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倜走下船的时候,大地仍然一片黑暗,此时四野无人,他本可放足狂奔,但他觉得脑海里混混糊糊,茫然若失,像是有许多事要思索,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他信步向前走着,在黑暗里,他觉得心灵较安全些,七年来,他足迹未离开秦淮河,外面的一切事物,对他都是太陌生了,面对茫茫人海,他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他想道:“我该先去莫愁湖,去看看戴叔叔和我分别的地方,然后呢……”他抚摸着包在衣服中的长剑,思索着:“我就要去找杀死戴叔叔的仇人了,宝马神鞭萨天骥,这名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直到他的血染红我的剑为止。”
他脚步一歪,脚下踩着一块石头,他拾起它,用力地抛上天空,那石子直线地冲上去,久久都不落下。
他想着:“然后呢?我就要去找我的妹妹了,记得那时她还小,总是好哭,有一个奶妈总是陪着她,她叫什么名字,怎么我永远都想不起了?记得陆叔叔曾经告诉过我的,那天陆叔叔在晚上把我带了出来,抱我到一辆马车上,告诉我爸爸已经死了,叫我跟着他走,他要教我武功,替爸爸报仇,他又指着一个小女孩,对我说是我的妹妹,而且还把她名字告诉了我,叫我记住,可是现在我却把她忘了,叫我怎么去找她呢?”
他转念思索着:“真奇怪,怎么那时在家里的时候,我好像从不知道我有个妹妹,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太小了。所以爸爸不让我跟她玩吧!”
他走过秦淮河边一条狭小的街道,街的两边那些茶楼和小店,仍然两门紧闭,他回头又看了秦淮河一眼,笼罩在黑暗里的秦淮河,仿佛比白天更美了,他站着了脚步,刹那间七年来若兰、若馨的柔情关切,重重地问他心灵压了下来,然后凝成一个难解的结,他沉重地呼了一口气,转身急速地向前奔去,他离开秦淮河越远,心里的负担就像是少了些。
他一阵急驰,片刻已至莫愁湖,七年人事虽然全非,但莫愁湖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伫立湖边良久,心中反复思索,渐渐远处已有鸡啼。
熊倜自沉思中惊起,此时天已微明,他整了整衣服,暗想着:“江宁府如何走法,我都不知道,萨天骥在哪所镖局,我也忘了,我只得先找行人问路,到了江宁府之后,再设法打听萨天骥的镖局了。”
但此时天色太早,路上哪有行人,熊倜只得信步走去,他虽未施出轻功,但脚步仍比常人快得多,他走了一会,只见前面已是金陵城墙,原来他误打误撞,竟已走到水西门了。
此时城门已开,城内外已陆续有人出入,熊倜放眼一望,眼界不觉一新,他慢慢走进城内,腹内略感觉饥饿,就随便找了一家小茶馆走了进去。
那茶馆并无房间,只有一间大食堂,布置了几张方桌和一些圆凳长凳,厨房就在食堂的里面,除了卖茶之外,还带卖些蒸食干丝,小笼包子之类的面点,熊倜叫了一笼包子和一碗干丝,叫堂倌再泡壶龙井,一起送上来,堂倌嘴里吆喝着走了。
熊倜游目四望,只见这茶馆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三五个客人,坐往那里聊天。不一会堂倌送上吃食,替熊倜倒着茶,熊倜一想:“听说茶馆的茶房最是多话,不如我向他打听打听萨天骥的所在。”于是他就向堂倌问道:“喂,伙计,你知不知江宁府有个叫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人。”
那堂倌果然喜欢多嘴,听见有人向他问话,把毛巾朝肩上一搭,笑着说:“南京城内镇远镖局的总镖头宝马神鞭萨天骥的大名,谁人不知呀!”熊倜听了心里一喜,赶紧接口问道:“那么镇远镖局在哪里呢?”
堂倌听了,又是哈哈一乐,说道:“你老原来是要找萨天骥呀!镇远镖局倒是好找,从这里过两条街口,朝左一转弯,你老就可以看到镇远镖局的大招牌,不过你要找萨天骥,却来晚了五年。”
熊倜听了一惊,问道:“难道他已死了。”那堂倌打开了话匣子,往熊倜旁边的板凳一坐,好在生意消闲,他笑说着:“这话你问我,倒真是问着了人,你问别人,还真没人知道。”他干咳了几声,熊倜急得催着快讲,那堂倌却说道:“只是这件事太秘密,我不能随便讲给人听。”说完站起来要走。
熊倜一急,伸手刁住那堂倌的手,那堂倌只觉半身发麻,痛得叫了起来,熊倜急忙松手,他久在乐户,虽是年轻,却懂不少人情世故,心中一想,知道这堂倌想要银子,伸手入怀摸了摸,掏出一小块银子来,约有两许,那店倌看到银子,痛也不痛了,走也不走了,伸手接过,转过笑脸说:“其实我告诉你老也没有关系,只是你老却不能说是我讲的。”熊倜不耐烦的点着头,那堂倌这才说道:“好多年前,镇远镖局来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听说那两个男人也是有名的武师,后来不知怎地,萨天骥把那两个男人弄死了,大的小孩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萨天骥却和那个女人拼上了,本来大家还不知道,哪晓得过了一年,萨天骥竟和那女人结婚,而且还把那小女孩子做了女儿,镖局里的都是好汉,大家都不满意他,不过因为镖局是他开的,也没得办法,哪晓得过了不久,萨天骥把镖局的事务忽然都交给二镖头金刀无敌镇三江骆永松,自己却带着那女人和小孩走了。”堂倌说完,又起身来。
熊倜听完,浑身发冷,知道堂倌所讲的,就是他自己所发生的事,和萨天骥拼上的那女人,定就是那个奶妈,他越想越是难过,忽然看见堂倌已要走了,马上问道:“那么萨天骥现在在哪里呢?”
堂倌看见熊倜又像要拉他的样子,连忙缩住手,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你老不如到镇远镖局去打听打听,也许那里有人知道。”说完就跑了。
熊倜此时悲愤交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匆匆付了账,就往外走。
他照着那堂倌的话,果然找到镇远镖局,此刻时光太早,熊倜看见镇远镖局两扇黑漆的大门尚自紧闭,他也不管,走上前去,大声敲起门来。
过了一会,只听里面有人咕咕嘟嘟地骂道:“是哪个丧气鬼,这么早就来叫丧。”熊倜听了大怒,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条小缝,钻出一个人来,睡眼惺忪地说:“是谁呀,来干什么的。”
熊倜正没好气,随手一推,门嘭地开了,那人也随着跌跌冲冲地往后倒了去,熊倜大声对那人说:“快把你们总镖头找出来。”
那人见熊倜年轻,以为好欺,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也配。”反手一个巴掌,向熊倜脸上搧去。
这等庄稼把势,熊倜怎会放在眼里,右手一挥,左手抓着那人的衣襟,一抛一送,那人叭地一声,远远地跌在地上。
须知大凡镖局的伙计,虽是些无知的粗汉,平日仗着镖局的威力,横行街里,别人也都让他们三分,可是真若吃了大亏,却最乖觉不过,此刻那人见熊倜毫未作势,就把他抛到晕头转问,也知道了厉害,身上的疼痛也顾不得了,爬了起来,转身往里面跑去。
熊倜仍然站在当地,并未移动,他心中在想:“自己只是这样轻轻地一挥,就将看来那样精壮的一个汉子抛了出去,是何等令人惊异的喜悦呀……”
他仰头望天,已有些许阳光,从屋顶后斜照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院子,斜阳照在地上,把熊倜的影子拖得长长地挂在身后,他自负地笑了起来,自语道:“要是戴叔叔看到,他也一定会非常常高兴的。”
院子本是静静地,但突然间,嘈声从里面传出来,熊倜知道那汉子定将镖局里的人都叫了起来,但是他毫未作慌,一种奇异的自信支持着他,使他有足够的勇气去应付一切事。
不一会屋子里出来一大群人,一个个俱都是衣冠不整,睡眼惺忪的样子,显然是刚从被窝里拉出来,其中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持别高大的汉子,浑身皮肤黑黝黝地,远看活像生铁铸成的金刚,此人正是镇远镖局里的台柱镖头之一,神力霸王张义。
他走到屋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将两手大大的分开,拦住了后面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熊倜,蓦地大笑起来,说道:“我听王三说有人来踢镖局子,我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好汉,却原来这样个小兔蛋子。”
后面跟着的,也哄笑了起来,像是完全没把熊倜看在眼里。
熊倜倒底是初入江湖,沉不住气,一看这些人的狂态,气得满面通红,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义看了,笑得更是厉害,转身对身后的人说:“这兔崽子长得倒挺标致,只可惜又小又嫩,只怕挡不住大爷我一下子。”
后面那些高高矮矮的鲁莽汉子,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熊倜生在王府,自幼即和朱家姐妹长成,若兰、若馨,虽是身入乐籍,但却是书香世家,熊倜如何听得懂此种不文之话,但他看到那些汉子的笑态,又知决非好话,正准备全力一击,以泄怒气,却见那黑汉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熊倜连话都没说,突地窜上前去,也未用什么招式,朝张义搧了正反两个耳光,张义万万料想不到,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后生,会出手如此之快,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已着了两记,张口一喷,连牙带血,溅了一地。
熊倜轻易一击,竟然得中,以为眼前这个黑长大汉,也是先前开门那汉子一流人物,不免有些轻敌,哪知张义在江湖上亦是颇有名人物,生性虽然鲁莽,但却久经大敌,是个钻过刀山剑林的狠角色,此刻他脸上着了两记,已知熊倜并非等闲人物,但当着手下如许多镖伙,也不能就此罢手,想了一想,只得把心一横,准备今天豁出去了。
须知这等在刀尖上讨饭吃的朋友,只要将性命置之度外,连皇帝老子都敢招呼两下子,当下他张口怒喝道:“好个小兔蛋子,连招呼都不打就下手了。”刚说完,长臂一伸,一招“金豹露爪”向熊倜抓去。
熊倜轻敌过甚,冷笑一声,右臂一挥,左手前探,准备照方抓药,像刚才一样,摔他个四脚朝天,哪知张义却远非刚才开门的王三可比,他素以神力著称,何况熊倜这一挥,只用了二成力,竟未能将他格开,张义将招就式,反手一招“金丝绞剪”竟将熊倜右手刁住,长大的身躯,微往外倾,“魁星踢斗”,右手猛力回带,疾的一腿,朝熊倜踢到。
熊倜骤逢险招,又是初次出手,不免有些心慌,但他毕竟是出自名门,又有极厚的内功根基,轻功更是绝妙,微一用气,真气即灌达四肢,左掌弯式往下去削踢来的脚,右手微一用力,张义即觉把持不住,蓦地回手收腿,左脚跟一用力,“金鲤倒穿波”往后猛窜,以求自保。此时熊倜只要顺势前往,再施一击,即可竟功,但是他倒底临敌经验太少,竟未能连环用招,须知他练功全是独自一人,连对手过招的都没有,自然初出手时,难免有此现象。
张义身刚立定,气虽己馁,但仍不肯就此收手,正准备往前冲,突回念一想:“此人年纪虽青,武功却深不可测,不知何门何派,来此又有何事,是敌是友尚未分明,我何必这样苦撑,即使伤了性命,又有何用……”
于是他不再出招,但他是个莽汉,不善言词,竟也未出言相询,熊倜见他怔怔地站在对面,不解何故,暗自忖度道:“常听若兰姐说,世人心最是险恶,你不伤人,人便伤你,现他虽是呆站在此,但心里却不知在转什么坏念头,不若我先发制人,先打发了他再说,免得吃人亏。”
此刻他轻敌之心已泯,一出手,就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身驱微一顿挫,人已如箭般离地而起,“泛渡银河”以掌为剑,带着一股劲风,向张义当头挥下。
张义正自盘算如何开口,熊倜人已袭到,“神力霸王”久历江湖,知道这种身在空中,已发出的招式,你愈是伸手格拒,所受的也愈重,于是他猛力右旋,想避开此招,但“苍穹十三式”一招即出,其它的招式自会连环运用,除非对方亦有极高的武功,否则绝难逃出,熊倜右腿外伸,双手齐下,张义只觉漫天俱是熊倜的掌影,连躲都无法躲得。
此刻突地一人自内奔出,眼见熊倜正施杀手,忙喝道:“快往下躲。”但张义已在掌风笼罩下,已是身不由主,熊倜右手斜削“落地流星”,张义右颈一麻,人已昏了过去。熊倜在空中轻轻地一转折然后飘落地上,多年来的苦练,使他的姿势极安详而曼妙,他茫然地朝地下躺着的张义瞥了一眼,心里开始生出一丝歉意,为什么人类是这样的一种动物,有时你会残忍地将第一次谋面的人,伤在你的手里。
他正在呆呆的思量着,不禁开始对自己和人类生出了厌恶,他想,这是他第一次伤人,以后呢?也许会有更多的人伤在他的手下。
这时里面奔出的那人,忽然朗声笑着走了过来,熊倜把停留在地面上的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这个笑着的人,他又想:这人好奇怪呀,他的同伴被我伤在地上,他却会毫不介意的笑着。
不过他对这人却一时也没有恶感,这缘因是因为这人是个极为俊秀的男子,虽然年纪已很大了,但却有着一种成熟地、世故地男性的英俊,这使任何人在第一眼看到他时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
熊倜仍然站在那里,那人笑着走到他面前,说道:“好身法,好身法,想不到昔年威震江湖的‘苍穹十三式’又在此地重现。”
说完又深深一揖说道:“小弟是此间镖局的管事的,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粉面苏秦,王智逑便是在下,其实呢,这都是朋友的抬举罢了。”说完又大声笑了起来。
熊倜连忙还了一揖,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心里在暗自惭愧着,自己莽然地跑到人家的镖局里,又打伤了人家的同伴,但人家却对自己如是的客气。
王智逑见熊倜纳纳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顿时心中雪亮,知道此人武功虽高,却是个初出道的雏儿,不觉笑容更是开朗。
他又走前一步,笑着说:“看兄台的身法,想必是当年以‘苍穹十三武’饮誉江湖的星月双剑的后人,想当年江湖上人,谁不拥戴、陆两位前辈景仰得五体投地,只是自从星月双剑故去后,‘苍穹十三式’竟成绝响,想不到兄弟今日有缘,能再睹奇技。”
熊倜听了,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淡淡的高兴和骄傲,他想着当年的戴叔叔和陆叔叔挥剑江湖快意恩仇,不禁体腔里烈血奔腾,平添了几分豪气,于是也大声说道:“小弟正是星月双剑的嫡传弟子,此刻到贵镖局,便是有几件家师当年未了之事想来请教。”
说到此处,他俘目四望,只见镖局的伙计们仍然磨拳擦掌地站往后面,他略停了停,又说道:“只是贵镖局的大镖头们却恁地厉害,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小弟试手,小弟这才得罪了,还请总镖头多原谅。”
他这番话讲得虽是客气,但却有些不讲理,镖局里的伙计虽不好,但张义却是先挨了打的,而且话里锋芒外露,他少年挟技,怎比得王智逑世故圆滑,当下王智逑哈哈笑道:“这都怪小弟太懒,起床太晚,接待来迟。”他看了仍然倒在地上的张义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茫,但一闪而没,回头招了招手,叫伙计们照料张义进去,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兄弟,就是这样鲁莽脾气,想必是他开罪了兄台,您才惩戒惩戒他,这是他咎由自取,如何能怪得别人。”
熊倜听了,双眉一展,心中想道:“此人倒是个讲理的人,我不妨和他交个朋友,萨天骥的去向,也或许可以从他那里问出来。”他初出江湖,自以为知人甚明,却不知日后吃了大亏。
王智逑又接口说道:“兄台高姓大名,小弟尚未得知,请里面叙茶,兄台如有事吩咐,小弟若能办到,一定效劳。”
说完他回头向镖伙喝道:“你们还不进去。”熊倜连忙说道:“小弟正有几样事要请教,只希望阁下能坦诚相告,小弟感激不尽。”
于是王智逑拱手让客,熊倜也坦然入内。
这是极为宽敞的大厅,镇远镖局素负时名,为江南第一镖局,昔年宝马神鞭,单鞭匹马,闯荡出这番事业,端的是名动江湖,黑道上的朋友,只要看见镇远镖局的宝马镖旗走过,没有一个不卖个面子的,自萨天骥神秘归隐后,镇远镖局盛况虽不如前,但新任的总镖头粉面苏秦王智逑,却是个极工心计,长袖善舞的人,故此镇远镖局仍能执江南镖业之牛耳。
熊倜游目四顾,见这大厅布置得虽不能说是富丽堂皇,但却气派非凡,王智逑将熊倜让到客座,忽地从里面又跑出来一人,神色甚是忿怒,眼角斜睨了熊倜一眼,大声向王智逑说道:“大哥,老三的伤……”
他话尚未说完,王智逑已大声笑了起来,指着熊倜说:“你来得正好,让我给你引见一位出类拔萃的朋友,来来来,这位就是昔年星月双剑的唯一传人……”他忽然记起尚未知道熊倜的名姓,但熊倜已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小弟姓熊,名倜。”
王智逑又高声笑着说:“呀!小弟真是荒唐,兄台的大名此刻方才知道,”他干笑了一会又接着说:“这位便是敝镖局里的副总镖头,江湖人称夺魂剑吴诏云的便是,两位以后多亲近,亲近。”
熊倜连忙拱手说:“岂敢,岂敢。”哪知吴诏云却只冷冷地点了点,忿然望了王智逑一眼,很快地转身进去了,连头都未向熊倜再点。
熊倜不禁有些气忿起来,他想此人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正想发话,哪知王智逑却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两个把弟全是火爆性子,我也不知劝过他们若干次,但说是说,他们却如过耳春风,听完就算,熊兄,您说我可有什么办法。”
王智逑又说:“熊兄只怕不知,这几年,江湖上人材辈出,无论黑白两道,都有几个震动武林的后起之秀,其中最以使江湖侧目的,有天山冷家兄妹的传人,冷如水、冷如霜和钟天仇,十三省丐门的新选龙头帮主,蓝大先生,四川唐门的七毒书生唐羽,江苏虎邱的东方兄妹,此外峨嵋孤峰一剑,峨嵋双小,武当的四仪剑客,俱都是百年难见的武林俊彦,更可惊的是据说昔年纵横天下的天阴教又在山西的太行山左近死灰复燃,教主是一男一女两个不知姓名出身的年轻男女,如传闻是实,只怕武林又难免蒙劫了。”
他说完了又是哈哈一阵大笑,举起大拇指向熊倜一扬,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之杰,但比起熊兄来,只怕都有逊色,熊兄此番出来闯荡江湖,我担保不出数月,定然名动江湖。”
少年人有哪个不喜被人捧的,熊倜听了王智逑滔滔一番话,虽然其中的人物他都是第一次听到,但想来这些俱是响当当的角色,恨不得马上叫他们来,一个个看看才称心意。
他心里在想,脸上自是神采飞扬,于是他也笑道:“总镖头过奖了,只是小弟此番前来,确真有几件异常重要的事,待一一了却。”
他停了一下,见王智逑正在全神凝听,便说道:“此间镖局,昔年是萨天骥所创,近闻人言,此人经已远飏,想总镖头定必知道他的去处。”
说完他双目紧盯着王智逑,王智逑眉目一皱,随即开朗,说道:“熊兄若是打听别的人物,只要是江湖上稍有名气的,小弟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但是这萨天骥……”
他故把语声拖长,偷目一望熊倜,见熊倜一提到萨天骥,就显得异常忿恨,心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的不差,连忙接着说:“按说南鞭萨天骥,也是极负盛名的人物,但是自从他当年手创星月双剑后,想必自己心虚,埋头一隐,从此便不知去向,要找他实在困难已极。”
熊倜听了,忍不住面色突然变得失望和悲愤,站起身来说道:“这姓萨的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找他出,总镖头既然不知这厮的去处,那么小弟就此别过。”
王智逑连忙将他拉住,说道:“熊兄切莫太过急躁,想熊兄初入江湖,朋友自少,小弟虽不成材,但无论黑白两道,都还有个交情,熊兄若把小弟看成个朋友,此事自管交给小弟,小弟决定尽全力探访出萨天骥的下落,岂不比你独自探访要好得多么。”
熊倜此刻方寸已乱,闻言一想,也是道理,扑地拜倒,含悲说道:“小弟举目无亲,凡事只有仰仗总镖头了,日后粉身碎骨,必报大恩。”
王智逑忙也对面拜倒,双手揽扶熊倜,说道:“熊兄切莫这样,折煞小弟了,有话慢慢商量,我总要替熊兄想个万全之计,但却千万心急不得。”
于是王智逑把熊倜扶到椅子上,熊倜仍然含悲未住,王智逑说道:“熊兄单身入江湖,想必无甚牵挂,如果不嫌此地简陋,不如就搬来住下,一来省得别处不便,二来日后有事,也好商量。”
熊倔虽是聪明绝顶,但终究是历练不够,竟也一口答应下来,他竟未想到,他方才伤了镖局中的镖头,而吴诏云对他态度又是如是不满,他如何能安居在此,至于别的,他更未想到了。
王智逑见他已答应,心中暗喜,忙道:“熊兄还有什么行李、衣物,可要一并取来,熊兄日后若有所需,也请只管开口,此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熊倜忽地站了起来,哎呀了一声。
王智逑忙问道:“什么事?”他心中另有所图,还以为熊倜要变卦了,是故神色甚是张惶。
熊倜却随即笑了起来,说道:“小弟真是糊涂,刚才心里有事,竟将随身的包袱忘在一家茶馆里,小弟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只要将这小包取来便可,此外就别无他物了。”
王智逑这才松了口气,说道:“这原来如此,熊兄的包袱里,若无什物件,我看就算了,只因茶馆中茶客品流最杂,熊兄此刻回转去取,只怕已经没有了,何苦徒劳往返一次呢。”
熊倜沉吟道:“只是小弟换洗的衣服……”王智逑忙接口道:“这个熊兄不必担心,但些许小物,小弟还能照料,但望熊兄不要见外就是了。”
熊倜自是无话可说,心中暗想:“这王智逑确称得上是义气朋友,自己和他素昧平生,他却肯这样帮忙,若兰常说人情险恶,想不到我初出江湖,便遇到这等人物……”随又想到:“大丈夫知恩必报,日后我也定要找个机会来回报他这份好意。”
此刻王智逑已在吩咐手下,为熊倜准备寝室,看起来真可算是仁至义尽,却不知粉面苏秦王智逑,却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奸狡人物。
原来王智逑、吴诏云、张义并称金陵三杰,其中吴诏云武功最高,掌中剑得自点苍派的真传,人也最是正派,张义人虽粗鲁,但也无甚心机,空自力大无穷,武功却不甚高,至于王智逑呢,他除了轻功尚可观外,一无所长,反居金陵三杰之首,江湖上人提起粉面苏秦,谁都头痛三分,皆因他诡计多端,眼皮杂,手面宽,官的、私的、黑道、白道,只要碰着他,无不被他占了便宜去,但却无话可说,张义对他更是口服心服,吴诏云虽对他时有不满,但他们结义在先,他只得罢了,什么也敬他三分。
他之所以结交熊倜,亦是别有用心,原来当年萨天骥走时,并未交待任何事情,是故当时镖局群龙无首,大家都想夺取总镖头之位,这时吴诏云、张义都是初入镖局,王智逑便利用此二人,取得总镖头之位,其余的镖师一气之下,也散了大半。
于是镇远镖局偌大一份基业,眼看就要风消云散,哪知王智逑却另有手腕,他竟取得官府合作,这样一来,镇远镖局的业务才又蒸蒸日上。
就在熊倜到镖局前不久,在浙、皖、苏交境处的苎山脚下,忽然出了一枝成形首乌,这种东西本是天地间的至宝,哪知却被一樵夫无意间得到,那樵夫终年劳苦,也不知道此物究竟是什么,只想到一定值钱,跑到药铺里,卖了几十两银子。
这药铺老板,却是个官迷,得了此物,喜不自胜,他这才带至江宁府去,想献给皇上,自己也能博到一官半职,好也光耀门楣。
这就是人类的心理,以自己所有的,去换取自己所期望的,人们所有之物不同,期望也有大小,江宁府也想借此升官,但他知这种东西常人吃了,自是延年益寿,练武之人吃了是可以事半功倍,而且能解百毒,此时大明方灭,江湖群豪,尚以崇明为荣,听到这种消息,沿途势必前来抢夺,于是他就把这难题交给镇远镖局,让他将此物送至帝京。
镇远镖局的镖旗虽能卖几分交情,但这种东西却大非别物可比,消息刚传出,王智逑便知道有许多人在动脑筋了,甚至有些已归隐的前辈,也都来淌这趟混水,皆因此物于练武之人大为有益。王智逑既是再多计,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此物关系太大,万一失落,真是不堪设想了。
是故他一见熊倜,非但武功深妙,而且初出道,是个雏儿,容易瞒哄,就心中有了计较,想利用熊倜,将这个至宝安送至京师。他这才故作和熊倜相交,甚至毫不计较自己的把弟被伤,他本是城府极深之人,表面上丝毫不露,熊倜如何能看得出。
吃过午饭之后,王智逑陪着熊倜闲谈,他口才本好,把些武林遗事,描绘得天花乱坠,把自己更说是朱家郭解,信陵孟尝一流的人物,然后再说些江湖中成名豪杰的奇行,年轻人谁不好胜求名,把个熊倜说得雄心万丈,恨不能立即成名江湖。
王智逑慢慢把话引入正题,说道:“不是我说句大话,像你这样的人,武林中我非但未尝得见,而且连听都未曾听到,我久历江湖,见闻不可谓不广了。”他话说到此处,故将语译一停,眼看熊倜的表情,果然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大喜。
于是他干咳了几声,又说道:“大丈夫立身处身,谁都该扬名立业,像贤弟这样的人才武学,若是默默无闻于天下,岂非憾事。贤弟,你我知己,待愚兄说几句知心之言,你此番出江湖,恩仇固然待了,但也该做一番事业才是,你说我话可对吗?”他越说越拉近乎,先是兄台徐徐已经是贤弟了。
熊倜未尝不心动,沉吟了半晌,说道:“小弟有此心,只是恩仇未了,教我如何能够心安。”
王智逑忙说道:“贤弟此话差矣,想那萨天骥隐姓埋名,甚至早已死了,贤弟若一世找他不着,岂非一世一身无成,贤弟若信得过愚兄,愚兄此处倒有个计较,今晚待我先介绍几个金陵成名的豪杰与你,过几日你我兄弟同行,押一支镖入京,这样沿途一闯,一来增长见识,二来扬名立万,三来也可乘便打听萨天骥的下落,这样岂非一举而三得吗?”说完他得意地大笑着。
熊倜思索了一会,也认为此举实是有益无损,遂也一口答应了。
当晚金陵的镇远镖局灯火辉煌,大张筵席,江南地面成名的英雄豪杰,差不多全被请到,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上大大有名的粉面苏秦王智逑具柬相邀,说是要引见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与大家。
到场的豪杰们总有一、二十位,其中较负盛名的有东山双杰、王氏兄弟,长江的水路英雄浪里神黄良骅,四通镖局的正副镖头,八手神刀客徐葆玉,飞燕子徐铸,以及江宁府省城内外,一万多个靠横胳膀混饭吃的龙头老大小山神蒋文伟,此外还有一些,也都是些成名的江湖道。
粉面苏秦带着熊倜将这般人物一一引见了,而且将熊倜的武功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这般人物看他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虽然知道他是星月双剑的衣钵传人,但听着王智逑如此吹嘘,心里多少有些怀疑和藐视,但大家看在金陵三杰的面子上,对熊倜也是极力恭维,拼命拉拢。
酒已喝了三分,粉面苏秦站起来道:“今日我请诸位来,一则是想跟各位聚聚,最重要的还是将这位百年难见的武林奇才,给各位引见引见,兄弟口说无凭,各位看他文质彬彬,心里一定不信我说的话,今日各位欢呼痛饮,若请我这位贤弟出来露一手,非但不大合式,而且显得对我这位贤弟不大恭敬。可是我现在告诉大家一件事,可以证明我所说的并非虚语。”
他说到这里,游目四顾,然后向大家道:“各位可曾发现,今日席上少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那就是我的三弟神力霸王张义,各位与我兄弟相交非止一年,谅也知道我那兄弟的武功,虽只是几手粗稼把式,但等闲角色还没看在他的眼里,可是今晨他因些许误会,和人争吵,被人一出手,就制止了。”
这时断魂剑吴诏云,攸然站了起来,离开了大堂,神色甚是愤怒,群雄各自愕然,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但王智逑只淡然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我那三弟就是被我刚刚引见给各位文质彬彬的熊倜所伤的,各位俱都武艺高强,但要在一招半式内伤得我那三弟,只怕也不能吧。”他说完哈哈一阵大笑,熊倜的心里,既高兴又惭愧。
他望着堂上群豪,都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脸上不禁变得绯红,他想站起来解释一下,谦虚几句,又不知从何讲起。
王智逑笑声住后,接着说道:“各位想都已得传闻,说兄弟接了一趟极贵重的镖,送上京师,当然,镖货越贵重,打它主意的人也就越多,可是现在我有了这位贤弟,陪我直上京都,我还有什么顾忌呢?”说完,他又是一阵狂笑。
这时群豪才对熊倜的印象大有改观,皆因张义亦是武林中的角色,何况他们久知粉面苏秦的为人,料到熊倜若非真有高深的武功,凭王智逑的为人,决不会把他如此恭维的。
酒越喝越多,小山神蒋文伟忽然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兄弟,今日承蒙王总镖头的宠召,得幸识得了这等少年英雄,我知道大家一定很痛快,只是酒色相连,英雄定必要配美人,你我众家兄弟,虽不能称得上英雄,但也差不了哪里去,我主张飞柬相传,把秦淮河上的那些娘儿们都叫了来,大家在一块乐乐。”
他话刚讲完,立刻就得到一片哄然附议之声,有的竟鼓起掌来。
于是小山神更加得意,又说到:“听说那里的若兰有个妹妹,现在也出落得像朵水葱花似的,把她叫来,和我们这位熊老弟正是一对。”
说完又是一声大笑。
谁知笑声未落,熊倜叭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请你说话放尊重一些,怎么自称是英雄人物,却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
须知熊倜自幼和若兰、若馨长大,又有真情,听到别人讲她们,自是怒火上升,也顾不得如许多人,就变脸相询了。
小山神蒋文伟,在江宁府也算得上是一霸,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话,也是一拍桌子,粉面苏秦一看事情要僵,连忙站了起来,高声劝道:“算了,算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好说。”
哪知蒋文伟又加上一句:“朱家那两个臭娘儿们,老子有什么说不得的。”
熊倜一听,气得满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本是坐在王智逑身旁,这时王智逑眼看不对,想把他拉到位上。
熊倜却蓦地一跃,身子从桌面上飞纵出来,竟使出苍穹十三式中的绝技,身形顿挫之下,从人群上跃出去,落在大堂门口,指着蒋文伟说:“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也不用和你多说,快跟我滚出来,让我教训教训你。”
熊倜初显身手,就震住了满堂群豪,连素以轻功著称的粉面苏秦王智逑,和飞燕子徐铸,一看熊倜的身法,都暗叹差得太远,小山神蒋文伟看了也是心惊,但他到底是个成名人物,在江宁府也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人家指名骂阵,怎能缩头不出呢?头皮一硬,他可没有这份功力飞跃出来,众目所注之下,一脚踢开桌子,骂道:“敢情那婊子是你的大妹子。”人也随着纵了出来。
皆因小山神虽是成名人物,但他终究不是正派武林中人,大家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旁观,王智逑却想借此敲山震虎,让熊倜露露功夫,他知道只要堂上这般人看到了,不出半天,熊倜立刻就是江宁的风云人物,是故他也索性不管了。
这可苦了蒋文伟,熊倜盛怒之下,一出手就是绝招,他安心一掌就把蒋文伟废在掌下,他伤了张义之后,又听到王智逑对他所说的话,此时已有充分的自信,小山神刚纵出来,看到熊倜的身躯已盘旋在他头上,他慌乱之下,身驱一矮举手一格,一招“霸王卸甲”,但招式尚未用完,就觉得手已被人擒住,接着一阵痛彻心腑的痛苦,随即晕了过去。
王智逑这才跑了出来,他一看之下,小山神的一条右臂,竟被熊倜生生的折断了,不禁眉头一皱,看了熊倜一眼,见熊倜仍然怒目注视着小山神,心中一动,想道:“这朱家姐妹定是和熊倜有着深切的关系,不然不会别人稍一侮辱到她们两人,他就会如此的愤恨,可是我久在金陵,朱家姐妹那里我也常去,怎会对此毫不知情呢?这倒要仔细打听打听。”
这时群豪也纷纷跑了出来,他们眼看小山神蒋文伟一招之内,就伤在熊倜掌下,连熊倜怎样出手的,都没有看清楚,这才知道王智逑所言非虚。
大堂里的灯火,把院子照得宛如白昼,这么多人站往院子里,竟没有一个出声发话的,王智逑看着倒卧在地上的小山神,想后日长的纠纷,但他为了要达成将成形首乌要送至京师的目的,其他的任何事,他都不能顾及了,何况他在江宁府,官私朋友都极多,势力又非小山神能比,他自信还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于是他心胸一敞,开言笑道:“蒋文伟自讨没趣,吃了苦头,可是各位连带在下,却都沾了他的光,得以能够看见武林中罕见的‘苍穹十三式’的绝招,各位别扫了兴,还是喝我们的酒吧。”
他又吩咐镖伙道:“把蒋大爷用辆车送回去,告诉他的弟兄,什么账都算在我姓王的账上。”熊倜心中,更是觉得感激。
众人一见,事情已了,既然事不关己,而且熊倜这一施绝技后,马上成了群豪争欲结交的对象,于是他们蜂拥着熊倜,重回到堂上,众口纷纷,谈的莫不是赞赏熊倜的武功,王智逑见计已得授,不禁心花怒放,把个熊倜更是捧上了天。
席终人散后,熊倜独身躺在床上,回忆他这一天来的遭遇,早上,他仍是个默默无闻的青年,除了朱家姐妹外,他的行为,没有影响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影响过他,可是此刻,他却成了人群中的英雄,已有两人的终生,在他的手中改变了命运,而他的命运,也被别人染上了鲜明的色彩。
于是他独自笑了。
挂在壁上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纱帐照往他的脸上,经过这多彩的一天,他的面容也好像成熟多了,他翻了个身,左手掀开帐子,右手朝那油灯攸然一挥,灯火立即熄了。
房间里变得异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