人,但叶一帖看见他的时候,却像是看见了怪物般。

徐老爷子既没有浑身冷汗,也没有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叫自己来到徐家宅院,又有甚么目的呢?这个疑问他是一定要获得解答的。

徐老爷子寒暄几句,但他的情绪很不集中,仿佛愁眉深锁,满怀心事似的。

叶一帖虽然没有把心中的疑问提出,但叶楞子的嘴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问徐老爷子:“徐胜刚才对叶先生说,你好像病得快要死了,但你却仍然神气活现,莫非徐胜有点神经病?”

叶楞子是叶一帖的堂侄,自从十一岁那年就跟随着叶一帖,这人呆呆楞楞的,但这种人的说话往往反而一针见血。

像他这种人,说话永远都是那么直截了当,绝不会兜圈子,更不会装模作样。

若在平时,叶楞子这种说话只说出一半,叶一帖就会制止他不要再说下去,但现在叶一帖觉得事情大有蹊跷,所以也任由叶楞子一直把话说完。叶楞子的说话,也就是叶一帖的心中的疑问。

徐老爷子叹息一声,正待解释,突听一人淡淡道:“徐老爷子没有病,有病的是在下。”

叶一帖、叶楞子脸色同时一变。只见大厅内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对于叶一帖叔侄来说,这人的确很陌生。他是一个衣衫朴素,大约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

叶一帖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但对他的名字却并不感到陌生。

“在下姓田,田璇。”

在五年前,田璇是江湖上无数无名小卒之一。

但就在这短短五年间,田璇已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刀客之一。

他腰间悬挂着的刀,就是三十年前昆仑、崆峒两派高手争得死去活来的“紫电刀。”

紫电刀早在八百年前,便已是江湖中人争缠不休的宝物。

在这八百年来,这把刀多次易主,直到三十年前,昆仑、崆峒两派更为了这把刀,险些酿成大火拼。但结果,这把刀却在两派争持未已的情况下,突然被一个轻功奇高的蒙面白发怪客出其不意夺走。

这是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倘非昆仑、崆峒两派的祖师、长老大力调解,三十年前这江湖两大名派极可能就会为了这一把刀而拼个玉碎珠沉,甚至同归于尽。直到五年前,紫电刀又再重现江湖。

拥有这把刀的,并不是昔年夺刀的蒙面白发怪客,而是年纪轻轻的田璇!

(三)

田璇衣衫朴素,而且脸色青青黄黄的,当他初出道江湖的时候,谁也看不起他。直到有人认出他腰间的佩刀,就是紫电刀的时候,他又变成了不少江湖高手追猎的目标。他们追猎的不是田璇这个人,而是他拥有的一把紫电刀。

在那个时候,田璇倒像是变成了一条没有角的山羊,许多豺狼虎豹,都想抓住他咬上一口。

可是田璇绝不是羊。那些自以为是豺狼虎豹的人,当他们见识过田璇的刀法之后,才发觉田璇是一条披上羊皮的猛虎。

例如长江下游的“水陆天王刀”李猛、太行山五霸、天邪上人、岭南刀圣于九池,他们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但他们想打田璇的主意,结果全都吃不了兜着走,个个负创而逃。

他们还能捡回性命,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所以田璇才放他们一条活路。

但那些大奸大恶的江湖败类遇上田璇,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在这五年内,死在田璇刀下的魑魅魍魉,江湖败类,实在为数不少。

现在,就连星仑、崆峒两派的高手,也不敢对紫电刀存有任何的念头。

也许这把刀已有了最适当的主人。既然如此,别人又何苦再争呢?

无论是谁,只要他是个武林人物,而这五年内耳朵又没有毛病的话,他一定会听过田璇这个人的名字。

叶一帖不但是个大夫,在江湖上也薄有名气。

在二十年前,叶一帖也曾在江南武林以至关东一带,干过不少令人侧目的事。

他是河东叶家四秀之一,提起叶家四秀,昔年他们的威风事迹,至今仍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现在叶家四秀只剩下两人,其中一个投身少林,成为一代高僧,而叶一帖却成为了东牌角唯一的大夫。

他已厌倦了江湖上终日不离仇杀纷争的生活,他只想在东牌角平平稳稳度过他这一生。

这些年来,他的岁月过得很平淡,没有仇杀,没有纷争,他似乎应该感到很满足了。

然而,人类往往就是这样的,太紧张刺激的生活吃不消,于是就想静下来,但过了某一段时间之后,却又会静极思动。

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虽然未必每个人都会如此,但却也十不离其八九。

徐老爷子没有生病,生病的是田璇。

但凭眼前的判断,叶一帖却看不出田璇有甚么病。

田璇沉默半晌,道:“现在我虽然还没有病,但不出十天之内,我就会病,而且病况将会相当严重。”

叶楞子听得一呆。

就连叶一帖也是一头雾水。田璇的说话他并不懂。

田璇苦笑一声,又道:“既然在下即将会害病,那末是否应该先找一位大夫,准备替自己治疗呢?”

叶一帖看着田璇:“田老弟,你莫非已身中邪毒,将在十天之内发作?但据老夫看来,却又并不像是这样。”

田璇道:“在下没有中甚么邪毒。”

叶一帖长长的吸了口气,道:“莫非老弟将会在十天之内与一个很厉害的敌人决斗?”

田璇摇头:“不。”

叶一帖一怔,良久才叹息道:“也许我老了,直到现在老夫还看不出你为甚么将会在十天之内生病。”

田璇道:“叶先生现在当然看不出,因为现在我还没有病。”

叶一帖苦笑一下,叹道:“既然如此,老夫告辞了,这样离奇的怪病,请恕老夫您能为力,阁下还是另聘高明罢。”

话毕,带着叶楞子转身就走。

田璇立刻道:“叶先生慢着。”

叶一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冷漠:“未悉田大侠还有何嘱咐?”

田璇沉吟片刻,忽道:“天下名医不少,并不只有叶先生一个。”

叶一帖冷笑:“老夫绝非名医,田大侠可别弄错了。”

田璇道:“叶先生可知道在下何以偏要选中你?”

叶一帖道:“你找错对象了,老夫对这种‘无稽之症’,并未感到多大的兴趣呢。”

田璇道:“但在下却知道叶先生对甚么东西才有兴趣。”

叶一帖的脸色。还是那么冷淡,好像对田璇的说话并未感到多大的兴趣。

但他仍然在听。

只听得田璇淡淡道:“你感到有兴趣的东西,是一颗人头。”

叶一帖的神态仿佛有点变了。

但他仍然默不做声。

田璇凝注着他的背影,缓缓道:“这一颗人头很特别,它有三只眼睛,下颚还有一大的肉瘤。”

叶一帖霍然转身,动容道:“三眼毒熊庞亨?”

田璇点点头,微笑道:“正是庞亨,你岂非早就想把这个恶贼的脑袋割了下来,替你的兄弟报仇雪恨?”

叶一帖胸膛起伏,瞪目厉声道:“他的人在哪里?”

先田璇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他的人在这里,请恕在下斗胆问一句:叶先生能杀得了他吗?”

叶一帖顿时哑然。

他的脸仿佛已变成死灰色,但一双眼睛却满布红丝,神态骇人已极。

他这种表情,令到叶楞子大为吃惊。

他跟随着叶一帖多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过了很久,叶一帖的神态才总算渐渐恢复正常。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角,不断发出“啪啪”的声响,看他的神情,好像是要说话,但却只是张大了嘴巴,甚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时间,大厅静寂如死。

又过了很久,叶一帖忽然坐在一张椅上,神态显得又是激动,又是颓丧。

徐老爷子虽然并不是武林中人,但他总是见过世面的老人,他知道叶一帖的心境,实在是紊乱无比。

“不错,老夫杀不了他,老夫绝不是三眼毒熊的敌手。”叶一帖忽然喃喃道。

田璇的目光遥注在远方。

外面的雨点仍然是那么凶。

但令叶一帖心弦震动的并不是这些大雨,就算真的天崩地裂,也及不上田璇嘴里迸出的这一句说话:“你想不想要庞亨的脑袋?”

叶一帖陡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他杀了我的兄弟,倘若有人能把他的脑袋砍下,老夫宁愿终生为他所用!”

田璇目光一闪:“此话当真?”

叶一帖正色道:“决不后悔。”

田璇吸了口气,道:“像庞亨这种衣冠禽兽,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没有叶先生这一句说话,在下也绝不会放过他。”

叶一帖咬着牙,道:“他的人呢?他在哪里?”

田璇冷冷道:“如果在下没有看错,他已在今天清晨,来到了东牌角!”

叶一帖脸色一变:“他竟然已来到了东牌角?”

田璇道:“不错。”

叶一帖突然大笑,但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既然他已来到这里,老夫就算拼着粉身碎骨,也非要和他拼一拼不可的。”

他突然冲上前双手捏着田璇的肩膊:“他在哪里?让我去宰了他!”

田璇叹息一声:“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你若遇见了他,恐怕不出十招,就得死在他的毒熊掌之下。”

叶一帖怒道:“难一道你要老夫像只乌龟?整天把脑袋缩在龟壳里不敢见人?”

田璇没有回答。

大厅外突然出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青衣人。他浑身湿透,是因为外边正在下雨。但他身上除了雨水之外,还有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