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庄后院西北角,有一座小小的院落,大小三间,另成天地。
这个小天地,就是那中年妇人母子二人工余居歇之处。
凭她一个奶妈身份的人,竟有自己的小天地、虽说是带大四小姐有功,深得二夫人闪电娘娘蓝纫秋的欢心,但由此也可见北剑程中和对人宽厚的一面。
他之所以人缘好,就因为处处顾到别人的方便和别人的需要。
屋内一盏孤幻,闪动的火苗,照在相对而坐的母子二人脸上,母子二人的面貌非常清楚地现了出来。
那中年母亲风度不差,坐在椅了上,自然流露出一种大门大户的气派,只是她那张尊容却显得非常粗俗,这粗俗,并不是说她脸上轮廓长得不好,而是她过分表现自己的尊容,又不懂化妆的要领,把一张脸弄得红红白白极不相称,使人看来,觉得她是一个无知的妇人。
那十五岁左右的大孩子,身体的发育,超过了他这般年纪应有的标准,如果他不是在半岁时就来到北剑程中和家中,大家亲眼看着他长得这样壮实,谁也不会相信他只有十五岁,而准会认为他足有十七八岁了。
他脸上稚气未除,英俊的脸型使人一见之下,好感油然而生,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武功底子不坏——在北剑家中,这算不了希奇。
母子二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母亲粗眉不住地跳动,大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之概。
儿了满脸情急渴望之色,双睛定在娘的脸上,老以为娘的话上就要出口,偏偏老等老不见她开口。
他实在急了,忍不住道:“妈,你可是又不想告诉孩儿了?”
母亲粗眉一皱道:“话太长,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儿子道:“孩儿先想知道爸爸是谁?妈您又到底是谁?”
母亲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妈今夜还有别的打算,要说的话太多,一时也说不清,这样也好。你要知道什么便问什么,我简单地告诉你,留下时间,我们办要紧的事。”
儿子脑中掠过一个念头,忖道:“看妈今天情形不对,不知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心中想着,口中却道:“妈说得是。就请妈开始告诉孩儿刚才所问的吧。”
母亲神色一肃,沉声道:“
“你爸爸姓史名烈!”
儿子身形一震,愕住了。
只听母亲接着又道:“妈我,就是彩虹女许萍!你就是你爸留下来的唯一骨肉!”他被唤作莒儿,名字当然就是史莒了。
史莒双目发直,全身起了轻微的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消息太突然了,显然他有点承受不住,不知该怎样面对当前的事实。
许久许久,史莒才转动了一下眼珠,神情激动地道:“那……那……今晚庄主接回的史夫人是谁?”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母亲说的话,而是直觉地想到北剑程中和接回来的史夫人身上。
彩虹女许萍不加思索地道:“她是你表姨,十五年前的霓霞仙子黄妙妙。”
史莒眉头一蹙道:“什么样的表姨?”
彩虹女许萍道:“她是你外婆的侄女儿,和妈是表姐妹,后来,你外婆收她为徒,于是又成了我的师妹。”
史莒这时脑中昏昏乱乱,毫不深思,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道:“表姨是不是爸爸的大夫人?”
他觉得北剑程中和有两位夫人,自己父亲甫刀与北剑齐名,再有一位夫人应是很平常的事,同时,看看自己的母亲,实在比起那新来的表姨丑了一倍不止,是以产生了这种无中生有的想法。
彩虹女许萍听了先是粗眉一扬,继而冷笑了一声,道:“她倒是很想嫁给你爸做二夫人,可是你爸没有要她。”
史莒一脸迷惑地瞧着母亲那张丑脸,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妈……”忽然头一低,心中一阵愧疚,真的,儿子哪有嫌母亲不美的道理!
虽然,这仅只是外形的比较,史莒也甚是自咎。
彩虹女许萍知子甚捻,史莒难于出口的话,她完全懂,忽然一笑道:“孩子,你觉得妈比表姨丑,你爸怎会爱上我是不是?”
史莒俊脸涨得通红,呐呐地说不出一个字。
彩虹女许萍含笑道:“孩子,你懂不懂‘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的意思!”
史莒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取妇取德’,古有名训,爸乃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所行所为,自非常人能及,由此可见妈必有过人之德,亦非寻常之人。”自咎之心更甚。
彩虹女许萍注目道:“孩子,你不会以妈不美引为羞耻吧?”
史莒神情一震,惶悚地道:“妈,孩儿只觉得妈是孩儿最亲的娘,在这人世间,谁也取代不了。”
彩虹女许萍笑了,道:“其实,当年的妈,并不一定赶不上你表姨,唉!……”脸上的笑容倏的一敛,似有无限辛酸,一言难尽。
史莒贬了一眨眼睛,在母亲脸上凝注了半天,道:“妈,孩儿觉得你的脸型轮廓,好像与表姨很是相似。”
彩虹女许萍点头道:“你外婆和你表姨的妈,原是一胎双胞的姐妹,她们人长得就极力相像,她们生下的女儿,自然也会相像的了。”
史莒忽然剑眉一飞,道:“妈,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苦,不把实情告诉程伯伯,任他在外面把表姨当作你接了回了?”
彩虹女许萍脸上的笑容,突然间全消失了,变得冷森森地道:“你以为程中和他真会把她接错?”
史莒道:“程伯伯从来没有见过妈,这不能怪他。”
彩虹女许萍冷笑道:“你程伯伯瞎了眼,难道你表姨也哑了嗓子不成,有什么话说不清的,哼!你倒替他们想得好,他们要不是彼此串通好了,才怪呢!”接着话声一哽,充满了悲凄意味,戚容道:“十四年的隐姓埋名,苦守在‘焚净山庄’,今天总算被我看出那伪君子的一点可疑痕迹来了。”
史莒年纪虽然不大,脑筋的反应却是天生的锐敏,当时心念一动,忖道:“妈的话说得不错,程伯伯纵是认错了人,也要表姨承认呀,其中一定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同时,妈也没有理由不向程伯伯表明自己的身份,再则……”一念未了,已听母亲恨声又道:“妈在得到你爸遭难讯息时,就怀疑程中和的话不尽不实,所以才苦心孤诣,混到他们程家来查明真相,可是,十四年了他都表现得天衣无缝,满口仁义道德,整天念着可怜的烈弟长,烈弟短,使我自己几乎推翻自己的想法了,哈!哈!哈哈……”忽然发出一阵冷笑,又道:“想不到天网恢恢,到底给我找到了他的破绽了。”
不要看她说话恨声连连,其实从她十四年来不动声色的苦等,不轻举妄动的行事看来,可见她是一个非常正真的人,就是杀夫之仇,也能忍耐,非查明属实,不妄下断语。
史莒全身一颤,大惊道:“妈,你是说程伯伯有杀死爸的嫌疑?”
彩虹女许萍道:“如今看来,只怕不仅是嫌疑,而是真的事实了。”
史莒双眉紧锁道:“孩儿看那程伯伯平日为人很是不错,似乎…”
彩虹女许萍正色截口道:“就因他表现好,从外表上看去很是不坏,所以我过去才没有采取激烈的行动。”顿了顿又道:“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爸是怎样死的?”
史莒一怔道:“妈,你问这话做什么?爸的死,早已遍传江湖,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彩虹女许萍道:“我要听听你自己叙述一遍。”
史莒不敢拂逆,简要地道:“据程伯伯说:当年爸与他两人为了查探一件武林公案,双双结伴来到梵净山内,不料中了‘七煞神君’暗布的‘绝命九毒’,二人相扶着逃到现在这座庄院坐落的地方,在一栋茅屋之内遇见了‘七煞神君’,‘七煞神君’取出一粒解药放在桌上,只准备救活他们当中一个人的生命,当时爸抢着假装把那解药吞服了,待‘七煞神君’去后,爸又出其不意地制住程伯伯,强把那解药转给程伯伯服下,同时,还把妈的一粒‘玉酥丸’也给程伯伯服了,爸于是就这样舍生取义地死了。”接着黯然地一叹后,星眸一朗道:“爸此举义烈千秋,确是人间大丈夫典型,孩儿深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妈……”
话声未了,彩虹女许萍冷笑截口道:“多美丽的谎言!多恶毒的心肠!他杀了你父亲,竟连我们报仇的口实也被他巧妙的说词堵死了,你看他厉害不厉害!”
史莒摇了摇头,沉吟不语。
彩虹女许萍长长一叹,道:“孩子,你年纪轻,不知人世间的险恶,想当年王莽谦恭下土时,谁又看得出他是心怀叵测的大奸人呵!”
史莒眉一轩,轻轻“咦”了声,道:“妈,你当初独持疑议,可是有何发现?”
彩虹女许萍道:“孩子,你为什么不想想程中和编造的这些话,本身就有不少破绽?”
史莒沉吟了一下,道:“孩儿想不出来。”
彩虹女许萍道:“我们替‘七煞神君’想想,他明知你父和程中和都是不好惹的人物,既已暗算得手,为什么还要送一粒解药给他们,给自己留下一个后患?”
史莒一愕,道:“这……孩儿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彩虹女许萍又道:“据说中毒而死之人,纵是血肉化尽,在那遗骸之上,也必仍有毒质存在,可是,你父死了之后,程中和起先是不说出把你父亲葬在何处,后来又把你父的遗骸藏在本庄那间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的密室之内,这不是明明他心中有鬼,怕人发现他的秘密么?”
史莒心头一震道:“妈可是认为父亲根本就不是中毒?”
彩虹女许萍道:“我确实疑心你父亲不是中毒而死,而是死在程中和暗算之下。所以他才藏起你父亲的遗骸,怕人查验出来。”
史莒沉默无话,突然皱眉道:“假使程伯伯顾虑周详一点,他很可以找一副中毒而死之人的骸骨,来伪冒父亲的遗骸,这样岂不是就不怕人发现了。”
彩虹女许萍冷笑一声道:“死人骸骨可以随便找来冒充,但是‘绝命九毒’可是假不成的!”话声微顿,又道:“纵使他找到了‘七煞神君’的‘绝命九毒’害死一人,用以冒充你父遗骸,可是还有你这亲骨肉在,仍可验出真伪。”
史莒愕然道:“孩儿未学过这种本事,哪有辨别真伪之能。”
彩虹女许萍忍悲一绽笑容,道:“傻孩子,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滴血认亲的法子?”
史莒摇头道:“孩儿从未听人说过。”
彩虹女许萍道:“如果采用滴血认亲的法子,只须取出你父亲的骸骨,然后用你的鲜血滴上去进行试验,那骸骨如果是你父亲的,所滴的鲜血,就会被它吸收,别人的鲜血,你父亲的骸骨不会吸收的。反之,不吸收你鲜血的骸骨,自然就不是你父的了。”史莒道:“这样说来,那是一点也不假的了,所以程…中和要把父亲的骸骨藏起来。”
彩虹女许萍又补充道:“程中和这些年来找寻你我母子,只怕就含着斩草除根之意,所以我不敢向他泄露身份。”
史莒聪明透顶,也能触类旁通,道:“程中和找两个假冒之人来,一则可以彰己之德,再则更可借以压制我们对他采取不利举动,至于表姨,那是因为她眼看有利可图,故而明知对不起妈,也昧起了良知,与他串通作弊起来。”接着,又咬牙恨声道:“妈!孩儿饶不了那老贼!走,我们找他们算帐去!”
晃肩便向屋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