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华夫人讯问朱欢的话,也正是熊倜急于明了的事!
朱欢娇滴滴带有颤抖的声口,她辩得非常巧妙,她说:“我随司礼双童叶姊姊们追下去,单掌断魂劈了那小子一掌,白哥哥也砍中一剑,他不支倒地,叶姊姊们交由骆明骆亮押往君山,叶姊姊们就回白凤堂前助战。我在中途迷路,五通桥畔遇见缪堂主才把我带回去。谁放走尚未明我确实不知,否则我还逗留在那儿等候捉拿我么?”
她又哀哀自陈:“我替本教出了不少的力,那尚未明狡猾异常,本已上钩,却不知何人解了他的药性,他诱骗着点了我的穴道!我忠心耿耿遵守教规,这一点亦可证明!望求夫人详察!”
熊倜心情激越,料想尚未明当时受伤不轻,听她们说话口气,尚未明似又从天阴教人手中逃出,熊倜一颗心放下了大半,但是尚未明又走投何处?救他的又是什么人呢?自然熊倜仍存着许多疑问。
任何人也会相信朱欢这一套动听的谎言呢。
翠华夫人却轻声冷笑说:“那么缪堂主是冤枉好人了!”朱欢吓得俯伏在地,女孩子最擅长的手段!“哭”,哭是否足以打动翠华夫人呢!
翠华夫人又淡淡道:“朱小妹妹,你擅自出堂与尚未明交手,又逗留在五通桥附近,将及天明,这么长的时间里,你要做的事自然都可以消停不迫做完吧!尚未明从何而来解药,你能指证出另外有人帮她的忙么?故意让他点上穴道,从容脱走,这还不是一种有计划的阴谋么?”
朱欢像受了极大冤屈,呜呜咽咽地说:“为什么只疑惑我,不疑惑云中青凤柳眉呀!她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逃走?而且那一晚上我确曾看见柳眉自偏院中飞跃出来,事后缪堂主也认为她行动诡祟,夫人您请明察,最好把柳眉抓回来,严刑审讯,小女子的冤枉就可洗雪了!”
翠华夫人皱皱眉说:““柳小妹妹不久必擒回,按律惩处,用不着你多说,她和你是两回事,朱小妹妹!你还能把你逗留在五通桥的理由,再自圆其说说得动听些么?迷途是不可能的!当时就应该随你叶姊姊回堂呀!”
看去翠华夫人对朱欢的罪状,已经肯定了。她仍说:“小妹妹暂时忍耐些,面壁忏悔反省,待你觉悟以后,自承罪状吧!本教绝不以没须有的罪名,加诸女孩子头上——不久我们便可把尚未明找回,那时还怕不真相大白!”
朱欢听她说到这里,身体又不自然的抽动着。
两旁的白衣丑女,突然一齐上前,把朱欢拖起来,朱欢娇慵无力,不知她为什么丝毫不敢抗拒,听任她们服事着,她原有一身武功啊!她这时泪痕犹在,口里依然喃喃哀求着,并连呼“冤枉”。
翠华夫人摆摆手说:“先把她关在第七号里!三天以后,再与她服一剂软骨酥筋散!让她可以永久安适静养下去!”
八人中一个请问说:“还有那个江南来的女孩子,该怎样处置?”
翠华夫人淡淡笑说:“多让她休息几天,我们没和她家人办好交涉以前,不必难为她!”
熊倜欣喜此行收获不菲,既明了了尚未明的消息,而她们提及的江南女孩子,不是粉蝶东方瑛还有谁?
天阴教女子朱欢,和尚未明之间,必还有不可告人的纠葛,只是熊倜猜想不出究是如何发展至朱欢被擒而已。
熊倜踌躇起来,怎样去救东方瑛?
天阴教人说的话,总有另外的含义,什么软骨酥筋散,难道是使人宁神安睡的药?他们说的话,你往往应从反面去推测,口蜜腹剑这几个字,可以代表他们的一贯作风!熊倜不禁替东方瑛焦急了。
为着出尘剑客风尘知已,应该不避一切嫌疑,踊跃去拯救粉蝶,熊倜估计只要救出来,以后并无多大麻烦。东方瑛也是上等武功的身手呀!但是屏风后面,密室复壁,难免不布置些机关埋伏之类,熊倜踌躇的原因在此。
那八个黑丑少女,一声不响,把红帕少女朱欢拖进屏风后面,啜泣声随之而隐没了,熊倜觉得这个女孩子也很可怜,倘若她真心爱着尚未明,而尚未明确由她救出的话,她是值得救出天阴教魔掌的!
何况她已站在反对天阴教一方,多救出一个苦命的女孩子,是道义上的责任,熊倜并非浮浪好色之徒,有了夏芸,他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始终爱着他的芸呢!
大厅里那位翠华夫人,由四个老婆子簇拥着进入侧面套间里,像是去安寝了,厅内的灯火尚未熄灭,空荡荡的归于寂静,一切于寂静,夜已深了!熊倜静静的守候着,守候他最有利的时间下手救人!
一盏茶时以后,套间里隐隐传出鼾声。空山寂寥,只有一阵阵夜风呼啸!
熊倜其实并不畏惧翠华夫人这些平凡的老妇人,他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得手脚干净利落,不必多杀伤这些人!
熊倜以超等轻功身法,自屋顶翩翩跃下,大厅胡门敞开着,似乎太平岁月夜不闭户的景象,还有人敢来天阴教的深巢妄觊非分?上次各正派名宿,都没找到这神秘的神隐堂,而熊倜却来去自如呢!
当熊倜蹑步绕入屏风之后,眼前流苏软帐拂地,像是一条复室通道的入口,熊倜的猜想并没有错,这条复室是通入石岩之内,是当年苍虚上人把天阴教许多秘籍重器珍藏的地方,多少布置下些埋伏,以防不测。
焦异行夫妇继长天阴教之后,也还有许多珍贵之物,藏于石岩之中,而凡是他们计划接来的女孩子,都交由翠华夫人教养,感化,直至自愿加入天阴教为止,才能重见天日,他们最厉害的武器,就是一种秘药——软骨酥筋散。
此药投下之后,使人在百日内骨软筋酥,武功全失,他们却有一种解药,使你很快可以复原。否则药性散去之后仍然终身等于残废,仅能行动步履,永远筋骨之间,伸缩不能自如,武功丧去大半,但却不至伤人性命。
这是对付有武功的人唯一毒辣手段,就是你能苟全性命也必饮恨终身,何况你既落入他们手中,除了俯首就范之外,是根本无法逃出呢!
焦异行重兴天阴教,泰山一会,裹胁了北道上无数豪杰,直至和武当派开衅,他们是一船风顺日渐盛大,在武当派召集各派各方人士加盟敌对天阴教之后,焦异行夫妇才碰见了对头。于是焦异行决定使用当年苍虚上人的秘药来制服异己,而妄想把各派人士一网打尽,收入教下。
女孩子意志比较软弱,天阴教人又口若莲花,他们征服的对象,正是有地位有武功的人,鲜有不入他们的圈套的。粉蝶东方瑛在灌了江水,昏迷之后,就被天阴教人做了手脚,而翠华夫人正以能替她恢复武功,作为劝诱的手段。
熊倜于无意中,听见了这种秘药,但是他还懵懵憧憧,不明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若不是熊倜这次侥幸成功,那武林中日后更要天翻地覆了!
熊倜揭开软帐,探步而入。
这条复室通道长达十数丈,地上满铺着雪白的地毯,由于构造的精巧,使你感觉不出而已身入石洞之中。
满壁都是精致的湘绣画屏,一幅一幅接下去,最深处一道圆拱形木门,墙壁上琉璃灯隔一两丈就点燃一对儿,光线颇为明澈,熊倜停步谛听,通道内既无人踪,也无丝毫异响。这种神秘幽隐的所在,他们本用不着再设明桩暗卡了。熊倜正是第一个陌生客深入这神隐堂中呢?
熊倜试探着脚步,轻轻穿过通道,熊倜心思极为细密,他虽望见那圆拱木门开着半扇,他不敢冒然踏入,而是慢慢沿着墙壁挨着身子贴壁滑溜进去。
木门之内,光亮与通道内初无二致,他恍然置身一个极豪华富丽的场面里。石岩扩大至纵横各卅余丈,而迎面却是一座类似宫殿式的大厅,龙凤抱柱,雕梁画栋,大厅的匾额上题着两个泥金大字:“神隐”。
厅门敞着四扇隔扇,可以望见里面收拾得金迷纸醉,气象万千,但是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息,只有入耳他自己的轻微呼吸声。任何人到了这种神秘所在,他会不疑置身仙人洞府或王公大邸么?
静寂的气氛,越是显得可怖!越是没人守卫的地方,越发使人凛凛生畏,正如俗人进入古庙,乍睹宝相庄严的神佛一般。何况他们还是一种可怕的邪教呢!
神隐堂原来是在山腹深岩之中!
神隐堂中究有些什么神秘不可告人之处,熊倜是无法想象得出的!倘若熊倜此际能把这座魔窟付之一炬,日后武林中就减少了无穷灾害!遗憾的是熊倜以为这不过是天阴教人一种秘密享受的地方,甚或是暗藏春色,欺侮女孩子的淫窟!他从外面望进去,竟一无所见,里面并没有人!
神隐堂内布置确属极端巧妙,若你不留心观察,它是与一般富丽堂皇的大房屋没有两样的。
熊倜木立当地,考虑着他们是否把粉蝶东方瑛之流,藏在这座厅房里,但是他立即有了新的发现!
熊倜的目光扫及大厅左右两侧的墙上,他发现了左右壁间,各有一排儿六个月牙形石洞门,洞门之上还赫然编着号码,由一至二十四,显然每个小洞里,可以容纳两个女孩子,或其他他们所幽禁的人。
但是那八个白衣丑女呢,怎么不见她们的踪影?
而且这神隐堂前,竟不留一两个人守卫,这不是太疏忽了么?这使熊倜非常怀疑,他像一尊石像贴伏壁隅,不敢骤然举步。他忽略了他伏身的这靠外的一面石壁,如果站在另一角度位置,他就可看出这面石壁上也有许多洞门了。
左右有十二个小洞,他不能确定粉蝶东方瑛究被藏在哪一个洞中。他再仔细察看,由左而右,那些石洞门顶的号码,却显然有了极大的差异,其中只有“七——八”号这两个字,下面燃着个小琉璃角灯,因而分外望得清晰。
其余的洞门上号码,都没有这盏灯照耀,较为黯淡不明,仅仅是别处灯光斜射过去,光影就极为黯淡了。
熊倜再看所有的小洞门,黑黝黝的天衣无缝,深入石壁之内,就是那燃有油灯的“七——八”号,也不例外。
熊倜假定只有这一面小石洞被幽禁着人,除了红帕少女朱欢之外,有无其他的女子——东方瑛之流,固难逆料,但这个小洞,确有一探的价值,很显然它比其他石洞特殊些,洞门上有无暗藏的机关?
他想起了凤尾崖那些石洞,于是他很细心的观察洞门附近有无龙凤一类形状的设备,那应该是开启洞门的机关,其次有无其他可疑之物!找见了机关,至少可免弄出过大的声响,惊动那八个少女,甚或还有其他可怕的天阴教人!
他耳鼓中微微传来一阵纤弱少女鼾吁之声。
他潜伏不动,那种均匀而发自多人的香鼾,使他确定这是最有利的时间。夜深沉了!据他估计当在亥子之交。
所有的洞门外,竟找不出丝毫异样的痕迹,他以极轻灵飘忽的身法,挨壁溜了过去
在他身畔闪晃过去四个垂有彩凤图样的白绫软幕的洞门,绫幕摇曳及地,遮住了里面的无限春色!
使他脚步缩停了四次,但是他终于飘在右侧那一排小石洞前面,他伸手摸摸洞门,光平而冰冷,轻轻偻指弹下,铿然有声,果然是钢铁之类铸就,厚薄却无法测出。门上发出声音颇为沉厚,略可显示出铁门的厚度!
熊倜缓缓移至第四个月牙形洞前,石壁峻嶙,上下左右虽都是斧凿痕迹,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用力推撼,那铁门深嵌在岩壁之内,下面也似深入地中,自然纹丝不会动摇了!熊倜不由愣在那里!
铁门过厚,既无一丝缝隙,他也听不见门内有无人声,即令有什么声音,也会被铁门隔绝呢。
熊倜正对着那洞门发怔,原以为既容且易的事反而弄得缚手缚脚,无法可想。却不料这巨大石岩中,突然脑后寒风丝丝,传来一阵夜行人衣带飘风之声。立时熊倜为之一震,他手问剑鞘,嗖地旋身。
黯淡灯光之下,他面前出现了个青衣妇人,僵尸一般毫无血色的脸孔,一双冷光射人的俊目,使他既惊且喜,却是白日和他纠缠过半天的青魄仙子!青魄仙子恰于此时此地出现,使他不胜疑惑!
但一丝希望也立即涌上心田,她是给他带来夏芸的消息么?熊倜不禁满腔期望的声口,向她拱拱手说:“青姊姊,你怎么晓得我来神隐堂呢?”
青魄仙子也目光冷冷的在他面上闪过,带有歉意而加上一份诧异的情调,回答他:“熊弟弟,我也不料你自己会来这儿找你的芸妹妹呢!”
青魄仙子轻轻长吁一口气,又说:“龙凤峪中凡可能是女孩子安身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由风云馆一座楼房上上下下,以至白凤总堂许多院落,我在黄昏时分全部找过,没有你所说的雪地飘风夏芸。”
这几句话,似晴天里劈下一道闷雷,熊倜心上受了一记惨痛的打击,伊人芳踪缥缈,难道她被……
熊倜的心,由怅惘而纷歧,愁苦的相思,更加上一层沉重的焦虑!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快由躯壳里面激射而出!而青魄仙子却继续着平平淡淡的声调,说:“我把太行山他们各处的情形,探听得极为熟悉,又恰好在玄龙峡口遇见他们的一干爪牙抬着两乘软轿,搭向龙凤总堂,我才想起这翠华峰的神隐堂!他们把教外的女孩子,多半藏在这里,我想夏芸妹妹只有从这儿找寻一下!”
她又略带些忿恙之意说:“你不在虬龙岭上守候,却先跑来神隐堂,使我白白在那一面逗了个圈子,我几乎要撒手不过问你的事了!而且我若救出夏芸,怎样交给你呢?”她话意非常责怪熊倜。
熊倜忙以极亲切的语气,向她致歉,因为自己拜托人家冒险深入重地,而竟爽约不辞而去,当然无限的歉疚!
熊倜不得不把他遇见大雄法师出尘剑客寻找东方瑛的事情说出,反问青魄仙子那两乘轿子里又抬着什么样女孩子?大雄法师和出尘剑客追入峡中,怎没把轿子截住?青魄仙子对于大雄法师等颇为陌生,怎么会又搅进去一个唤做粉蝶东方瑛的女孩子,熊倜却又舍了夏芸而来救她?
一连串的疑问,使青魄仙子凝思了一阵,她是情场中混出来的人,她开始对熊倜表示不满了。这是女子妒嫉的特长,最痛恨用情不专的男子!她几乎要扭身退去,不理熊倜这个儇薄少年。
终于她用大姐姐教训小弟弟的口气发话了,她说:“你应当对于那个身世可怜的夏芸妹妹,始终如一!这个粉蝶东方瑛呢?是不是你对她也有很浓厚的感情?”
熊倜面孔绯红了,他急急自解,他自承是为好友东方灵效劳,丝毫没有其他关系,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和粉蝶是素日相识啊!青魄仙子内心略为舒快,因为她喜欢男子对于女孩子,有坚定不二的忠实爱情。
她又摇摇头说:“两乘软轿里,不错是两个女孩子,我探听明白是一个姓刘,另一个叫龙璠姑!并非东方瑛!”
她又像回忆什么,眼光直直出神半晌,道:“不错,那玄龙峡外一带松林中,有些人在动手厮杀,天阴教人另有一条隐僻石洞,轿子从石洞钻进去,抬往龙凤峪了!我为赶回来告诉你,没注意他们厮杀的结果!究是些什么人在林中恶斗,我也未加注意!”
她又说:“时光无多,闲话以后再说吧,先找夏芸妹妹要紧,你认定就是这七——八号石洞里藏有女孩子么?”
熊倜遂告知她窃听的结果,以及他的判断,青魄仙子自然又为其中夹杂着个天阴教女子朱欢,而微感不快。
熊倜表示找不着开启洞门的机关时,青魄仙子却淡淡一笑,仅有低低的笑声,僵硬了的面部却无变化。
她突然闪身向那复室过道里纵去。
熊倜正测不透这不具生人气味的女人,离开他是为什么?他没获得夏芸的确实消息,夏芸目前处境如何,反而成了一个谜,使他心神恍惚一时不能冷静下去,几乎把此来的任务,也从意念中消失。
但是很快的眼前洞门侧壁间起了一种轧轧轧重轮旋转之声,而那么厚的铁门,呼悠悠的自行向上徐升,不过洞内光线更为昏黯。使他一目望见的只是一片昏暗,宛然一座可怕的人间地狱!
青魄仙子脚步声已至身后,她冷冷说:“快进去吧,还迟疑什么,不在这个洞内,再向其他洞里找找吧!”青魄仙子处心积虑救他的龙,神隐堂中各处埋伏机关,她都以极大耐心探听得清清楚楚,这些小石洞的开关,原分两排儿安置在过道墙壁上。
熊倜衷心感谢这位怪姐姐,她真替他帮了不少的忙,谢字又从他口中吐出,而使青魄仙子心里加倍的愉快。
她晓得这少年,可以象征她的龙的少年,无论性情,谈吐哪一方面都几乎是造物者的杰作,一无二致!
至少——熊倜今后不会再讨厌她了!
她只企求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安慰,而并不愿以感情加诸这少年身上!以此她保持着她的冷酷的风度,使熊倜也始终退避三舍。
熊倜在她催促之下,进入洞内。
只墙间有个小小夜油灯壶,油少烬残,发出青荧如豆的微光,乍一步入这小洞内,是需要张大了目力,才能辨出一切。面前却是一排木壁矮屋,分为两间。木壁高仅及肩,薄薄的白色木板门虚掩着,而门上各有几个号码:七和八二字分列着。悠悠几声叹息,发自不同的女孩子口中。
夜静更深,在这阴森森恐怖气氛浓厚的境界里,使人毛发俱竖!
熊倜掩入第八号木壁之内,他无心再管那七号里的红帕少女朱欢了!板壁里面两方都是石笋参差的岩壁,右方和第七号隔以五尺高的板壁,地面极为狭小,只堪称半间斗室,仅借门中透进来一道微弱光线,那里边又黑暗一层了!
既无床铺,更无陈设,地上只铺着一层极厚的干草。正有个苗条女子伏身地上,嘤嘤啜泣。
她的身体蜷曲着,蓬松着一头秀发,虽没施以枷锁,但身在樊笼。足够这女孩子伤透芳心了!
从她的优美线条,抽动着双肩看来,果然就是粉蝶东方瑛!熊倜任是专爱着夏芸,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怜惜之念。
这仅只是基于侠情道义上的同情心!
这位身遭幽禁的女孩子——粉蝶东方瑛,在水中被人捉住之后,被灌服下去一种天阴教秘药,软骨酥筋散,暂时消失了一身武功,路上被人点了睡穴,昏昏迷迷的被带至翠华峰神隐堂,经过翠华夫人几次不入耳的劝诱。
天阴教人为她指定的金龟婿,竟是那位单掌断魂单飞!东方瑛厉声相抗,她被翠华夫人鞭笞了两次,她无丝毫抵抗之力,含羞受辱,而命运之神已攫牢她的咽喉,她除了自杀一死,保存清白,就只有等那单掌断魂自江南返回总堂,完成这粉碎她一生幸福的花烛大典了!
粉蝶外柔内刚,她早不惜一死,以全名节,但是却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哥哥出尘剑客来救她,被架来翠华峰后,她忍辱偷生,五日来没出神隐堂一步,暗无天日,她朝夕以泪洗面,女孩子心窄,她早已存轻生之念了!
东方瑛正伏地饮泣,却听见人声脚步,深夜到来,她以为天阴教人又向她玩什么花样,索性不加理睬。
熊倜不便动手去扶她,细看她手足并未受缚,就轻声唤道:“东方姑娘,令兄和在下一同来此接您了!”
东方瑛骤闻男子声音,她惊喜得翻身坐起,扭转头来,首先第一眼看到这位来救她的人,竟是多年心里最敬慕的熊倜!而熊倜也正伛身和她相对,近在咫尺,黑暗中两人的目光骤然交接在一起。
这是一种神奇的遭遇,粉蝶年过二十,她的心小鹿乱撞,卜卜跳动着,泪痕斑斑的娇靥,竟晕出无限红色,她是个端庄持重的性格,她尽量让感情藏伏在深处,患难之中,情郎施以援手,这是最值得她衷心感激的呢。
粉蝶东方瑛张大了秀目,她不忍移开他的视线,她将从熊倜目光中探求她所需要之物!她掩饰不住心情的惊喜,她叫出声来:“熊小侠啊,是你!我哥哥呢!”
熊倜灵犀中的含意,仍和在飞灵堡武当山时是相同的,他不能也不忍冷落了像粉蝶这样值得人赞美的女孩子,他虽不至充分露出衷诚的爱,但是他那出尘的风采,雄伟的男性气息,是足以使这女孩子心醉了!
熊倜心里正怀念着夏芸,使他不自觉而有些出神,恍惚,但是他仍很快的垂下眼皮,因为粉蝶东方瑛眼里放射出的异样光辉,几乎像一副柔韧的网,紧紧缠缚住他的心神!
熊倜低声回答说:“姑娘幸好尚未受伤,令兄和我分道营救,他现去龙凤峪那面拦截两乘软轿,还有大雄法师同行!另有位青魄仙子姊姊在外面等候着,就请姑娘一同走吧!”熊倜的态度,是彬彬有礼的。
粉蝶东方瑛却为这少年所说“青魄仙子姊姊”而心中漾起微波,她不测这少年又结识了一位什么样的姊姊,女孩子往往会为别人担着心事,尤其在情的支配之下。但是眼前却另有一宗更使她伤脑筋的事!
东方瑛自忖:“我武功全废,哥哥又没在侧,怎样出得龙潭虎穴?只有……”她不自禁脸上发起潮热,这是一个年过及笄处女应有的矜持与娇羞。她低垂了粉颈,半晌不肯启齿,使熊倜为之也怔住了。
板壁外面的青魄仙子生硬的字句腔口,催促说:“熊弟弟,此处不可久耽,迟则生变!怎还不劝东方女侠从速走去呢?”冷漠无情的声音,若不是自天赋尖锐的女人声带发出,东方瑛就无法辨明是出自个女子口中了!同时那副不具生人气味的僵尸面孔,也在门框上隐然一现!
东方瑛吓得几乎尖叫出口,若不是熊倜预先告诉她有一位同来的青魄姊姊,她会疑心是一具僵尸而吓晕过去呢!
粉蝶吃了个空前未有的惊骇,却把刚才所担的心事一扫而空,她看出来这位青魄姊姊确是四十左右年华,又是那么一副可怕的尊容,她转而奇怪熊倜为什么与她——青魄仙子结伴同行?
熊倜慌忙应诺,并说:“青姊姊,这就是南北双绝剑出尘剑客东方灵堡主的妹妹,粉蝶东方瑛姑娘。你俩位要不要我介绍一下呢。”
同时他以期待的目光,向东方瑛望去,他期待粉蝶表示出来立即同行,他没想东方瑛变成了弱不禁风的美人,举步维艰呢。自然他希望东方瑛能和青魄仙子亲近一番,只是他无法解释他和青魄仙子友谊的程度。
东方瑛粉颈垂得更低,她阵阵红潮登颊,呐呐说:“可是——熊小侠,我不幸遭了——”
熊倜吃惊了,他不知这女孩子吃了什么亏,急急惊问:“东方姑娘,你快说什么事?”
东方瑛悠悠长叹了一声,在她叹息声中,对面那板壁上却爬上来一个秀丽如画,十七八岁少女的头脸!
这就是隔壁第七号中被幽禁的少女朱欢!
熊倜背朝着板壁,他自然看不见,而粉蝶却微觉板壁上伏着个少女,闪闪的眸子,在偷觑着他们。
东方瑛眼里溢出颗泪儿,使熊倜不知该用什么话安慰她。东方瑛又叹息道:“可恶的天阴教人,不知用什么药,使我武功全废,筋疲骨散,只怕要麻烦小侠和青魄姊姊呢。”她自然愿意由熊倜来救她出去。
但是女孩子口中,矜持是应有的态度,虽则她并未减少对青魄仙子的憎厌,实际上多半还是畏惧之心呢。
熊倜领悟了粉蝶的话意,他自幼只与若馨和夏芸,肌肤相亲,而且都种下了浓厚爱苗,现在呢?夏芸?他真不愿再和东方瑛弄上这一层瓜葛,他觉得不应乘人之危,做这种与本心有违的事,而且也对不起他的芸!
但是眼前有青魄仙子在侧,他减少了一切的烦恼,他忙向粉蝶说:“我替姑娘介绍见见青魄姊姊,她是古道热肠的女侠,赐与我无限的帮助。”熊倜何尝不明了粉蝶的心理,粉蝶娇羞的表情,无疑的要把娇躯借重于他呀!
试想一个荏弱女子,怎能逃出这险阻重重的太行山呢?
熊倜尚未及说明,他的话已显示出来可由青魄仙子代劳了。但是室外冷冰冰的青魄仙子腔口说:“熊弟弟,东方姑娘一身安危,你应始终负责,你和她令兄莫逆之交,一切可以从权!勿作世俗儿女假惺惺之态!还有什么话,出山以后再慢慢叙说!”
青魄仙子则以为东方瑛应该是熊倜的理想终身伴侣。她没见过夏芸,她也不知熊倜和两个女孩子间,情感孰浅孰深,她先入为主,从内心一见之下,就喜欢粉蝶这个女孩子。
青魄仙子的话正合东方瑛的心!
熊倜却反脸上有些潮热起来,他不能表示接受青魄仙子的话,那更显得他刚才是一种虚伪的做作了。
突然板壁上呜咽出声,另一个女孩子朱欢痛哭了!
朱欢自身生死莫卜,眼前有人援救东方瑛,而自己从前受天阴教人驱使,陷害骗诱熊倜和尚未明,怎有脸求人家援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她确是打心坎儿热恋着尚未明,她为了援救尚未明,落难神隐堂中!
这一声悲号,惊动了熊倜和粉蝶。
熊倜早晓得这洞内幽禁着红帕少女朱欢,他虽觉红帕少女过去行为不值得原谅,但如真是她放走了尚未明,那还算勇于改过的女子,而且他还想从她口中问出尚未明的确实下落呢!
东方瑛则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更突然的事又发生了,一阵轧轧异响大作,青魄仙子已预料是被天阴教人发现她们踪迹,一个箭步纵去。
可惜晚了一步,那机关安置的铁门,已阖得天衣无缝了!青魄仙子不由恨恨一跺脚,咦了一声,说:“熊弟弟你不听话快走,这又须多费一番手脚了。”
朱欢却向熊倜呜咽诉说:“熊小侠,我知道上次欺骗过你和尚当家的,那是身在教下奉命行事。至今问心有愧的!不过尚当家的身受数创被擒,解往君山,若非我毁了那两个本教兄弟,怎能救出尚当家的性命!”她又叹息说:“我因此被擒解回总堂依规惩处,我早存心脱离天阴教了!望求熊小侠可怜我这个落难的弱女子,予以援手吧!”
可是熊倜却被青魄仙子的惊呼,更为神情大震。
他匆匆回答:“朱坛主,我有些话关于尚未明的,正想请问一下,不过待我过去看看再说!”
熊倜那份儿焦急,只不愿露在口上,他怕东方瑛吃惊。设若他都被困在这洞中,三天之后,单是饥饿也不能忍受,何况天阴教人还能没有更恶毒的手段?他以极快的身法,纵至青魄仙子身畔。
青魄仙子正细心的察看洞门附近的岩壁,有无异状,她用纤指轻轻试敲。面部既无表情,因之暴露不出内心的焦急。但是熊倜可从她动作上看出些儿,显然她正在试用种种方法,研究脱险之策。
首先就是找洞门的机关了!另外还有没有办法可想呢?就石洞门厚将一丈来看,想挖掘个通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铁门更非寻常兵刃所能摧毁,此外还有什么方法从岩腹中脱颖而出呢?
板壁室内,两个苦难的女孩子相会在一起了,朱欢和东方瑛虽然初次见面,朱欢又是天阴教人,但因处境相同,同病相怜,自然容易谈得拢。二女也为这洞门又重新阖闭而感到无限惊惶!
尤其是粉蝶东方瑛,刚刚盼望来了她最心爱的熊倜,反而——她的心沉重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难道造物者安排好她和熊倜将作太行山深处山洞中的同命鸳鸯么?真如此,东方瑛也聊以自慰,可以死而同穴了。
粉蝶不敢想下去!她以为这次将和熊倜……这是一个幸福的开始,不应该就葬入爱情的坟墓!
熊倜的心理,则视死如归,戴叔叔们血仇已报,所欠的未在夏芸眼前自刎,以谢他的芸而已!但是他又感想到青魄仙子,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为他而埋骨魔窟,是何等使他歉疚不安的事!
假如他们不能找到出洞的路,一日、二日、七日之后,将流为饿莩!人在患难中感觉非常过敏,以熊倜和青魄仙子的身手,不能替武林消除天阴教这些元恶大凶,反而埋骨荒山那将是如何值得后人惋惜的呢。
只有红帕少女朱欢,她心中泛起了一丝喜念。她有把握使她自己脱险了!下一步骤,她将舍死忘生,回到尚未明的怀抱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