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乌云从远方飘来,接着这里就开始下雨了。
这里是有铜墙铁壁之誉的蝴蝶堡,无论是谁想进入这座堡垒,都要经过三座关卡,经过严密的检查,而且,凡是用刀的人,都一定要在进入蝴蝶堡第一座前院的时候,把佩刀存放在留刀亭下。
这里的留刀亭,就和武当山的解剑崖一样,若是有人不肯把刀留下,就休想再想踏进一步。
这是蝴蝶堡三百年前相传下来的老规矩,这条老规矩就像是堡前那道大门一样,虽然经历过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但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受到任何的损毁。
当然,在这三百年悠长的岁月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想把这条老规矩破坏的。
若以平均计算,大概每隔二十年,就会有人想带着佩刀闯过留刀亭。
在留刀亭的北方,就是蝴蝶堡的第二座大院,在这座大院之前,还有一片石砌广场。而这片广场也就是每一个携刀直闯者丧身之地。
直到现在为止,三百年来携刀闯堡者总共有十五人,而这十五人都已被埋葬在广场左右两侧,他们既闯不进第二座大院,也永远无法再离开蝴蝶堡一步。
而这十五个人的刀,则仍然被挂在留刀亭内,再也没有人可以使用。
最后一个携刀闯堡的人,是在二十五年前出现的。
这人很年轻,才二十七岁,他用的是一柄木刀。
木刀也是刀,在真正高手手下,就算纸刀也同样可以杀人如割草!
这人才二十七岁,就以木刀来作为武器,他在刀法上的造诣自然不难想象。
这人姓卢,卢水月。
他的刀法,也就像是他的名字般,有如镜花水月,似真似假,令人难以揣测,无法捉摸。
他二十三岁出道江湖,在四年之内,连败大江南北六十二位高手,其中占了八成都是刀法上的大行家。
当时,身负盛名而又还没有跟他交战的刀法名家,俱是人人自危,不是远游避战,就是“一病数月”。
“大石可碰,泰山可碰,水月一刀万万不能碰!”
这是当时武林中流传极广的三句话。
而在当时,武林中人几乎一致公认,卢水月若要在刀法上找对手,只有一人可与之匹敌,那就是北极异人,又有中原第一高手之称的风雪老祖。
但风雪老祖来无影,去无踪,他有时可以天天跟大家见面,连菜市场的卖菜阿婆、卖瓜大婶也认得他就是中原第一高手,而他那柄风雪之刀,也着实“用途甚广”既可以斩瓜切菜(真瓜真菜,不是杀人的意思),也可以用来拍打顽童的屁股,同时大骂:“瞧你下次还敢不敢在老夫背上贴乌龟……”
但过了一段这样的日子后,这位中原第一高手可能会神出鬼没地跑到一万几千里之外,他也许在东海汹涌的波涛上钓鲨鱼,也许在大漠陪伴着几个苦行僧在一起吃苦,甚至也可能会回到北极寒苦之地,躲在大白熊的熊窝里天夭睡觉十一个时辰。
像这样的一个奇人,永远是“可遇而不可寻”的,就算有十万人一起去找他,在十年八年之内恐怕会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嗅不着。
而当“水月一刀”在江湖上崛起以至锋芒大露之际,风雪老祖却已不在中原露面久矣。
他当然不是为了要躲避卢水月。而是为了另一件事情而整整三十年没有南下中原。(由于此事与本故事并无关连,恕不赘述。)
出道江湖四年后,卢水月已成为江湖中炙手可热,锋头十足的顶尖高手。
在江湖上,只要有名,就一定有利。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是怎样滚滚而来的。
他忽然富有了,但富有并不一定等于快乐。
名利可以使入疯狂,名利也可以使人感到骄傲和自大。
但卢水月并未疯狂,也没有骄傲,更没有自大。
他只想找寻一场真正的决战。
虽然他曾经战胜过六十二位一流高手,但是每一次击败对手之后,他的感觉并不是兴奋,而是失望。
“那不是决战,而是屠杀!”卢水月有一次喝醉了。就把这两句话说了出来。
这并不是狂妄自大,他只是在说出心里的说话。
终于,有人反问他:“你为什么不闯蝴蝶堡?”
卢水月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喝酒。
谁也想不到在第二天清晨,他就带着木刀闯堡去了。
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他是冒着大雨闯入蝴蝶堡的。
留刀亭外,雨点纷飞。
每逢下雨天,这座亭子就会垂下帐幕,不让雨点打入亭中。
留刀亭内有一道刀墙,墙上嵌着一排一排的兵器架,而这兵器架除了放上刀之外,是绝不会放上其他任何武器的。
在刀墙最高处,总共悬挂着十五柄刀,而最左那一柄,就是木刀。
卢水月的木刀。
每一个来到留刀亭的人,都会很留意这柄用木制造的刀,它看来很笨拙,更谈不上“锋利”两字,但在它被悬挂在这亭上之前,它却曾经击败过无数武林高手。
但现在,这柄刀再也不会染上鲜血了,它就像是给符咒封锁着的鬼魂,虽然看来还是那么恶毒可怕,但却已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它已成为人们凭吊的对象。
但在十天之前却有个跛了一条腿的相士预言道:“水月一刀,必将卷士重来,一月之内,武林必有浩劫!”
这个跛腿相士自称“百晓仙”,名字是金宝财.
“百晓仙”这浑号还算不错,金宝财这个名字就未兔太庸俗一点了。
像这种江湖术士般的预言,当然不会有谁真的加以相信,尽管他在茶楼酒馆中大声疾呼,人们都只是一笑置之。
后来,有个好心的老先生给了他一锭五两重的银子,这个叫“百晓仙”的相士立刻就不再多费唇舌,匆匆买了几个大馒头,两斤烧刀子和一大包花生米,接着回到简陋的客栈房间里悠闲地慢慢享受享受。
于是,人们谈笑的对象,就转移到那位好心的老先生身上。
“唉,他这五两银子,花得可太冤枉啦…….”
“人家是一副好心肠,你少眼红好不好?”
这老先生却一点也不介意,就像是没有听见人家在说些什么。
等到他远离人群的时候,他才叹口气,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浩动,浩劫,真是一场可怕的浩劫…….”.
当帐幕垂下的时候,留刀亭内就会变得一片阴森,尤其是那十五柄刀,每一柄都彷佛成了凶厉的鬼魂,随时都会从高墙上飞出来杀人。
这些刀,本来就是杀人无算的凶器。
不少人都相信,一柄刀若是曾经杀人,那么曾经被杀害的鬼魂,就会缠附在这一刀柄之上。
不管这是不是迷信,这种传说总是有着股慑人的力量,使人对这些凶器存有敬畏之心。
孙棠是留刀亭的管事,偌大一座蝴蝶堡,他唯一可以管的地方就是这座亭子。
但这职位绝对不低,而且还极为重要。
他掌管这一座亭子已快三十年了,他初来的时候,亭顶上只有十四柄刀。
不到两天,他就已经把这十四柄刀的名字,和每一柄刀的主人是谁念得滚瓜烂熟。
这十四柄刀,并非全是神兵利器,其中有两三柄,甚至可以用“烂铜废铁”来形容。
也许,这些刀被存放得太久了,若不是真正的宝刀,过了二三百年之后,就难免会变得像是烂铜废铁一样。
但无论这些刀是好是坏,昔年胆敢带着这些刀闯过留刀亭的人,必然全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刀法名家,顶尖高手。
就像是“乾坤十七刀”燕追命、“刀盗”田玉行、“血泪刀”轩辕一意、“铁石刀”关伏虎,这些人若能活到现在,肯定仍然可以横扫大半边武林。
但他们只是做错过一件错事就得永远留在蝴蝶堡那片广场上。
也许,在他们的眼中,不一定会认为这是错事,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世间上本来就有不少视死如归的英难好汉。
孙棠能够在蝴蝶堡里,成为留刀亭的管事,他本身当然也是个高手。
他是“双刀侯”岳中平唯一的弟子,岳中平以双力名动江湖,孙棠练的自然也是双力。
有一次,孙棠在辽东火拼一伙响马大盗,结果惨胜。
他把那伙响马大盗全都杀了,但自己也身受大小创伤二十八处,若不是抢救得早,江湖上早已没有孙棠这一号人物。
他躺在床上熬了半年,才总算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一劫。
他是没事了,但“双刀侯”岳中平却在这时候病得很厉害。
岳中平临死前,给了孙棠封信叫他到蝴蝶堡求见堡主。
岳中平死后,孙棠就依照师父的嘱咐,到蝴蝶堡求见堡主“银蝶王”胡玉楼。
胡玉楼是蝴蝶堡的第十四代主人,当孙棠第一次在堡里求见他的时候,
这位胡堡主大概四十岁左右。
胡玉楼看过岳中平那封信之后,就对孙棠说:“岳师父叫你留在这里,你肯不肯?”
孙棠立刻点头如捣蒜,一连说了五个同样的字“肯!肯!肯!肯!肯!”
就是这样,孙棠就在蝴蝶堡里耽了下来。
转眼间,已快三十年了。
阳在这段悠长的岁月里,他在留刃亭下见过不少武林高手,也见识过不少名刀、宝刀。
但胆敢带着佩刀闯过这座留刃亭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卢水月和他那柄笨拙的木刀。
孙棠没有出手阻拦,但已在他背后大声警告了三次。
卢水月充耳不闻,大步跨过蝴蝶堡的第一座前院。
他这么一跨过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一柄木刀,它被高高挂在留刀亭的刀墙上,那就像是亡头猛虎,进去的时候精神奕,但出来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张已利干净的虎皮而已。
孙棠记得,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三日,卢水月是在雨中带着木刀闯过留刀亭的。
今天,也是三月二十三日,距离卢水月闯堡那一天刚好整整二十五年。
今天也有雨。
孙棠依稀还记得,二十五年来每逢这一天都在下雨,彷佛连老天爷也没有忘掉过这个日子。
孙棠却宁愿自己可以忘记这一天,但他却偏偏无法忘得了。
雨点从四面八方飞来,昨天还是很不错的天气,但到了今天就忽然完全变了。
孙棠但愿今天没有人来到蝴蝶堡。
但就在风雨最大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人是谁,因为他没有经过堡前那三道关卡。
也许他已经过那三道关卡了但那里的守卫却完全不知道。
至于蝴蝶堡的大铁门,只要到了每天天亮时分,就会打了开来,而这人倒是堂而皇之,步过高高的门槛才进入堡中的。
孙棠一直在留刀亭内,他从帐幕缺口处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戴者一顶笠帽,但在这种大雨下,这一顶笠帽是阻挡不住雨水的,他已全身湿透。
孙棠聚精会神地瞧着这个人,他首先要看看,这人有没有带刀。
瞧了一回,孙棠总算松了一回气。
这人虽然陌生,虽然来历不明,但最少他不是个用刀的人。
只要不是用刀,就算他带着几十件武器闯过留刀亭也没有甚么关系。
孙棠虽然曾经在辽东斩了二十几个响马大盗,但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
那一役,他是被逼出手的,因为他若不去对付这群响马大盗,响马大盗的头子就会把他所有的朋友、亲戚统统杀掉。
孙棠曾经在无意间破坏了他们一椿买卖,大盗头子因此愤怒极了。
但等到他杀了孙棠两个表弟妹和三个朋友后,更愤怒的人是孙棠。
那是孙棠一生之中最愤怒的一次,他立刻骑着一匹千里马,背上总共背着四柄刀连夜飞赶到辽东,找了七八座大山,穿过无数草原,终于找到了这群可恶的响马大盗。
那一战,也是孙棠永远无法忘怀的。
但经此一役后,他再也不想杀人,也不再想看见任何人被杀。
所以,他在蝴蝶堡里留下来。
这里虽然不是佛寺,他也不是出家为僧,但在这里总比外面江湖平静得多了。
唯一使他有着“遗憾”感觉的,就是那十五个人,及刀墙上的十五柄刀。
更尤其是最后的一人,最后的一刀,因为他是亲眼看见卢水月罔顾警告,进入那片充满杀气的广场的。
他没有再追着下去,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不忍心看。
流血有甚么好看?为甚么只要有江湖人的地方,就一定要有人流血?
但孙棠没有把这些话从心里说出来。
这一天,又是大雨之日,他不想看见第二个卢水月,甚至不想看见任何带刀而来的人。
戴着笠帽而来的人,年纪大概二十六七岁,穿一袭青衣裳,双手空空,身上看来也没有带着甚么武器。
他走路的姿势很平凡,好像完全不懂轻功。甚至完全不懂武功。
孙棠没有接到前面二道关卡守卫的传报,说有这么一个人,正向留刀亭这方面走了过来。
既然没有传报,那就表示那些守卫的根本完全不知道已有人闯了进来。
想到这一点,孙棠的眉毛紧皱起来。
虽然这青衣人没有带着刀,也没有带着任何武器,但孙棠却隐隐觉得,这人实在比一柄锋利的刀还更可怕,还更危险。
青衣人终于来到了留刀亭下。
孙棠揭开了挡风避雨的帐幕,凝视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年青人。
这人也在凝视着他。
过了很久很久,孙棠终于忍不住首先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衣人脸上木无表情,也没有回答。
孙棠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他若胆小,也不敢单人匹马,就闯到辽东去找那群凶残暴戾的响马大盗了。
但这时候,他的手心忽然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他不断瞧着这个年青人,瞧得很仔细很仔细。
青衣人也任他瞧个饱。
孙棠瞧着他,而青衣人的目光却忽然转移在另一个地方,他望着那道充满肃杀气氛的刀墙。
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那柄木刀上。
孙棠望望他,接着也望望刀墙,望望刀墙那十五柄刀。
等到孙棠蓦然发觉,这青衣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两柄木刀的时候,他突然忍不住失声说出了两个字。
“是你?”
青衣人的视线还是没有改变,他仍然看着刀墙上的那柄木刀。
但他总算开口了,他冷冷的说:孙管事,你说我是谁?”
孙棠怔怔地瞧着他,说:“你知道我是谁?”
青衣人道:“江湖上,有谁不知道留刃亭的这一位管事姓孙?”
孙棠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接道:“不错,老夫姓孙,叫孙棠,在这里已快三十年了。”
练青衣人道:“孙管事,你还是没有说,我倒底是谁?”
孙棠又怔了怔,过了半响忽然用力摇头,道:“不,你绝对不会是他,是老夫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青衣人也在用力地摇头:“你没有认错人,在下的确姓卢。”
“姓卢?”孙棠的脸已发白,连声音也开始有点发抖。
青衣人冷冷一笑,接着说:“我就是卢水月,墙上那一柄刀,就是我留在这里的。”
孙棠完全呆住了。
“卢水月?”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衣人又说:“你没有老眼昏花,也没有认错人,二十五年来,你一直为我保管着这柄刀,就看在这一点,今天我绝对不会杀你。”
孙棠瞠目结舌,过了很久才说:“你……你想怎样?”
青衣人道:“取回我二十五年前留在这里的刀。”
孙棠的脸色立刻变得比纸还白?“不!你绝不能动它。”
青衣人冷笑:“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动?”
孙棠道:“这十五柄刀一直代表着本堡三百年来的武功和尊荣,谁敢动它其中一柄,都一定要死在这里。
“死?”青衣人陡地怪异地笑了起来:“二十年前,我已在这里死过一次,就算再死一次,也不见得有什么值得可怕之处。
孙棠两腮的肌肉一阵颤动,道:“年轻人,你不要再故弄玄虚了,你虽然跟昔年的卢水月十分相似,但你一定不会是卢水月,而且,就算真的是卢水月复生,他也不会再要这柄木刀……”
青衣人瞪着他:“为什么?”
孙棠道:“因为他最后出战惨败了,所以这柄木刀也可说是不祥之物,又怎值得再度把它取回使用?”
青衣人面上立刻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
孙棠又叹了口气,道:“年轻人这里绝不是任何人可以逞强争胜的地方,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的好。”
“青衣人的神情又已镇定了下来,他说:“我一定会离开这里,也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
孙棠的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道:“你还是要拿走那柄木刀?”
“当然如此!”青衣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右手已向上暴伸,急抓刀墙上的那柄木刀。
孙棠陡地发出一声暴喝,两片刀光也已同时飞起,急削青衣人胸腹。
这两刀分从左右攻击,只见左刀弧形削出,右刀却从下而上反手疾削过去,这两刀刀势迥然不同,却都十分厉害,就像是有两大高手同时发刀一般。
就凭这一手刀法,孙棠已大可在武林中独当一面,甚至开山立万,自创门户成为一派宗师也无不可。
平情而论,眼下江湖上有不少门派领袖,一帮之主,或者是什么武林大豪,名侠名家之类的所谓“高手”,其实他们还远远比不上这座小小留刀亭的孙老管事。倘若此时此地四周围聚着一群武林人物,他们必然会为孙棠这一手漂亮的刀法而喝采。
这两刀不但漂亮,也极实用,就算一下子伤不了青衣人,最少也可以把他逼了开去,保住刀墙上挂着的那一柄刀。
谁知青衣人身子同动,就有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
孙棠这两刀本已攻向青衣人必救之处,但青衣人这一转动,竟然有如穿花蝴蝶般,恰好从孙棠两刀中间唯一空隙之处标了出去。
孙棠脸色骤变,抬头一望,刀墙上的木刀已不见了。
他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立即大声喝道:“兄弟慢走?”
青衣人早已把木刀插在腰带间,他没有回头,人却如同离弦箭矢般向堡外疾飞出去。
雨声中,他说了一句:“明年今日一定会再回来!”
孙棠没有再追,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留刀亭外。
他知道,无论是谁敢在留刀亭上夺刀,蝴蝶堡一定会尽全力把这人追杀。
孙棠没再追,是因为知道自己一定追不上,而且,他已看见两道有如流星般迅疾的影子,正在紧随青衣人穷追过去。
青衣人来的时候,还没有惊动那三道关卡。
这三道关卡虽然守卫森恶,但是像青衣人那样的身手他要飞越过这三道开卡,实在还是太容易了。
这时候,他已取回木刀,而且再也没有闪缩行动的必要,所以,他是暗来明去,准备连闯三关远扬而去。
他闯出了两道关卡,但在到了最后一道关卡的时候,他遇上了两个绝不寻常的老人。
这两个老人看来都已年逾七旬,但却还是精神奕奕,全然没有半点龙钟老态。
只见左边老人穿着一件大红长袍,而右边一个老人则全身黑衣,连脸色也是黝黝黑黑的。
青衣人没有理会这两个老人,依然向前直闯。
红袍老人倏地喝道:“把木刀留下,然后自废右臂、老夫也许可以放你一条活路!”
青衣人终于停下,两眼直视着红袍老人。
“这算是蝴蝶堡的规矩?”
“不是蝴蝶堡的规矩,而是老夫的规矩!”红袍老人冷冷地说道:“但你放心,只要你肯诚意悔改,把右臂和木刀和一起留下,蝴蝶堡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青衣人道:“就凭你这三言两语,就要我作出这样重大的牺牲?”
红袍老人傲然道:“老夫说一个字,已比别人千言万语还强胜十倍!”
青衣人瞳孔收缩,忽然道:“你就是‘赫焰刀王’司空典?”
红袍老人一瞪眼,冷冷道:“算你还有点眼光!”
青衣人目光一转,又盯着另一位黑衣老人:“这位想必是‘无相神君’萧续先生了。”
黑衣老人双眉一蹙,似是微感意外:“不错,想不到你连老夫也认出来了。”
青衣人冷冷道:“留刀亭只凭孙老管事坐阵,又怎保得住那十五柄阴魂不散的刀?”
司空典仰天打了个哈哈:“你知道就好了。”
青衣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早就知道,但我也同样知道,即使有一百像你们这样的人,也同样保不住这十五柄刀。”
司空典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比猪肝还难看。
“小子,当你还在吃奶撒尿满地乱爬的时候,老夫已凭掌中一刀称雄江湖二十余年,你竟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怒骂声中,“赤焰刀”已“呛”的一声从鞘中拔出。
青衣人却还是神色不变,只是冷冷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但这也足以证明,你是又老又糊涂了。”
司空典怒不可遏,正要动手,萧续却沉声道:“这位小兄弟,你怎么可以说司空刀王又老又糊涂呢?”
青衣人道:“大敌当前,这位刀王却在大动肝火,那是未曾动手已输一半。”
司空典“呸”一声,怒骂道:“你怎配成为老夫之大敌?”
青衣人道:“你又怎知我不配?你见过我的刀法?你知道我的武功底子?你有把握一定可以把我杀了?”
“当然有把——”司空典怒叫,但他只是叫出了四个字,就有一道黑影子突然在他眼前闪过,接着,他就感觉得到胸口隐隐生痛起来。
刹那间,司空典面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萧续也是一样。
他们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怎样拔刀,也没有看见那柄木刀怎样击在司空典的胸膛上。他们只看见一道刀影飞过,司空典就傻住了。
萧续是三十年前威震北方五省武林的刀法名家,他的“无相十三刀”,又被江湖中人誉为“看不见的刀”。
他的刀平时藏在袖里,别人是看不见的。但等到无相刀出袖杀人的时候,别人也同样很难看见这一把刀。因为萧续的刀实在很快,快得令火不可思义,快得连看都看不清楚。
但直到这时候,萧续才知道自己的刀一点也不快。
这青衣人的木刀,才是一柄真正的“看不见的刀”,倘若自己和这人交手,恐怕无相刀还未出袖,木刀已然穿过了自己的身子。
又是一阵大雨从天而降,司空典和萧续的衣衫早已完全湿透。
青衣人已经在他们的目光下远去,消失。
他的人虽然已经走远了,但他那沉重的声音却又忽然从远处传来,他说:“明年今日,我一定会再回来!”
司空典忽然长长叹子气,他的怒火早已平息,脸上换上的神情是绝望和憔悴。
他对自己绝望了,在这一生之中,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惨败。
最可悲的是,他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没有问,而他不问,却是因为他以为这小子不自断一臂和交回木刀,这小子就必定是个死人。
死人又何必有名字?
但这青衣人没有死,死的是司空典,就算他还没有死,也已等于是个死人。
大雨中,他忽然一手扯开了半边红袍,露出了苍白的胸膛。
他没有看,这一下他是让萧续看的:“老萧,这一刀若是你给我的,我最少还可以连挡十招八招,但如今老夫却连他一刀都挡不住…….”
萧续看见了,他看得很清楚,在司空典的胸膛上,已添增了三道瘀痕,而且每一道瘀痕都在要害上。
司空典没有死,也没有受到甚么严重的伤害,但这种惨败,已使他看来和一个死人没有什么分别了。
萧续也是一样。
他的性情虽然和司空典完全不同,但两人刀法上的造诣,却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的。
对他来说,司空典吃败仗和他自己吃败仗实在没什么分别,司空典敌不过那青衣人,若是换上萧缕也是同样非败不可。
“明年今日,我定一会再回来…….”这两句话已震撼了蝴蝶堡,甚至震撼了整个江湖。
三月二十七日,杭州有雾。
虽然还是大清早,供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慈航庙已挤满了进香客,这些善男信女似乎都很虔诚,只见庙字里处处香火缭绕,相当热闹。
当浓雾渐散之际,庙宇门外来了十顶式样十分雅致的轿子。除了两个轿夫外,轿旁还有两个丫环和一个老妈子跟随着。
庙内庙外立时惹起了一阵哄动,因为已有人认出这顶轿子的来头了。
“这不是唐家的轿子吗?”有人说。
接着,立刻就有人答腔:“这当然是唐家的轿了,难道你没有瞧见那两个丫环吗?”
“这两个丫环又怎样?”
“比较高一点穿着绿裙子的是那个小霜,另一个穿黄裙子的是小雪,她两人都是杭州唐家的俏丫环。”
“嗯,真漂亮,真迷死人了。”
“这不算什么,她们伺候着的唐二小姐才是真正的大美人哪!”
“唐二小姐?是不是当今武林第一大美人唐竹君小组?”
“不是她又还有谁配称为武林第一大美人?”
“她真的是那么美吗?”
“公子,你别问啦,瞧瞧不就清楚了吗!”
接着,人群响起了当阵赞美和哄动之声,杭州唐门老祖宗唐老人的唯一的女儿,有当今武林第一大美人之称的唐二小姐终于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了。
今天她梳高髻,穿着一条蓝得很自然,也很好看的长裙,在她那张只曾薄施脂粉的脸庞上,总是带着一种笔墨无法形容的高贵气质,这种独特的魅力,不但可以令每一个男人永远无法忘记,甚至连别的女人看见了她,也会有着室息的感觉。
女人看别的女人总是特别挑剔的,就是一个很出色的美人儿,也会给其他女人很随便地就可以列举出种种缺点,比方说:“鼻子扁”、“眼大无神”、“两手粗了一点”,“声音如鹅”、“头发粗硬”“肤色不漂亮心中”等等。
总之,要批评一个女人,那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但就算是最挑剔,最喜欢吹毛求疵的女人,恐怕也很难在唐二小姐身上加以贬辞。
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每年这一天,她都会来到这庙宇里进香作福。
就算她不想来也不行,因为这是规矩,是八姑妈定下来的规矩,她的理由听起来也很充分,她说:“你妈自从生下了你大哥竹权后,就一直很想生个女儿,但过了十几年,她这个心愿还是无法实现,直到有一天,她来到这里向观音菩萨诚心求拜,不到两个月就梦熊有兆了,而且生下来的果然是个女婴,她高兴极了,八姑妈也高兴极了,所以当你生日的时候,无论有甚么重要的事情都一定要搁开,走到这里向观音菩萨还神作福再说!”
所以,尽管唐竹君并不是个迷信的女人,她还是每年都要来到这里进香。
这,许多杭州人都知道,不少人为了要看看这位武林第一大美人,都会来到这庙宇里,等待唐二小姐的出现。
所以每年这一天,观音庙就像是过新年和观音诞的时候同样热闹。
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脸庞上。
她并不害怕别人的目光,但太多人盯着自己,无疑已是一种压力。
虽然每个人都很想看看这住绝色佳人,但人们还是让开一条狭窄的路,让唐竹君进入神殿之内。
她太受人触目了,有个小胖子甚至看得连香烛烧着了衣袖也不知道,等到他发现“火警”已蔓延到手腕的时候,他才张大嘴巴想“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但他还没有叫出来,火焰已熄灭了,而他的嘴巴也给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塞着。
小胖子一呆,心想这火怎么熄灭得那么快?他又把嘴里软绵绵的东西拿出来,原来那是一个仍然带着热气的馒头。
是谁把这馒头塞进自己的口里?
小胖子不知道,旁人也没去理会他,甚至不知道有人连衣袖也给烛火烧着了。
小胖子左顾右盼,结果还是不知道是谁帮了自己这个忙。
每年这一天,都是八姑妈亲自带着唐竹君前来进香的,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她不但是唐竹君的长辈,也是唐竹君的保镖。
八姑妈懂武功,虽然她的本领并不比唐竹君高明,但是总是喜欢以长辈和保护的姿态来保护着自己的侄女儿。
每年这一天,她都小心翼翼地护送着唐竹君进香,无论谁想侵犯唐二小姐,最少得要先闯过她这一关。
幸而每一年都很平安,就算有些浪子登徒混在人群里,只要一看见八姑妈那张母老虎般的脸孔,他们就会远远的站开,乖乖的站着,不敢妄动非非之想。
就算有人不怕八姑妈,但只要再想想唐老人,也就只得忍耐着,连半句稍为无礼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当然,世间上还是有人既不怕八姑妈,也不怕唐老人的。
但这些人还是不能不再往深一层想下去,因为除了八姑妈和唐老人之外,还有唐竹权和雪刀浪子龙城璧,也是绝对不能轻侮的。
龙城璧跟唐竹君,可说是江湖上所有情侣中,最令人羡慕,也最令人迷惑的一对。
有人说,他们是天造一双,地设是对,真是再登对也没有了,但也有天认为,龙城璧只是个浪子,而唐竹君却是武林世家、名门之后,他们结合在一起,旧后只会带来无穷的烦恼,甚至可怕的灾祸。
但无论别大怎样看法,现在龙城璧还是个浪子,而武林第一大美人仍然待字闺中,这也就难怪仍然有人死心不息,连做梦也想着唐二小姐的影子了。
想想她是可以的,世间上越出名的女人,就越是有人想念着她,那管她根本不知道你想得这么痴,甚至根本不会知道,世间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但你若想在现实中亲近一点自己的梦中人,那就不大容易。
尤其是像唐竹君那样的女孩子,就算她本身并不是有刺的玫瑰,四周维护着她的人还是太多,也太厉害了。
所以,唐竹君虽然绝不骄傲自负,但她仍然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她并不骄傲,但高贵。
她并不自负,但却很有自信,而且还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如此佳人,又有谁不想一亲芳泽?
虽然是在参拜神灵,壮严沉肃之地,八姑妈的声音仍然还是那么惊人,只要她一吆喝,两旁的人就不由自主地退老远,让出了一条可以给两个人同时并肩走出庙外的路。
在那么挤逼的时候,人们能够腾出这么一条路,也可算是“阔极了”。
唐二小姐要离开这幢庙宇了,自从她下轿的时候开始,她的表现一直都是那么镇定,她的举目风姿又是那么优美动人。
不少进香客都认为今天不枉此行,要是错过了这一天的机会,平时想见着她就不大容易了。
这时候,唐竹君正在往外面走,轿夫已在等着她把她送回唐家去。
胡阿牛也跟着她而不断往外面涌出去,他就是刚才险些给烛火烧着的小胖子。
胡阿牛明天就要迎亲了,媒婆对他说,他的新娘子简直可以比得上唐老人的女儿。
于是,昨天晚上他就偷偷的去瞧瞧新娘子,然后今天早上又来看看唐老人的女儿。
唐老人的女儿当然没有让他失望,但对于自己明天要迎娶入门的新娘子,他就失望透顶了。
她怎比得上唐二小姐?若要比,也许就只能跟八姑妈比一比而已。
想到明日就要娶个和八姑妈差不多“好看”的女人做妻子,胡阿牛就差点没有晕倒过去。
他虽然没有真的晕倒,但却也身子跄跄踉踉的,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的手里有一张黄油纸,纸里包着四五个慢头。
他是一个年青人,大概二十来岁年纪,手里除了捧着这几个馒头外,左臂还缠着一个青色的包袱。
包袱青青,他的衣裳也是青青的,若只是随便看他眼,真还不容易看得出他臂上缠着这么一个包袱。
包袱是长形的,看来好像是一柄刀。
胡阿牛瞧着这青衣人,忽然伸手向那些馒头一指,结结巴巴的说:“这馒头……这馒头……”
他正想续继说下去,嘴巴忽然又给一个馒头塞满了。
接着,那个青衣人又不见了。
胡阿牛感到奇怪极了,就在这时候庙外突然响起了喧闹的鼓乐声。
胡阿牛又是一怔,怎么忽然响起了大锣大鼓?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忖道:“对了,今天是观音诞,所以这里人山人海,这些鼓乐,准是前来贺诞的。”
但他忽然又敲打着脑袋:“真糊涂,谁说今天是观音诞今天这里挤满了人,是因为大家都想瞧瞧唐二小姐,而不是祝贺观音诞。”
可是,这些锣锣鼓鼓由又是甚么玩艺儿?胡阿牛不再理会那个神秘的青衣人,他也和大家一样,尽量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阿牛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当他看见庙外情况后,不禁又是傻住了。
等到明天他就是个新郎了,迎接新娘子的花轿,也在两天前便预备的妥妥当当。
那顶花轿,是胡阿牛有生以来所见之中最美丽的。
但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那一项花轿,虽然看来金碧辉煌,璀灿夺目,但却绝不能算是很了不起。
因为他已看见一顶气派大得多,也华丽千百倍的大花轿。
这顶花轿要用八个人来抬动,而现在,就有八个人正气喘不休地,把这顶大花轿抬到庙前。
一看见这八个人,胡阿牛傻住了。甚至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胡阿牛是一间酒家的少东主,而这八个人,则是这间酒家的常客。
在杭州,胡湖酒家并不算大,它只是一间小酒家,但是这小酒家面对西子湖,四周更是圆林景色,十分雅致。
这是骚人墨客,文人雅士流连忘返,共聚一堂吟诗咏赋的好地方。
而这八个人全是杭州境内最有名气的文坛俊彦,其中有三个还是秀才。
这八人全是文质彬彬,十指比女人还更纤瘦弱的读书郎儿,倘若有一日,有人发现在他们之中,有人在井里打一桶水,或者是搬动一下晾晒的竹竿,那已经是很令人惊奇的怪事,所以他们当然绝不陌生,而且其中有几个几乎每次出门,都非要坐轿子不行。
对他们来说,坐轿子是远比走路舒适得多的,甚至连轿子抬动时所发出的“吱吱”声响,都是一种很舒适的享受,倘若有人说,他们正抬动着一顶花轿,胡阿牛一定不会相信,万万不会相信。
每一个认识他们,或者只是听说过这八个人名字的人都不会相信。
他们的手只会写诗绘画,又怎会去抬甚么花轿?但现在,他们的确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一项八人大轿抬到庙前,这就不能不使人惊讶万分,就像是看见河马会飞天,白痴也会高中状元一样难以置信。
但这怪事已发生了,八位誉满杭州的才子,一起把这顶气派得惊人的花轿抬到观音庙前。
看他们脸的神态,虽然个个都在笑,但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们的心里,都一定难过之极,但却还是要装作喜气洋洋,笑容满面的样子。
但他们脸上越多“笑容”,旁人看来就倍觉心酸。
但在轿子后那帮吹吹打打,敲锣敲鼓的人,就完全不同了。
在他们的脸上,甚至在眼睛里都有笑意,而且笑得很愉快,一点也不像那八个才子般笑得连嘴唇也僵硬起来。
有花轿,当然也有新郎倌。
新郎倌骑着一匹高大神骏的青鬃马,只见鞍辔色泽鲜明,连马蹬也是用黄金铸造,但最令人触目的,还是马鞍上的新郎信,他穿着一袭绣满“喜”字的长袍,身上又结着鲜红的彩缎。一切都整理得十分妥当。
这位新郎倌看来很有风度,也很英俊,虽然看来似乎瘦削一点,但却也使他显得更有朝气,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男性魅力。
在他的身旁,有个手持蒲扇,不断左摇右幌的中年妇人,看她的样子,显然是个惯于为男女撮合姻缘的媒婆。
这媒婆叫尹二姑,每年由她撮合的姻缘,少说也有一百几十对。
对于这个尹二姑,唐竹君倒不陌生,媒婆每次到唐家,总免不了向唐老人提亲事,不是想唐竹权娶妻,就是想唐竹君出阁,尤其是唐竹君,只要唐老人领首,尹二姑最少可以说出几十位富家公子的名字和家世,来让唐老人加以选择。
但唐老人一直都没有理睬她,充其量也只是说:“就让竹君自己慢慢考虑一下好了。”
尹二姑当然不会死心,因为唐竹君是武林第一大美人,只要这门亲事谈拢了,男家那一方的酬金是绝对不会少的。
而且,尹二姑的名气,也将会因为这一门亲事而更加响亮,人人都会说:“尹二姑真有本领,连武林第一大美人也是从她手里嫁出去的。”
可是,她一直都在白费唇舌,有一次甚至给喝醉了的唐竹权赶出唐家。
所以,唐家兄妹对这位媒婆是绝不陌生,同时也觉得绝顶讨厌的。
唐竹君实在不想看见这个媒婆,她只想快点上轿,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谁知道她还没有登上唐家的轿子,尹二姑就已眉开眼笑的走了过来。
唐竹君不理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但尹二姑却是冲着她而来的。
八姑妈脸色一变,她对这个媒婆也是十分讨厌。
“二姑,可有什么事?”
“迎娶新娘子嘛。”尹二姑满脸笑容。笑嘻嘻的说:“瞧咱新郎官多神气,多俊俏,这门子亲事,真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又正是佳偶天成,世间上再也难以找得出第二对来……”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八姑妈脸上露出烦厌的神色,频频挥着手:“不管你们要娶甚么人,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让开让开,别挡着唐二小姐上轿。”
尹二姑笑道:“唐二小姐要上轿,我怎会阻止,但却不是上这一顶,而是上那一顶才对。”
八姑妈的脸色又变了:“甚么这一顶那一顶的,你在胡说些甚么?”
尹二姑仍然笑容满面,道:“唐二小姐是新娘子,这顶八人大花轿自然是为了她才抬来的。”
唐竹君一直都沉默着,但当她听见这两句说话的时候,也不禁怒形于色,忿然道:“太无理取闹了!”
尹二姑“唷”的一声,怪声道:“新娘子,你怎么这样说?”
今天是你和郎大官人的大喜日子,瞧,连八大才子也愿意为你抬着花轿了,你为什么还不高高兴兴的上轿?”
八姑妈倏地怒声喝道:“尹媒婆,你再胡说人道。老娘可不客气!”
尹二姑好像吃了一惊,也铁青着脸说:“八姑妈,你本来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怎么会好像有神经病似的?”
八姑妈再也忍耐不住了,一个耳光向尹二姑的脸捆去。
谁知道这一掌居然打不着她,只见尹二姑左手轻轻一摇蒲扇,一股阴柔之极的内力便向八姑妈涌了过来。
这股阴柔之力异常厉害,八姑妈不禁一惊,想不到这个媒婆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八姑妈这一惊之下,那一掌再也不敢直打下去。
她原本并未曾想到尹二姑也懂武功,是以那一掌捆过去的时候,并未贯注半分内力,只是想给尹二姑一个“火热辣的教训”而已。
但尹二姑并未给她掴肿了脸,反而连消带打反攻过来,等到八姑妈知道不妙的时候,尹二姑的蒲扇已把她完全笼罩这柄蒲扇居然也是一件厉害的武器。倘若给它扫个正着,就算不死也得残废。
当然,使用这柄蒲扇的人,必须要有深厚的功力,否则,这蒲扇也和别的蒲扇同样平凡而已。
尹二姑懂武功,而且功力之强,实在远远出乎任何人想像之外。
一柄平凡的蒲扇落在她的手里,就变成了极不平凡,极可怕的杀人武器。
那就像是和尚的念珠,道士的佛尘,这些出家人经常带在身上的东西,其实只是平凡之物,但在空门高手手里,念珠可以变成厉害的暗器,本来柔软无力的拂尘也可以把壮汉的肋骨打断。
八姑妈也是大行家,当然不会不识得厉害。
幸而尹二姑才动手,就已有一条柔软的长鞭悄悄缠了过来。
这条鞭子来势不快,但却很准确地,一下子就把尹二姑的右腕缠着。
尹二姑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反而眯眯一笑,接着退开一旁。
挥鞭的人郎倌。
这位新郎馆,尹二姑叫他郎大官人,这位郎大官人似乎来头不小,但庙内庙外少说也挤上了一千几百人,却没有谁认得出他倒底是何方神圣。
八姑妈在枕州境内,可说是个“通天晓”的女人,但她也是设有见过这人甚至没有听说过有“郎大官人”的存在。
只见郎大官人飘然下马,文质彬彬地对八姑妈说道:“这位想必是八姑妈前辈?”
八姑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八姑妈,也不敢自认是老前辈,但我却想知道,尊驾高姓大名,又在弄些甚么玄虚?”
郎大官人淡淡一笑道:“晚輩姓郎,贱名世瑜,祖传八代,世居于大同府。”
八姑妈一怔:“大同府距离此地何只千里,你怎会来到杭州娶妻?”
郎世瑜道:“这是千里姻缘凭一线,自从三年前晚辈在西子湖畔见过唐二小姐一面后,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今日特来迎娶。”
八姑妈冷冷一笑,道:“对竹君一相情愿之徒,世上成千上万,若人人都跟你一般,那岂非天下大乱了?”
郎世瑜一抱拳,道:“晚辈为了唐二小姐,愿效犬马之劳,谁敢对她无礼,晚辈决不饶恕!”
原齐最后两句,他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声,仿佛他已成为唐竹君丈夫似的。
八姑妈哂然一笑道:“郎先生这番盛意,还是留着用在别家千金小姐身上好了,你可不是硬要阻挡唐二小姐上轿罢?”
郎世瑜道:“轿子当然是要坐的,晚辈为了这门亲事,已邀来杭州八大才子充任轿夫,虽然这不能算是什么,但最少也可以证明晚辈确有一番诚意。”
八姑妈怒道:“婚姻大事,岂可同儿戏!你声声要接竹君坐上花轿,可曾依照规矩摆定了良辰吉日?又可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间上又岂有花轿来了,新娘子还懵然不知之理?这算是什么?岂不是公然强抢良家妇女吗?”郎世瑜立时应声接道:“今日此时,正是良辰吉日,最宜嫁娶,既有二姑为媒,也有八大才子作见证,可说是妥当之极,至于唐老人嘛,他是郎某岳丈大人,当然是经过他老人家肯首,晚辈才能顺理成章,把唐二小姐迎娶入门!”
“唐老祖宗已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个自然。”
“荒唐!一派胡言!”八姑妈怒声道:“老娘这几天都对着这个老头儿,但直至昨晚为止,他还没向老娘提起过有这么一回事!”
郎世瑜微微笑,道:“岳大人他是故意不说的,好让唐二小姐和八姑妈前辈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八姑妈就是八姑妈,前辈就是前辈,基么八姑妈前辈,也不怕听傻了人家的耳朵!”八姑妈冷冷一笑,接着又道:“但我既不是你八姑妈,也不是你的甚么前辈,你要去娶老婆,老娘不会阻你,但你若再缠着竹君不放,老娘可不客气!”
郎世瑜忙道:“八姑妈不要生气,你若真的不高兴,晚辈回去便是,但岳丈大人已决定要跟小婿到大同府盘桓三几个月,然后再回来……”
“少吹牛好不好!”八姑妈怒道:“看你相貌堂堂,怎么却像个疯子般语无伦次?”
“疯子?八姑妈前辈认为我是个疯子吗?”这个自称郎世瑜的人也真要命,说不了两句,又把“八姑妈前辈”这五个字搬了出来。
八姑妈给他气得半死,恨不得中拳就把这混蛋的鼻梁打断。
但她没有动手,因为就在这时候,她和唐竹君都同时大吃一惊。
她俩大吃一惊,是因为那顶八人大轿的垂帘已在这时候被尹二姑掀开。
原来这顶八人大花轿里,早已坐着了一个人。
坐在花轿里的,必然都是新娘子,但现在却例外。
此刻,在这顶八人大轿里坐着的,赫然竟是一个须眉皆白,身穿一袭灰袍的老人。
这老人正是有杭州老祖宗之称,平时威严十足,连唐竹权和龙城璧遇上了他也为之头皮发炸的唐老人。
唐老人竟然会坐在一顶花轿里面,而且这顶花轿还是用来迎娶他的女儿的,这种事情,若非亲眼看见,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现在,虽然大家都已亲眼看见了,但大家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八姑妈却不能不相信了。
坐在花轿里的,确然就是唐老人,他四平八稳地坐在轿里柔软舒适的坐垫上,两眼向前直视,他仿佛正盯着八姑妈,又仿佛对眼前所有景象,都是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