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仍深,怀抱着受了伤的夏芸,熊倜无助地伫立在路旁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不愿和武当四仪剑客正面为敌,是以除了必须先治好夏芸的伤势外,还要留意地躲避着他们的追踪,然而在这人地生疏之处,他该何去何从呢?
借着些微星光,再加上他异于常人的目力,他可以很清楚地望着怀抱中夏芸的面孔,甚至可以看出她面上的颜色,那是一种失血的苍白色,和她以前那种娇美的嫣红,完全不同了。
微一转侧,夏芸微启星眸,像是醒了,熊倜连忙俯下头去,温柔地说道:“你难受吗?”
夏芸张目一看,见是熊倜,脸上绽开笑容,伸手勾着熊倜的脖子,轻轻地说:“我好难受呀,胸口疼得不得了。”
熊倜安慰地抚摸着她,说:“不要紧的,等一会就好了。”
然而心中却知道,这种被内家高手所创之伤势,决不是一会儿就会好的,他必须先寻得一个安静而隐僻的处所,来检验夏芸的伤势,然后再以自己的内力,来助她复原。
此刻他心绪紊乱如麻,目光爱怜地看夏芸,见她正要说话,忽地空中传来夜行高手衣袂带风之声,忙用手掩住夏芸的嘴。
风声到了熊倜所存身之处的房檐上,忽地顿住,熊倜料定必是武当四子寻来,忙屏息靠墙而立,他实不愿与他们面对。
他忽然听到屋上一个女子口音极低声地埋怨道:“都是大哥,我看着他朝这面走的,叫你快点追,你又不肯,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熊倜识得那是东方瑛的口音,心中更是打鼓,若然被她发现,自己想走都不好意思。
接着他又听到东方灵说道:“不要怪人了,凭你这样的轻功,就是再早追,也追不上人家,平日叫你用功,你总是不肯,现在该知道了吧,以后若要逞强,就得多下苦功。”
东方瑛轻轻一跺脚,她可忘了这是深夜在人家屋顶上,娇嗔道:“大哥真是的,现在人家急得要死,你还要教训人。”
哪知她一跺脚,屋檐上的积尘,落在仰着面的夏芸脸上,她下意识地唔了一声。
这一声把熊倜唔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绝瞒不过东方兄妹的耳目。
果然,东方瑛急速地转了个身,向东方灵说道:“好像他们还在这里。”
东方灵何尝不听得更清楚,但却因近日情感上的训练,知道情之一字,最是不能勉强,即使追上熊倜,又何苦去破坏别人呢。
于是他一拉东方瑛的手臂,说道:“你真是有点过份紧张了,人家此刻怕不早已走得远远的,还会耽在这里等你。”
说完微一作势,拉着东方瑛飞身而去。
熊倜在下面松了一口气,心里暗中感激着东方灵,他当然了解这是东方灵暗助他,不然凭东方灵的耳目,还会听不出这声音。
夏芸却忍不住说道:“这女子是谁呀,好像对你关心得很,刚才我就看出来了。”
熊倜笑了一笑,他暗忖道:“女子的心境真是奇怪得很,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吃醋。”但是他自然不敢将这意思说出来。
远处已有鸡啼,转瞬天就亮了,熊倜不禁更是着急,他总不能抱着个受伤的女子,在大街上走呀,若是投店的话,一来怕武当四子查出,二来自己这样,行迹也太是可疑,若是惊动了官面上的人,岂非更又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想前思后,突然,想起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来,他心中打算:“那叶家兄弟,行踪虽是诡异,但却是个义气为先的好汉,他等有言在先,说如果有事需要帮助,可到各大城市的商铺求助,只要取出那枚古钱,便可以得到帮助。”
他转念又忖道:“但这城中商铺如此之多,我又怎知哪一家与叶氏兄是有关呢。”
于是他又茫然了,他四周打量街道,他不能在路上乱闯呀。
夏芸见他久不说话,悄悄地扭动了下腰,唔了一声,说道:“喂,你在看什么呀,我问你的话,你也不回答。”
熊倜说道:“我是在想我们该到何处去,我又想起我们在此处人地生疏,又要躲开武当四子的追踪,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叶氏兄弟之处,可以得到帮忙,但此处商店如此多,我又怎么去找呢。”
夏芸想了一下,说道:“他不是曾经给你一枚古钱为记吗。”
熊倜说道:“是呀。”
夏芸又说道:“那天我在当涂那家衣铺的店招上,就曾看到有一处古钱标记,何不在这条街上瞧瞧,说不定也有此标记。”
熊倜一想,到底是女孩子心思周密,于是他沿着街旁,极快地走了一遍,他目力本异寻常,果然看到路头第四家店的店招上,就有一枚古钱标记,而且也是家衣铺,心知此处必定是了。
他略一思量,觉得夜深拍门,还不如就逾墙而入,反正叶家兄弟也是江湖中人,想必不会怪自己的,于是他微一纵身,越过了围墙和前面的屋顶,落在后院里,却发现后院中的一排房子里,仍然点着灯火,而且人影幢幢,像有许多人在里面。
他本想出声相唤,忽又一转念,施展开“潜形遁影”绝顶轻功,虽然手中抱着一人,但仍不带些微声息,侧身立在窗边。
他明知屋内,一定大多都是武林中人,但他自恃功力,用手指甲在窗框边的窗纸上点了一个月牙小孔,探目向里望去。
这一望,饶他再是镇定,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手微一抖,怀中的夏芸险些坠下。
这屋内共有六人,除了老三之外,他在长江渡头所遇的叶老大,叶老二也都在座,另外还有二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个丰神俊朗的年青人,桌上及地上放着四只箱子,其中三只箱子,金光灿烂,全是金银珠宝之类。
另一口箱子却是熊倜惊悸的原因,原来那箱子中竟满满堆着人头,而且一个个发髻俱全,面目如生,像是经过药物泡制。
屋中六人正将箱子的人头一个个取出,放在桌上,而且面色都严肃得很,熊倜虽也算得上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他此来本是想获一藏身之地,但见了这宗奇事,心中顿时又没有了主意,他茫然之中,便想抽身离去,须知江湖中人最犯忌的,便是有人窥破了他们的隐秘,熊倜也知此点,是以抽身离去,想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再做打算。
他方自在移动着脚步,窗外灯火突地灭了,熊倜一惊,知道已被人发觉,右脚一点,人便像燕子般离地而起,在空中略一转侧,落在屋脊上。
他的身法虽因多了一人,而稍形不便,但速度仍是极端惊人的,哪知他正窜到房上之际,飕地,屋上又多了一条人影,接着屋顶的另三面也连续窜上三人,身法俱都不凡。
其中最先窜上屋顶那人,单掌一立,沉声发话道:“好个鹰爪孙,招子倒真亮,居然缀到这儿来了,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你有多大能为。”
话未说完,左掌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玄鸟划沙”,带着风声直劈熊倜的颈子。
熊倜在星光下一看此人,却是那屋中的俊朗后生,心中极快地算计着:“此人轻功、掌力,俱都不俗,我怀中抱着夏芸,怎能与他们硬拚,而且事出误会,我在没有查明他们的来路之前,还是能乘早脱身为上,不必久缠。”
他心中在算计着,手中可没闲着,转眼间,左掌连消带打,已和对方接了三掌。
他这三掌,虽是随意挥出,但他多年来的苦练,掌上自然就有威力,而且招式之精妙,更非普通武林中人可以想见的。
那少年乃是近日江湖中声名甚大的后起之秀,掌法自亦不俗,但他“玄鸟划沙”之后,跟着“手挥五弦”,“错骨分筋”,三招俱被熊倜看似非常轻易地化解了去,再一看,熊倜手中竟还抱着一人,心中不禁激起好胜之心,双掌一错,猛一收势。
熊倜见对方突地收势,却大出意料,那少年却冷笑道:“这位朋友果真好身手,想不到却会替满人当奴才,真教我可惜。”
他双目一瞪,眼中威棱四现,那似乎不是一个少年所能有的威棱,接着说道:“阁下此刻手中抱着一人,动身自是不便,就请阁下先将抱着的人放在一边,我尚某人保证不损她一根毫毛,今天好朋友若不见个真章,要想活着回去是办不到的了。”
熊倜眼力特佳,见此人目清神朗,说话光明磊落,而且口口声声将自己认做满清爪牙,想必是个反清的志士,自己更不愿和他动手,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不愿解释。
他主意已定,决定先闯出此地再说,更不答话,右手紧抱着夏芸,左掌微扬,先天真气,随掌而出,准备硬闯出去。
那人怒叱道:“好朋友居然不买账。”右掌一圈一发,居然硬接了熊倜一掌,随即双掌连发,“秋雨落枫”、“落英飘飞”,双掌如漫天花雨,极快地向熊倜拍出数掌。
熊倜见他掌法特异,是他前所未见的精妙,竟似不是中土所传的掌法,但他掌招虽是凌厉,但却绝未拍向怀中的夏芸,不禁对此人更生出好感,但对攻来之掌,又不得不接,忙自凝神,施展出飘然老人苦研而成的无名掌法,和绝顶轻功,化解了这精妙的攻势,只见人影飘忽,两人已拆了十数招。
此刻天已现曙色,晨曦渐明,熊倜微一转脸,对着身后的那人,那人突地一声高呼,道,“呀,怎地是你,尚当家的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
熊倜眼角微斜,见发话的正是那长江渡头遇的怪商叶老大,心知行藏已显,自己在无意中窥见别人的隐秘,虽非有意但也不好意思,但事已至此,说不得只好当面解说了。
那动着手的少年听到叶老大的叫声,脚尖微点,身形倒纵出去,诧异地望着熊倜。
熊倜当然也自停手,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场面,叶老大朗声笑:“长江一别,阁下却像完全换了一人,要不是在下还记得阁下的风姿,此刻真认不出来了。”他朗声又是一笑,突又正容说道:“阁下夜深来访,想必有事,先请下去说话。”
熊倜别无他法,便抱着夏芸纵下房去,他低头一看夏芸,哪知他刚才这一番打斗,夏芸竟又昏迷过去了,他心中自是着急。
此时,叶老大和那少年以及另外二人,也俱都下了房,叶老大右手微举,肃客入屋,熊倜缓步走了进去,见屋中已空无一物,那四口箱子都不知收到何处去了,叶老二和叶老三却端坐屋中,一见熊倜出来,俱都将手拱了拱,含笑招呼。
但熊倜总觉得他们的笑容里有些敌意,心知人家也摸不清自己的来路,当然会怀疑自己的来意,那少年最后进门,并且随手将门掩上。
屋中众人,都眼怔怔地看着熊倜,和他怀中的夏芸。
叶老大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送到熊倜面前,笑道:“寒夜客来茶作酒,兄台长夜奔波,想必甚是劳累,权饮一杯,再说来意吧。”
熊倜考虑了很久,才说道:“深夜打扰,实非得已,皆因敝友无意中得罪了武当四子,受了重伤,小弟又因故不能和武当四子朝相,是以必须寻一安当之处,为敝友疗伤,小弟在此人地生疏,突然想起贵兄弟义薄云天,故此不嫌冒昧就闯来了。”
叶老大哦了一声,便低着头沉思起来,像是也在想着应付之策。
那姓尚的少年却剑眉一扬,说道:“阁下既是有因来访,何以却鬼鬼祟祟地站往窗下探听别人的隐秘,这点还请阁下解释明白。”
熊倜委实答不出话来。
叶老大却又笑道:“这位兄台许是无意的,只是兄台到底贵姓大名,贵友又怎会和名传江湖的四仪剑客结下梁子呢。”
须知叶老大不但武功高深,而且足智多谋,处世经验又极丰富,他知道熊倜身怀绝技,必是大有来头之人,而且又曾帮过自己的忙,早就有意拉拢,为的也是想替自己的计划收罗个好手,因此在长江渡头,才有赠送古钱之举。
是以他虽也认为熊倜之窥秘有些不妥,但只要熊倜所说是真,他就此乘机拉他入伙,反可省去不少麻烦。
熊倜一听,叶老大所问之话,也知道他是在查问自己的来路,便坦然说道:“在下熊倜,敝友夏芸因为年轻气盛为了些须小事竟和武当派结下梁子,说来说去,还要请叶当家的多帮忙。”
叶老大一听,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必非常人,果然我眼不花,阁下竟是与‘双绝’、‘四仪’齐名的熊倜,近来阁下的种种传说,在下听得多了,说老实话,我再也没有想到长江渡头的少年丐者,竟会是‘三秀并四仪’的三秀,哈,哈。”说着,又是一阵得意地大笑。
叶老二,叶老三也面露喜色,叶老二突然问道:“贵友夏芸,可就是传说中近年扬名白山黑水间的女侠,落日马场场主的爱女,雪地飘风夏女侠吗,若果真是她,那我弟兄这小小的地方,一夜之中,竟来了三位高人,真是我弟兄的一大快事了。”
叶老大微一拍掌,笑道:“我自顾高兴,竟忘了替你们几位引见了。”
他用手指着那两位也是商贾模样的中年人说道:“这两位是我的生死之交,马麟、马骥兄弟,不怕熊兄见笑,我兄弟几人都不过是江湖的无名小卒罢了。”他又用手指着那少年说道:“喏,这位却也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武林中提起铁胆尚未明来,也说得上人人皆知了,你们两位少年英杰,倒真要多亲近亲近。”他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容,令人不期而生一种亲切之感,这也许就是他能创立大业的地方吧。
铁胆尚未明笑道:“叶老大又往我脸上贴金了,倒是熊倜兄真是我素所仰慕的人物,小弟适才多有得罪,还要请熊兄恕罪呢。”
熊倜一听,恍然想起常听人说近年两河绿林道出了个大大的豪杰,初出江湖,便成为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却也是个如此英俊的少年英雄,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心,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尚兄千万不要客气,方才都是小弟的不是,小弟正要请尚兄恕罪呢,你我一见如故,以后还请不要见外才好。”
他一上去握着尚未明的手,兴奋之下,却忘记怀中尚抱着夏芸,是以夏芸便刚好阻在两人中间,一眼望去,好像两人都在抱着夏芸似的。
叶老二便笑道:“熊兄不要客套了。还是先将贵友安置好,你我弟兄再谈也不迟。”
熊倜也发觉这尴尬的情形,若是以往,他必然会很窘,但他自从孤身流浪了一段时日之后,对人对事的看法,都不像以前那样的拘紧。
他朗然笑道:“小弟骤然之间,交到许多好朋友,未免喜极忘形了。”他低头看着夏芸,脸色愈发坏了,不禁又双眉皱了起来,说道:“敝友的伤势非轻,她是被武当四子中的凌云子内力所伤,恐怕一时还很难复原呢,还请叶当家的找间静室,以后恐怕要麻烦叶当家的一段时候了。”
叶老大忙说道:“你我今后就是自己弟兄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这里虽然是位于闹市,但后院却清静得很,此间绝不会有人进来的,夏女侠要养伤,再好也没有了。”
他侧脸向叶老二说:“你把朝南的那间书房拾收一下,夏女侠就暂时住在那里好了,书房的那间房间,就暂时委屈熊兄一下,正好照应夏女侠。”叶老二应声去了。
熊倜见自己和人家不过萍水相逢而已,人家却这样帮忙,不由暗中感激着叶家兄弟。
片刻,叶老二就回来了,带着熊倜走到里面,穿过走廊,便到了那间书房。
熊倜见那书房是相邻的两间房子,一大一小,和那房间的中间隔着一条走廊,而且房中布置得雅致大方,哪里像商贾之家,两间房里却准备好了两张卧床,心里不禁更是感激。
叶老二到了书房后说道:“你我自己兄弟,也不要再客气了,需要什么,等会我叫一个小童站在门口,你就对他说好了,熊兄此刻先看看夏女侠的伤势,然后再到前面来谈谈。”
熊倜应了,叶老二走出去后,他便将夏芸放到床上,但伤在内腑,势必要解开衣裳才能看出伤势,熊倜踌躇了一会,断然想道:“我真是的,在这种情形下,还避什么嫌疑,反正我今后除了芸妹之外,是不会再娶的了。”
于是他再不犹疑地解开夏芸的衣襟,一种处女温馨的香气,使得熊倜心中一荡,解衣的手竟停住了,呆呆地望着夏芸的脸。
哪知夏芸此刻正也苏醒了,突然发觉衣襟已被熊倜解开,轻轻嗯了一声,苍白的面容上泛起桃花般的红色,不依道:“你坏死了,我不来了。”但她此心已属熊倜,说是说,可也并不抗拒。
熊倜心中又是一荡,忙强自收摄着,温柔地说道:“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安静的地方,你别动,我替你看看伤势。”
夏芸闭上了眼睛,脸上的娇红更甚了,她只觉衣襟一层层的解开,她知道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看到的地方,现在却被熊倜看见了,于是她眼睛闭得更紧,心里怦然跳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使得她甚至连伤处的痛苦却遗忘了。
熊倜强自按制着内心的那种和夏芸同样的感觉,看了看那已经由紫变黑的伤势,除了那伤处之外,他竟不敢向旁边看一眼。
然后他功聚掌心,在夏芸的“气海”、“乳泉”、“璇玑”、“气俞”等穴拍了一下,赶紧掩好夏芸的衣襟,只觉掌中的温馨,久久不散。
他低低地叫了声:“芸妹。”
夏芸睁开眼睛,看见熊倜正自深情地望着她,娇羞地一笑,又合上了眼。
熊倜情不自禁,俯身吻了吻她的眼帘,说道:“我已经替你通了气穴,只要安心修养几天,再吃些药,就不妨事了。”
夏芸点了点头,更不肯睁开眼来。
熊倜开心地一笑,说道:“你在这里躺一会,我到前面去跟他们聊聊。”
夏芸突地睁开眼睛,说道:“你到哪儿去呀,去跟谁聊呀。”
熊倜笑道:“那些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以后会告诉你。”
说完,他便走到前房,看见叶家兄弟以及马氏兄弟,尚未明等人,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子四周,他走到前面,又是一惊,那张很大的八仙桌子上,竟密密满满地放了一桌子人头。
天色早已大亮,初升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那些人头上,更显得特别地狰狞可怖,使得熊倜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叶老大看见熊倜的神色,哈哈大笑道:“今日你我弟兄欢聚,实应痛饮三杯。”他一举右手,手中竟拿着满满地一巨杯酒,又说道:“来来来,这些乱臣贼子的头颅,不正是你我的大好下酒之物,老三,快替熊兄弟也斟满一杯。”
熊倜也发觉自己的不安,心想在这些豪杰之前,怎能做出这等形态,看叶家兄弟和尚未明的行事,这些头颅必属该杀之人。
于是他抢步过去,接过叶老三递来的巨觥,仰头一饮而干,朗声笑道:“古人赏名花而饮醇酒,哪及得上我们赏头颅而饮烈酒,来来,叶兄再给我一杯,小弟酒量虽浅,今日也要喝个痛快。”
尚未明鼓掌笑道:“熊兄果然是个真正的英豪之士,我尚未明得友如此,夫复何憾,今日你我同饮此酒,他日必定生死共之。”
叶老大猛地将手中酒杯砰然朝桌上一放,说道:“你们两位俱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少年英雄,难得是又都意志相投,依我之意,何不就此拜为兄弟,那我们今日之会就更是大大的快事了。”
熊倜首先同意,尚未明自也赞成,两人一叙年龄,熊倜比尚未明大了一岁,两人也没有什么香烛,即席就结成兄弟了。
冥冥中对每一件事,似乎都早有安排,熊倜尚未明的结义,更像是天地间的主宰早已安排好了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于是大家更是欢聚痛饮,熊倜也忘了桌上的这些头颅。
喝了一会,叶老大突然问熊倜道:“熊兄弟,你我虽然相知不深,你甚至连我弟兄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你我一见投缘,我叶某虽然不才,却看得出兄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不瞒你说,我弟兄哪里是什么商人,其实这点不用我说,你也早知道了,我兄弟眼看着满奴一天比一天更甚地欺凌着我们炎黄子孙,但反清复明的英侠,却一天少似一天,就连当日名倾朝野的江南八侠,现在都已风消云散了,除了听说江南大侠甘凤池,和吕四娘等三数人尚在人间外,其余的怕都已遭了毒手。”
他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说道:“我弟兄虽然不成材,却见不得异族的猖獗,虽然表面上是生意人,不过是掩护我们身份幌子罢了,我弟兄处思积虑,十数年,在大江南北,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汉,当然我也知道,凭我等三、五万人,要想推翻满清偌大的基业,是万不可能,但我等总不让那些奴才过得称心就是了。”
他一指桌上的人头,说道:“这些人头,不是剥削良民的满奴,便是全无气节的汉奸,这些人虽然杀之不完,但我们能杀一个,就杀一个,这些金钱,是他们取之于民的,我们就要用之于民,熊兄弟,你如此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湮没吧,不做些顶天立地的事,岂不是枉没一生。”
他站起来向熊倜深深一揖,说道:“你若有志于此,你我兄弟不妨一齐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叶老大感激不尽。”
这番话将熊倜说得血脉偾张,雄志豪飞,连忙一把拉住叶老大的臂膀,说道:“大哥,从今日起,我熊倜就是大哥手下的弟兄,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熊倜万死不辞。”
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愈谈愈欢,叶老大收起人头,换上酒菜,诸人豪气逸飞,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熊倜第一次交结到真正的意志相投的朋友,多日郁积在心中的心事,都一一发泄了出来,谈及自己的身世,众人都唏嘘不已。
尚未明连干了几杯酒,叹道:“说起来,我的身世比大哥更惨。”
叶老大说道:“尚老弟的身世,到今日在武林中还是个谜,今天我们初逢知己,尚老弟又结了个异姓骨肉,总该将身世说给我们听听吧。”
尚未明咕地又干了一杯酒,说道:“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只知道在我极幼的时候,就被人从家中带了出来,不知怎的,却又把我抛在一个荒林里,后来我才听先师说那地方叫小红门村,是北平城郊的一个荒林。”
“先师本是西域的一个游方僧人,那天凑巧在小红门村的红门寺挂单,听到有小孩的哭声,见我孤身一人,就将我收留了。”
“先师将他一身绝艺,都传给了我,却始终不许落发为他的弟子,先师总说我身世不凡,但是究竟如何,却又不肯告诉我,只叫我好好练功夫,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说至此时,他双目中黯然竟有泪光,一举杯,又干了一杯酒。
座中众人俱都凝神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没等到那一天,先师就死了。临死的时候告诉我,要我终生为反清效命。”
“于是我就用先师替我起的名字,闯荡江湖,哪知机缘凑巧,初出道便做了两河绿林的总瓢把子,我虽不愿置身绿林,但心中却记着先师的遗命,想将两河的豪杰聚集成一反清的力量。”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大哥,你说我的身世还不惨吗。”
他这番话,直说得满座俱都黯然,尤其是身世相同的熊倜,听了更是难受。
叶老大猛地击缶高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歌声歇处,叶老大举杯高声道:“好男儿该胸怀大志,熊兄弟,尚兄弟,你们怎么也效起儿女态来了,该罚一杯。”
熊倜,尚未明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叶老大朗声笑道:“这才对了,今朝有酒且醉,好男儿该拿着满奴的头颅当酒器,以后再也不许空自感怀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