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石屋耸立在一条浅沟边,那钉着铁环的石门,此时正大开着。
里面传出争吵的声音,接着便听到一声大喝,乔天碧从石屋里气冲冲的冲了出来。
她满脸愤怒,恨声道:“谁稀罕你来着!不识抬举的臭家伙!”
反手将石门推上,她那张美丽的脸孔,展露在阳光下,更加的娇艳逼人。
从她那噘起的鲜红嘴唇和眼眶里含着的泪水,便可看出她闯进石屋后所受的委屈了。
“哼!”小巧的鼻翅翕动了一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总要使你俯首在我的裙下……”
“哈哈!”葛色的人影自空而降,传来一声大敞笑。
乔天龙右手挟着乔天漪,道:“碧丫头,又跟谁生气了?”
乔天碧侧过头去,道:“谁说我生气了?”
乔天龙呵呵笑道:“丫头,你还想骗你爷爷?喏!这不是含着眼泪吗?你明明在哭,还想要瞒我?”
“人家只是不小心给沙子吹进眼里!”乔天碧擦去眼泪,道:“根本就不是哭,谁说我哭来着?”
她瞥见乔天漪,喜道:“到底还是爷爷最公平了,漪丫头擅自放人进来,便应该让她坐几天牢!”
乔天龙干咳了声,道:“碧儿,你师父呢?他没生气吧?”
他显然不想让乔天碧继续问下去,所以顾左右而言它,岔开谈及乔天漪的话题。
“谁说他没有生气?”乔天碧鼓起小嘴,气冲冲的说:“他老人家见到大灰受伤了,好难过,发誓要将那百里雄风抓住,丢进百兽窟里,让他被分尸……”
乔天龙吃了一惊道:“你告诉他,我已经将那小伙子抓起来关进石牢了?”
“没有!”乔天碧摇了摇头,道:“我怕师父晓得了,要把他那些百兽全都找来,闹得谷里不安宁……”
“好!碧丫头真是个好丫头!”乔天龙一竖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寒天钓鱼的乖孙女……”
“可是,爷爷,”乔天碧道:“现在我却要去告诉师父。”
乔天龙愣了一下,道:“这又是为什么?”
“谁叫他不识好歹!”乔天碧噘着嘴道:“刚才我想进去看看他的伤,谁晓得他竟把我骂出来……”
乔天龙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刚才会流眼泪呢!敢情还是这么回事!”
他顿了顿,道:“碧丫头,你放心好了,爷爷保证替你出口气,但是可别告诉你师父,听到没有?”
乔天碧怀疑地望着他,问道:“爷爷,你怎么啦?今天怎么突然如此高兴,好像跟以往都不同,这是什么原因?”
“啊!”乔天龙不料自己一时高兴,将神色都显露在脸上,竟会被她看出来了!
他愣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说出自己高兴的原因,支吾道:“这大概是今天心情很愉快的关系吧!”
“废话!”他一话出口,自己心里便暗暗的骂了一声,忖道:这不等于说了和没说一样?
乔天碧皱了皱眉头,道:“爷爷的心情为什么很愉快?”
“这个——”乔天龙沉吟了一下,道:“你还是去问奶奶去,我先把漪丫头关起来再说。”
他拉开铁门,走了进去,乔天碧随后跟了进来,问道:“爷爷,奶奶怎么啦?”
她的眼光一转,只见百里雄风盘膝坐在铁栅里,面对着墙,似乎在运功,对于他们的进来,动都没有动一下。
乔天龙走到最里面,拉开铁栅,将乔天漪放置在石床上,然后锁好铁栅,道:“你奶奶一时不小心,被漪丫头打伤了,此时正躺在房里……”
“啊!”乔天碧惊叫道:“奶奶受伤了?”
她也没多说话,返身冲出石门,飞奔而去。
乔天龙苦笑一下,缓缓的摇了摇头,走到百里雄风困身的铁栅前,唤道:“小老弟!喂!小老弟!”
百里雄风默然面壁而坐,没有理会他的呼唤。
“我知道你老弟是生气了!”乔天龙道:“不过为了不使我那凶婆娘知道我的功夫高低,所以我只得发出‘罗喉针’,对你施以暗算,请你不要在意!”
百里雄风冷哼一声,怒道:“在下若非被暗算,身负轻微内伤,以致在比试内力时不能分心,否则又怎会变成你们的阶下之囚?”
乔天龙笑道:“我晓得老弟所受的委屈,不过请你放心,今晚老弟你就可以离开此处了!”
百里雄风沉声道:“在下并不急于离开,不然这区区铁栅并不能将我困住,你相不相信?”
“相信!相信!”乔天龙脸上堆着笑道:“老夫相信你的功力足可以来去自如,因为据我的估计,老弟你大概是来自山顶万钧洞的吧?”
百里雄风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乔知龙呵呵一笑道:“老夫看你一身武功杂乱之极,具有内家功力却倾向于佛门至大的正宗禅功,虽然像以道门人手,但现在成就远在道家之上,所以我估计你是山顶空空大师之徒!”
百里雄风面壁而坐,虽然嘴里不说话,但是心底却已默默的承认对方之言不错。
他暗暗吃惊,忖道:这个老渔人确实不简单,目光与判断力竟然如此准确。
吁了口气,他又忖道:若非师父最近无暇授我武功,我岂会受你的暗算!
一想到刚才自己悬身水面时,被对方左手发出的“罗喉针”射中丹田,致使真气一懈,而致被擒的情形,他心里便有气。
乔天龙道:“老夫之所以将你关进此处,而不交与其他两位谷主共同议定处决,一方面便是看在令师一代奇人的面上,另一方面则是要请老弟你帮忙一事……”
百里雄风怒道:“你走开点,什么话我都不愿听!”
乔天龙哪里会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愣了一下,脸色几乎为一变。
他想了想,强自忍下这一口气,道:“老夫知道你的情绪不好,你暂时先休息一会儿,两个时辰后,我会再来与你谈一谈本谷问题……”
他身形一闪,已自石门隙缝挪身出去,随即便将那巨大的石门关住,室内立即一片漆黑,将百里雄风及乔天漪都吞噬在里面。
“唉!”百里雄风懊恼地叹了口气,忖道:我怎会想到自己竟被囚禁在这阴暗的石屋里?就算师父神通无边,他老人家也不会想到我会被囚于此……
他深深地又叹了口气,忖道:这都是我自己寻找的烦恼,若不多事,怎么会置身于此?纷沓的念头杂乱地掠过脑海,耳边已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唤:“百里公子!百里公子!”
百里雄风运集目力随着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乔天漪斜倚在石床上,脸色疲惫地望着这边,那雪白的牙齿,在这漆黑的石室中,有如颗颗珍珠。
“啊!”他惊道:“原来是漪姑娘,你怎么也会被囚禁在这里?”
乔天漪慌忙地掠了掠披散在额上的发丝,苦笑道:“因为我将奶奶伤了!”
百里雄风见到她处身黑暗中,依然也要掠一掠头发,唯恐自己会看到她不整的容貌似的,心里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抖。
随即他又是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难道是……”
乔天漪聪敏无比,一听百里雄风话中之意,立即便已明白。
她摇头道:“不!并不是为你的事,这是我老早便要报复的!”
“我有如此的痛苦,却没有机会向任何人诉说……”
黑暗里传来乔天漪低柔的话声:“也没有任何人会关切我……”
百里雄风可以听得出她话里的那份凄苦孤寂绝非虚假,他静默了一会儿,想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不禁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轻轻的叹了口气,他低声道:“在世上找不到一个知己,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是我们往往要独自一个人与命运抗争,而且我们还不能不如此做,因为你若软弱下来,命运便将会更无情的抛弃你……”
低低的话声在空洞的石室里回荡着,但是在乔天漪的心里却似激流般冲撞着她的思想。
她反覆体味着这一句深含哲理的话,脸上浮起惊诧的表情,诧异地问道:“你是如此的年轻,怎会说得出这样深含哲理的话来?”
“哲理?”百里雄风淡淡一笑,道:“我不懂什么叫哲理,仅是我个人对于生命的体验而已,每当我孤独时,我便以这句话自勉,而产生对抗命运的力量,往往最终能摆脱恶运,跨开大步而行……”
乔天漪默然地凝注着无边的黑暗,眼光空洞而迷惘,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句话里,反覆的咀嚼着。
“唉!我似乎觉得自己能深深的体会出你的痛苦。”她梦幻似的说:“因为我也被命运抛弃过,而且还不仅一次……”
百里雄风闭上眼晴,垂着头,道:“唯有身受痛苦的人,
才能了解别人的痛苦,这句话永远不会错的!”
他似乎感觉到一种从所未有的萧索与孤寂,虽然他在黑暗中看得见东西,但他却愿意紧紧闭上眼睛,将自己投落在无边的黑暗中。
——也许灵魂的深处仅是一片黑暗,要想探索生命的人,必须深入黑暗,才能有所发现。
石室,又回复刚才的沉寂,没有人打破这份死寂!
“百里公子!”
也不晓得是经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乔天漪的叫唤,可是百里雄风却依然独自深思,没有听到她的话。
得不到答覆,她惊惶的望着这边,像是一个陷身在泥泞沼泽里的人,急需别人伸出援手,又一次惊喝道:“百里公子!百里公子!”
“啊!”百里雄风睁开双眼,问道:“是漪姑娘?有什么事?”
乔天漪道:“我还以为公子你离我远去,我一个人陷身在黑暗中,忍不住想叫你!”
百里雄风嘴唇轻轻一撇,忖道:人类先天就有一种恐惧黑暗的感觉,这是不会错的。
乔天漪没有听见回答,追问道:“百里公子,你听见我的话吗?”
百里雄风微哂道:“我当然听得见,你认为我能挣脱开这粗如儿臂的钢栅走出外面去?我现在是不可能的!”
乔天漪羞惭地垂下了脸,道:“哦!对不起,怪我太年幼无知……”
百里雄风目光掠过她那垂首羞惭的脸上,道:“不!我并不是怪你,我处身黑暗中也会恐惧别人弃我远去的!这仅是人类的通性,不关乎年龄问题。”
乔天漪沉默了一下,道:“公子你这样年纪轻轻的,竟能洞彻如此多的人生哲理,我真是很佩服,而且也很觉得惭愧!”
百里雄风道:“也许你的年龄或许你所处的环境不容你深思有关人生的问题,自然不能体会太深……”
顿了顿,他轻柔地又道:“我想说一个人的智慧成熟与否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相干,有些人浑浑噩噩的活着,就算活到老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向生命交代的,有些人却很年轻,便已经对人生有所发现,年龄并不是权威!”
乔天漪静静的沉思片刻,道:“公子!你认为一个人的思想成熟与否,跟他一生遭遇的痛苦有关系吗?”
“是有关系的!”百里雄风道:“我认为能够品尝痛苦的人,便能够品尝生命!”
乔天漪道:“那么,百里公子,你如此的了解人生,难道你一生所受的痛苦很多吗?”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那许多痛苦的往事便如同一张张连接的画面,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的确,我所遭受的痛苦较之任何人都要深!”
“任何人?”乔天漪苦笑道:“这世界上还有别人会比我所受的痛苦更深吗?”
百里雄风诧异地道:“哦!你……”
他话声一顿,道:“原谅我到现在还没问你,为什么会被关进来,难道令祖仅因为你袒护我,便将你关起来?如果这样的话,我真是内疚……”
“不是的!”乔天漪摇头道:“这完全不关你的事,我是因为将奶奶打伤了,所以才……”
“刚才你也这样说,但是为什么?”
百里雄风脱口而出,随即想到自己不该追问人家家庭内的恩怨,又立即闭上了嘴。
乔天漪道:“公子你愿意知道吗?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隐痛,直到死,我都不会忘记的,就如同我这个人一样,除非从世界上消失,否则这份痛苦便不会被我遗忘。”
百里雄风忖道:天下真有像我一样深怀锥心之痛的人?
还有别人的命运会比我的更加恶劣?
乔天漪苦笑道:“我知道公子你不愿意听的,只怪我自己,这份痛苦原该随着我的生命终止而隐没的,我何必让别人知道?”
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非常愿意知道的,只要求不太冒昧!”
乔天漪轻轻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潮退回许久许久以前。
好一会儿,她以一种梦幻似的声音,道:“在许久以前,那大概是元朝的时候,蒙古经过三次西征,将西方蛮戎之地都印上了蒙古铁蹄,那时我母亲的先祖被当成奴隶带来中土……”
深深的吁了口气,她整理一下纷乱的情绪,道:“公子,你听说过昆仑奴这个词吗?”
百里雄风到此恍然大悟,忖道:哦!怪不得她的肤色会如此黑,原来她的血统里含着昆仑奴的血液……
他虽然没有听到乔天漪将身世说出来,便已了解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么了!
暗暗的叹了口气,他沉声道:“昆仑奴这个名词最先见于唐代的书籍上,那时的豪门巨户便是以昆仑奴为执贱役的奴隶,传说昆仑奴生得全身漆黑、头发卷曲……”
乔天漪冷哼一声,道:“而且他们的骨头永远是黑的,永远都不会变白,他们就像掉进黑漆缸的人一样,全身每一寸、每一分都被染黑——除了眼睛与牙齿可见到白色之外。”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许多的悲愤,使得话声都变得尖锐,就像一根根矛刺般,深刺进百里雄风的心底。
他默然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不论如何,在血统上的纯粹性,是已经保存了,纵然自己是多么痛苦,仍比不上这种深入骨髓的变色更为惨痛。
乔天漪全身颤抖,紧握着拳头,颤声道:“我的母亲便是昆仑奴,从她的祖先自西土被带来中原后,他的世代子孙便是敌人的奴隶!永远是操贱役的,永远都不能抬头,就跟一条牛样,它的子孙永远都是牛,永远都不能算是人……”
她放声大哭,用拳头重打墙壁,失声道:“我为什么要活下来?为什么?”
百里雄风大喝道:“乔天漪!”
他目光炯炯,注视着泪流满面的乔天漪,沉声道:“你应该冷静下来,别再跟我说了!休息一下,等情绪平定以后,自然会无事的。”
“休息一下?”乔天漪狂笑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可以向人诉说我的痛苦,怎能够休息一下呢?”
她急促的喘了两口气,道:“我绝对不能休息,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百里雄风摇了摇头,道:“好吧,你就对我说吧!让情绪得到发泄也是一种养生的好方法。”
乔天漪这时倒反而冷静起来,她擦了擦眼泪,沉声道:
“我每当一想到这件事,心中便像被烈火炙烤,没有平静的时候,而且难以抑止,倒惹公子见笑了!”
百里雄风怜悯地道:“漪姑娘不必客气,我想换一个人处身在你的环境,恐怕会更加痛苦难禁,也许他早就为之发疯了!”
“我不会的!”乔天漪咬着牙,坚定的说:“我绝对不会发疯!”
百里雄风道:“如果你认为不致影响情绪的恶化,那么就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担一点,否则你可以不必说!”
乔天漪道:“我原先就预备告诉你的,我希望自己不是个轻言者,更不是一个失信的人。”
顿了顿,她又道;“昆仑奴的后裔也有信义之辈,也有明白真理的人!”
百里雄风默然注视她,道:“那么我洗耳恭听了!”
乔天漪深深吸了口气,道:“在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母亲便是一个终日以泪洗脸的黑妇人!据她老人家告诉我,父亲原是关洛望族,因为受到仇人的追缉,无法在关洛安定下去,所以才迁向西北,当时是我祖父被他的女婿杀死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下,道:“当时祖父去世,我父亲已经快三十了,因为他练的武功是至刚猛强一路,所以还没娶亲……”
百里雄风脑海浮现那红衣大汉的威猛形像,暗暗忖道:大凡走阳刚一路的人,为了葆元培气,是不会太早结婚的。怪不得他年纪已经不小,却仍然看似中年,丝毫不见一丝苍老,敢情是保养得好!
乔天漪继续道:“我父亲为了避仇,所以将家中房产变卖,收拾一切向西北而行,就在路上,他碰上我的大娘……”
百里雄风哦了声道:“你的大娘?”
“就是我姐姐天碧的亲生娘!”乔天漪解释地道:“她是我爷爷和奶奶的掌上明珠,一向任性,所以一碰到我爹爹,便因为让路而发生冲突,谁知她竟会欣赏我爹爹的那股威猛气概,所以她就有了要嫁给我爹爹的念头!”
她苦笑着道:“由于我大娘是独生女,所以当爷爷见到我爹爹之后,便要招他入赘,也不晓得他是太爱我大娘之故,或是希望藉爷爷之力而躲避仇家,总之他终于入赘乔家,定居在这里。”
百里雄风问道:“我闯进来的时候,曾听你说过你们定居于此有五十多年了,不晓得这个世外桃源是何时被发现的?”
乔天漪道:“家祖父外号寒天钓鱼客,一向居住于东海,少年时与长白柴隐、束手老农合称武林三隐者,五十年前束手老农余半农发现此地,所以通知家祖与长白柴隐刘雀两人,一同来此居住,同隐于此,开拓乐园……”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近几年来由于权势的争斗,他们三人已很不愉快,也许不久便不能再见到像此刻如此融洽、如此和睦的气氛了!”
百里雄风暗忖道:刚才寒天钓鱼客想要收买我,大概也是为谷内即将产生争战之故吧!否则他又何必如此容忍我?
乔天漪继续说下去,道:“我外祖父原是爷爷的奴隶,所以母亲生下来后,自然也成了乔家的奴仆,后来我爹爹入赘,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便很喜欢他,然而一个奴隶,尽管心里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向谁倾诉,更不能让人知道,所以这缕爱慕便被娘深藏在心底……”
她抬起头来,深深的向百里雄风这边注视了一眼,接下去道:“原先她以为终生都不可能有机会吐露出来的,谁知道孽缘如此,她终于接受了父亲的爱,也接受了继之而来的悲惨命运……”
她这段话说得极为动听,非常有力,使得百里雄风为之悚然动容,凝聚心神倾听,故事继续发展下去,他竟没注意到乔天漪那种温柔深情的目光。
乔天漪道:“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爹爹被山上百兽天王卫婆婆请去,原来是谈我大娘有身孕的事,卫婆婆是很喜欢我大娘的,她的意思是要我大娘生下来的孩子,送给她做干儿子,所以就把我爹爹请去商量一……”
“谁晓得卫婆婆门下竟有一个不要脸的女孩……”
她声音稍稍提高,便道:“她趁爹爹回来之时,在路上设计向爹爹施以迷魂惑色的药,以致爹爹丧失了理性……”
她凄艳地一笑,道:“我爹爹总算是一个强者,在丧失理性的刹那,施出重手将那个女人杀死,然后狂奔回去。”
“他原来的意思是要奔回大娘房里,那时尽管药性发作,也没有什么关系,谁知昏乱中却走错了地方,进了娘的房里……”
百里雄风啊了一声,可以想像出那红衣大汉在丧失理智下闯进一个女性昆仑奴的房里,后来的结果如何。
他突然垂首,忖道:这是一个悲剧,是命运无情的安排
想得出来,当事情发生后,会有多少人蒙受这一件意外所产生的痛苦,又将滋生多少仇恨。
乔天漪好似泥塑木雕的偶像,默默地坐着,任由眼角流泻出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衣襟……
无止尽的寥寂,无止尽的惨痛,随着她的年龄逐渐增长而加深,她愈是聪敏,这份痛苦的感受也愈深刻。
种族上的歧视,血统上的优越感,使得多少人为之终生遗恨?多少人为之失去性命?又有多人悲恸动人的事发生?
乔天漪语调平谈的的说:“从此以后,我便来到这个人间,带着羞辱与痛苦而来,没有任何欢乐与愉快,从小便受尽人们的耻笑,家人的鄙视……”
她愈来愈是激动,提高声音又道:“我那黑人母亲便是如此受到奶奶的折磨,终于积劳成疾,生病而死……”
百里雄风道:“你的父亲呢?他难道什么也不管?”
乔天漪嘴唇一撇道:“他依赖乔家,岂能得罪乔家?纵然他有此心,却又有什么用?只好眼睁眼的看着我娘死去……”
百里雄风沉吟一下,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的意思是以前的姓名!”
乔天漪抬起头来,道:“他以前姓关,单名山字,别号霹雳神拳……”
“霹雳神拳关山?”
有如晴空里暴响起的一个霹雳,百里雄风震慑良久,久久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霹雳神拳”他脑海里不断地萦绕这四个字,嘴里喃喃地道:“霹雳神拳关山,关山,霹雳神拳……”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乔天漪处身于黑暗中,看不到百里雄风的表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连忙追问道:“百里公子,你说什么不能相信?”百里雄风搔了搔头,喃喃道:“咦!真是不敢相信!”
他的整个思维回到十八年前,在沙漠里父亲被舅舅关山以其成名绝技霹雳神拳打死的情形。
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忖道:爹爹当年死在他的拳下,想必他为了害怕我报仇,所以才入赘乔家,远离乡土,来到这里……
想到那个红衣大汉,他恨恨地忖道:我刚才为什么不将他浸在水里淹死!他死了什么事不都可以了结了。
乔天漪久久没有听到百里雄风说话,心中还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母亲的失去贞操,瞧不起她自己是个私生女,所以才一连串的说:“真是不敢相信!”
她心中一痛,凄苦地忖道:我一个不祥的人、不洁的人,谁见到我都会不悦,唉!只怪我自己下贱,有什么痛苦何必要告诉别人?尽管让我自己一个人被痛苦噬啮便行了!
捂着心口,她的泪珠像是珍珠般的串串滴落,心中呐喊道:百里雄风呀,百里雄风,我还当你是个善良诚实、高贵文雅的君子,不会轻视他人,不会欺弱怕强,谁知你到底还是与别人相同……
她自懊自怨,只是责怪自己不该将许多深埋于心底的秘密告诉百里雄风,否则便不致受到他的轻视。
而百里雄风却是想到自己身负杀父之仇,以及与乔天漪牵连的地方。
他忖道:我不知道则已,现在既然知道了杀死父亲的仇人便在眼前,我岂能不加以报复?尽管他名份上算是我的舅父,但是他却是我杀父仇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岂能不加以报复?
可是偏偏这杀父仇人是自己的亲舅父,却又使他犹疑起来了。
如果母亲知道大舅在此,她会不会亲手杀了他?
他暗自又想道:她会不会像我此刻如此犹疑?
他到这时,才想到要看看乔天漪的表情,因为他必须顾及那孤苦的小女孩——在他的心目中她就像一个小女孩。
当他抬起头,看到她垂泪于胸的情形,不禁吃了一惊,忖道:她晓得我是她的仇人,而为之悲伤?
那一颗颗的泪珠,在他凝聚目力望去,灰白灰白的,不像是珍珠,但比珍珠更使人动心。
他柔声道:“天漪,你为什么如此悲伤呢?”
乔天漪愕然抬起头,诧异的望着这边,似乎要辨别出他话里所含感情的真假!
百里雄风话一出口,也不禁为自己的为何如此温柔,吃了一惊。
他暗忖道:我怎么会这样?难道我是因为怜悯她的孤独所致?
乔天漪等了一下,不见百里雄风再说话,问道:“百里公子,你说什么?”
百里雄风清了清嗓子道:“我问你为何要如此悲伤?”
乔天漪举起袖子,擦去脸上沾着的眼泪,道:“我并没有悲伤呀!难道我应该悲伤的吗?”
百里雄风一想到她竟是自己的表妹,便在心中将她当成一个小女孩,此时见她一面擦泪,一面却说没有悲伤,不禁好笑起来。
微微一笑,他说道:“你何必瞒呢?痛苦与悲伤并不可耻的!流泪也是人之常情,何必要掩饰它?”
乔天漪吃了一惊,愕然道:“你看得见我?”
百里雄风哂然道:“你以为我看不到你?”
乔天漪身形一转,赶紧以面朝里,不再面对百里雄风了。
哈哈一笑,百里雄风真的为这少女的羞态所动,不禁笑道:“你将脸躲在后面,我依然可以看到,你又何必如此呢?”
乔天漪默然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你……你不会笑我吧?”
“笑你什么?”
百里雄风几乎又要笑出来,赶紧一捂嘴忍住了笑,反问一句话。
乔天漪一噘嘴,道:“人家是如此的悲痛,你却认为好笑,难道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百里雄风全身一震,憬然忖道:的确,我不该笑她的,这又有什么好笑呢?对一个女孩子,总有这种羞怯的神情,
何况我刚刚晓得杀父仇人之下落,又有什么心情来笑……
“天漪!”他唤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乔天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什么?你叫我什么?你再说一次!”
百里雄风暗忖道:你虽然不知道我是你的大表哥,但是我却知道你是我可怜的小表妹,我叫你一声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坦然道:“我叫你的名字,不能吗?”
乔天漪霍地转过身来,双手抓紧铁栅,大声的道:“雄风,雄风……”
百里雄风悚然一懔,忖道:糟了,她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正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如何解释自己话中的意思,耳边已听得咿呀一声,一缕光芒射了进来。
霍然转首,他见一个苗条的人影闪身走了进来。
一时之间,他只看到那是一个女人,不能分辨出她是谁,可是乔天漪已尖叫道:“姐姐,你来做什么?”
乔天碧关上石门,冷声道:“臭贱人,谁是你的姐姐?”
她身姿婀娜,走到百里雄风面前,燃起一个火摺子,道:“百里公子,我爹爹请你去!”
百里雄风面色一沉,道:“他要我去做什么?告诉他,我懒得动!”
乔天碧轻笑道:“哟!百里雄风,你又何必与我为难呢?我爹爹又不是要加害你,他只是认为你好像是他的熟人,所以……”
乔天漪冷峭地道:“你骗人,爹爹受了伤,不会这样快好的!百里公子,不要相信她!”
乔天碧呢道:“臭贱人,你将奶奶全身功夫破去,我师父立即要来,将你处以谷规,你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且慢!”百里雄风道:“触犯你们谷规的不只她,尚有我呢!你为何不对我这样说?”
乔天碧脸上神色一变,看了看百里雄风,又看看乔天漪,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们两人关在这儿,倒闹成好结果来了!”
她心中妒意更深,将火摺子往墙上一插,移身走到乔天漪那边,冷冷地道:“贱人,你从小便跟我作对,到现在还是如此,竟敢将奶奶打伤了!我可不能再容忍下去……”
她手腕一抖,将插在背上的长剑拔出,沉声道:“不等谷规处置你,我就要先杀了你!”
乔天漪冷然道:“你来吧!我不会怕你的,你任何时候都有这种念头,但是你却从没能杀掉我,现在如此,我相信将来也是如此!”
百里雄风大喝道:“乔天碧!你要做什么?”
乔天碧道:“你不必理会,这是我们乔家的私事!”
百里雄风怒道:“我不许你杀人!”
乔天碧一楞,缓缓转过身来,道:“你纵使不愿意,却没有办法,因为你已身受重伤……”
百里雄风霍然站起道:“你要不要试试看?”
乔天碧藉着火光,看到他那愤怒威猛的样子,不由心里一怯,语气放软道:“这是我们的事,你又保必多管?”
“我看不惯!”百里雄风道:“看不惯的事,我都要管!”
“哼!”乔天碧自鼻孔里冷哼一下,道:“那天底下看不惯的事多了,你也要管?”
百里雄风道:“不错!我就是专管天下不平之事的!”
乔天碧咬了咬红唇,道:“好,你既然要管闲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奈!”
她那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又道:“你敢走过来几步?”
百里雄风猛然站了起来,道:“你想用激将法使我中你圈套?嘿嘿!你看错人了!”
“确实是我看错人了!”乔天碧道:“我以为我这激将法之法能够激得你提起勇气,谁晓得……”
她嘴角一撇,脸上泛起鄙夷轻视之态,不屑地道:“既然如此,总算让我看清一个人了!”
说罢,她掉头便走,似乎丝毫不将百里雄风放在眼里。
百里雄风剑眉一扬,喝道:“你给我站住!”
“怎么啦?”乔天碧斜首道:“你的勇气又来了?”
百里雄风狠声道:“你不要再激我!”
乔天碧盈盈一笑道:“我根本不必用什么激将法,你丹田上钉着我爷爷的一根‘罗喉针’,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用武力便可以使你就范,何必要如此多费周折?”
乔天漪叫道:“百里公子,别信她的话,她最是狡猾了!”
乔天碧娇笑道:“她说的一点都不错,百里公子,你还是别走过来的好,小心我设下陷井,让你进去!”
百里雄风冷哼道:“我可不相信你那一套……”说话中,他缓缓的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铁栅边。
乔天碧发出得意的欢笑,身躯一扭,香风轻拂,一条碧绿的丝巾向百里雄风的面门拂去。
百里雄风何曾会想到乔天碧会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他根本就无从提防起,一股沉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立即冲进肺腑!
脑海掠过一个惊愕的念头,他脱口道:“不好!”
可是药性一冲,他顿时失去知觉昏倒过去。
乔天碧娇笑道:“看你还能不能逃得过我的手掌!”
她自怀中掏出锁匙,将栅门打开。
乔天漪叫道:“姐姐!你要将他怎样?”
“住口!”乔天碧挟起百里雄风,叱道:“你再敢说话,我便将你立即杀死!”
乔天漪悲愤地道:“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你竟然施出这么卑鄙的手段!”
乔天碧提起长剑欲走过去将她妹妹杀死,可是回心一想却又将长剑放回鞘中,冷笑道:“我就让你着急,哼!你以为他是你的人了?从今晚开始,我就要让他成为我的裙下不贰之臣!”
乔天漪骂道:“不要脸!”
乔天碧冷笑道:“不要脸就不要脸,你要脸就待在这边吧!”
她吹熄火摺子,挟着百里雄风,离开石室。
一线阳光随着她关上石门而消失,乔天漪陷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放声痛苦。
哭声低郁,响在空洞而孤寂的石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