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了无花山庄,他们终于找到了死水湖。
死水湖畔有黄花。那正是陆青云说是金蝶儿。湖畔有小楼,但楼上却空无一人。
楼共三层,当龙城璧登上第三层楼的时候,他看见雪白的墙上有十个字。
这十个字是用血写上去的。
腊月初一正午,将帅亭下。
在这十个字之下,有一朵已枯萎了的小黄花。
那是老夫人离开这里之前留下来的字句,这十个字当然是留给段老爷子的!
段雄河若要斩草除根,腊月初一正午就是他的机会。
这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在那张长长的赌桌上,三十二支天九牌已齐齐整整的砌好。
这里是钜福赌场。
这一间赌坊现在已成为江湖上很著名的赌坊,因为雪刀浪子龙城璧和杀手之主司马血就是在这张赌桌上相识的。
司马血是个标准的赌徒。
龙城璧是个标准的浪子。
标准的赌徒碰上标准的浪子,若不是狠狠的打一场架,就是狠狠的赌几口,这才够意思。
他们没有打架,但他们曾在这张赌桌上,赌过一口瞧得众人目瞪口呆的牌九。
龙城璧用风雪之刀与司马血对赌,他们赌五十万两银子。
结果,龙城璧拿了一副鹅牌五点,吃了司马血的梅牌四。
他们这一注赌得极狠,但事后谁都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最后他们还成为莫逆之交。
当时在钜福赌坊目赌这一场赌博的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
但自从赌过那一口牌九之后,这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豪赌的场面。
这一天,钜福赌坊生意很旺,原因是这个镇上忽然来了不少江湖豪客。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不约而同来到这里,虽然大家都觉得有一种不寻常气氛,已笼罩着这个城镇,但却又没有人能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一向生意欠佳的两个客栈,今天已全部客满,酒家内也出现了不少陌生人,而且他们的身上都佩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但最热闹的还是钜福赌坊。
尤其是在那张长长的牌九桌旁边,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天的赌注,忽然比平时大了许多倍。
平时,押注三几百两的已算是阔客,但现在他们只能算是陪凑热闹的脚色。
现在推庄的是一个和尚。
虽然他是个出家人,但他却是嫖赌吃喝无一不精的高手。
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和尚,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江湖大盗。
但他手下的对象,都是那些强梁恶霸与为富不仁的大财主,而且常有劫富济贫之举,所以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倒不算坏。
他被誉为空门侠盗,与拈花大师还是好朋友。
他法号不平,不平和尚专门抱打不平,也是江湖朋友人人皆知之事。
二十年前,他曾被扬州知府神捕吕神鹰抓住,但后来却给人劫狱救了他一命,否则他必然会死在扬州牢狱之中。
当时,扬州知府霍文钦已暗中派人要在狱中置不平和尚于死地。
霍文钦是个奸险小人,不平和尚屡次与他作对。
霍文钦恨之刺骨,非但要杀死不平和尚,而且还准备了十几种酷刑,要在杀他之前慢慢的折磨他。
但霍文钦怎样也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在大牢中把不平和尚救了出去,而且,当夜他更被一个蒙面人所杀,埋尸于枯井之内。
不平和尚逃过大难,救他的人也就是刺杀霍文钦的人。
官府追查多时,仍然无法找到半点线索。
更遑论捉拿凶手归案了。
直到现在,江湖上还是没有人知道那个蒙面人是谁。
这二十年来,不平和尚甚少在江湖上活动,但武功却比二十年前精进不少。
然而,他的性格还没有改变。
每当他看见赌坊,就忍不住要跑进去赌几手。
今天他的手风大顺,他的气色看来的确不错;钜福赌坊有一个特色,就是这里的牌九是赌两张的。
那是小牌九。
本来,以前这里赌的都是大牌九,即一副牌每人拿四张,两张牌摆在前,两张牌摆在后。
这种赌法,比较柔和,而且也大有考虑之处,究竟充大头好呢?还是把好牌缩在尾注?往往令到赌徒费煞思量。
无论赢头赢尾,都算和局。
但现在钜福赌坊的都是小牌九,每人只拿两张牌,牌一分,就已成定局,赢就赢,输就输,这种赌法的好处是简单、快捷、凶狠。
至于它的缺点也是:太简单,太快捷,太凶狠。
不平和尚喜欢赌小牌九。
牌已砌好,押注的人也已将注码押上,骰子立刻就要撒出。
突听人群中一人叫道:“等一等,天门!”
有人要押注天门。
但这人押在桌上的不是金子,不是银子,也不是一张可以在钱庄里况换金银的银票。
他押注的竟然是一枚发钗,还有一双血渍未干的眼睛!
牌九桌本来是整座赌坊最嘈吵的地方,但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嘈杂声音都已停止。
幸好这一天钜福赌坊内没有烂赌的女人,否则必会引起一阵尖锐的惊叫声。
只有不平和尚的脸色没有变。
但他手中的六颗用象骨造的骰子,忽然间就变成了一撮米黄色的粉末。
这里是赌坊。
赌坊当然有打手。
但这些打手没有一个敢上前,虽然他们明知道这个人是来惹事生非的。
他们不上前去管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钜福赌坊的老板已下了一道命令。
今天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们都不要插手多管闲事。
因为这些江湖人的事,并不是我们所能管得了的。
开设赌坊的老板,当然也是个江湖人,他的手下也是江湖人。
但江湖人也有很多种。
有些江湖人只懂三招两式平凡而又平凡的武功,但有些江湖人的武功可能比昔年少林达摩祖师张三疯都还更厉害。
有些江湖人不怕死,但有些江湖人却连切生果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唯恐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有些江湖人浑浑噩噩的渡过一生,但有些江湖人几乎每做一件事都足以影响整个江湖,影响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所以,某些江湖人的事,本就不是那些平凡的江湖人所能管得了的。
这情况就好比现只凶恶的猛兽,忽然闯进一只小狗的窝里,而且还要决一死战,这一只小狗能否“居中调停,平息战火”呢?
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事。
假如这只小狗不知死活,硬要冲到两大猛兽的中间“劝架”,恐怕斗还未开始,这两大猛兽首先就会“取你狗命”。
发钗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芒,这种光芒,仿佛已刺痛了不平和尚和眼睛。
他的眼睛也许不疼。
疼的是他的心。
这一枚发钗也许是一件少见的事,但这一枚发钗的确是他买的。
这枚发钗并不便宜,但他还是买了。
直到昨夜,他亲手把这枚发杈插在虹虹的高髻上。
虹虹是个名妓,她能歌善舞,诗书其琴无一不精,而且对于烹茶煮酒的功夫,更是鲜有能望其背项者。
不平和尚虽然是个和尚,但他却比许多自命风流的人还更风流。
虽然他明知虹虹守身如玉,直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以他的条件来说,是没有可能成为入幕之宾的,但他仍然不惜重金召唤虹虹,渡过一个诗情画意的晚上。
虹虹没有把不平和尚当作和尚。
不平也没有把虹虹当作妓女。
虹虹的眼睛很美丽,清澈明亮,黑白分明,它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把男人魂魄勾过去的媚眼,却比最鲜美的花和最香醇的酒还更令人陶醉。
但押注在天门的人却说出了两句令人呕心的说话:“这不是猪的眼睛,是在虹虹的眼眶里剜出来的。”
原本押注赌这一口牌九的人,都已纷纷“缩注”。
他们“缩注”并不是减少注码,而是把所有押注在赌桌上的钱都拿回。
没有人再赌。
这一口牌九看来也很难再赌得下去。
不平和尚的目光,凝盯在押注者的脸上。
那是一个衣着朴素,脸色苍白,身材相当高大的中年人。
“大和尚,你不敢赌?”
“怎样赌法?”
“发钗赌五百两。”
“不错,是五百两,”不平和尚冷冷道:“你倒知道得很清楚。”
中年人接口淡淡道:“还有,这一双眼睛。”
“这又怎样赌法?”
“很简单,我押注的是眼睛,你输了就得赔我一双眼睛。”
“这叫买眼赔眼?”
“不错。”
“好,俺跟你赌了。”
赌坊又再拿出六颗骰子,交给不平和尚。
骰子撒出,他们两人都各分好了一副牌。
每人两张。
不平和尚冷冷的盯着中年人:“你赢的极会不大。”
中年人道:“你拿了一副好牌?”
不平和尚道:“不算太好,但已大有胜算。”
他把牌翻开,居然是双梅!
“宝子!”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
中年人淡淡道:“梅者霉也,拿一张梅牌已经倒霉,两张都给你抓住,更非大大倒霉不可。”
不平和尚冷笑道:“难道你拿了一副双天?”
中年人摇头:“不是双天,是一双板橙四!”
啪!
他的牌翻开,两张牌加起来居然只有四点。
这两张牌凑在一起,的确很像一只板橙四,但那并非板橙四,而是双地。
双地自然赢了双梅。
但不平和尚脸色还是没有变,他只是冷冷的道:“俺输了。”
“的确输了。”
不平和尚把一张崭新的银票推到中年人面前,道:“这是五百两。”
中年人把银票摺叠一按,然后把它按在桌上。
说来惊人,只是轻轻一按,这张银票竟然像是猪肉嵌豆腐般,嵌在桌面上。
不平和尚冷冷道:“你的神魔手又比以前精进不少。”
中年人的声音更冷酷:“银子已赔了,还有一双眼睛呢?”
“你一定要俺赔你一双眼睛?”
“你想赖?”
“不想。”
“就算你想赖,也绝对赖不掉的。”
“俺一定照赔。”
“剜出来!”
不平和尚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大声道:“眼珠子一定会剜出,但俺没有说过要剜自己的眼睛赔这一注。”
“难道你要剜我的眼睛?”
“理所当然,剜别人的眼睛最少自己不会疼。”
“很好,吕神鹰的鹰眼就在这里,你若把它挖了出来,一定可以名扬天下!”
吕神鹰!
这个衣着朴素,脸色苍白的中年人,赫然竟是昔日扬州第一名神捕吕神鹰。
吕神鹰这三个字,就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焦雷,每个人的耳朵都被震撼,每一张脸的表情都在发怔。
所有的人都退开。
所有的人都远离这一张本来很热闹的牌九桌。
不平和尚与吕神鹰拚过一对冤家,在二十年前已扬过名,结果不平和尚被押进扬州大牢。
现在事隔二十载,他们又再碰头,这一番剧战自然在所难免。
吕神鹰杀气严霜,似是已立下决心要杀不严和尚。
不平和尚突然大喝:“还虹虹的眼睛来!”
他这句话总共七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向吕神鹰刺出了十刀!
吕神鹰退了一步,左右手交替运掌如飞,把这十刀化解无形。
吕神鹰偏身一闪。
夺!
尖刀从一个人的头顶掠过,飞插在一根横梁之上。
那人差点没吓得昏倒过去。
不平和尚开声吐气,双拳直击吕神鹰胸腹。
这是名震天下的罗汉拳。
江湖上不少人都懂罗汉拳,但能真发挥罗汉拳威力的人,却是百中无一。
但不平和尚使用直罗汉拳,却有惊天动地之威,每一招、每一式都刚猛无俦,尽是罗汉拳的精华。
吕神鹰身形急转,也已击出五掌。
他的掌法看来并无奇妙之处,掌力更是远逊不平和尚的罗汉拳。
但五掌连坪使用,却轻易把不平和尚的拳势一一解开,而且连消带打,暗藏反击的致命险着。
不平和尚一直抢攻。
但他连续击出三十六拳,仍然占不到任何便宜。
终于突然化拳为指,嘶嘶指风,急点吕神鹰腰下七处要穴。
吕神鹰冷冷一笑:“很厉害的疯僧十四指,还有下七式呢?”
不平和尚凛然一惊,吕神鹰说第一句说话的时候还在自己的眼前,但当第二句话说响起的时候,声音竟然是从自己背后传过来的。
他也顾不得使出下七式指法,身形一矮,整个人滚在牌九桌上。
但吕神鹰却像影子般紧随不舍。
两人由地上打到牌九桌上,三十二只天九牌都被震开。
不平和尚无暇回头面对吕神鹰,侧身挥拳全力招架。
吕神鹰脸上浮现出残酷的微笑:“大和尚,今天你是倒霉定了。”
啪!
不平和尚左肩吃了一掌,肩骨恐已当场碎裂。
吕神鹰得势不饶人。
又是一掌紧接着拍出,直取不平和尚的背心要害。
这一掌若是击实,不平和尚非要变成死和尚不可。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牌九桌突然穿了一个大洞。
这一张牌九桌已用了二十七年,是用桃木造成的,木质非常坚固,看来就算再用二百七十年也绝对不会霉烂。
但这一天,这张桌子交上了霉运。
吕神鹰把一张五百两银票嵌在桌面上,那还罢了,想不到在吕神鹰和不平和尚动手的时候,这张桌子居然又再穿了一个大洞。
这个洞是被一只粗大拳头,从桌底下大力撞穿开来的。
桌底下有人,这人有一只大拳头。
如此粗大的拳头并不多见。这只拳头像是长着眼睛,不偏不倚地从桌底下钻出,然后又打在吕神鹰的小腹上。
吕神鹰正全神贯:庄要解决不平和尚,冷不提防突来怪拳,他要闪避已来不及。
他不是不闪避,也不是闪避的动作迟钝,而是这一只要命的拳头实在来得极突然。
不但极突然,而且极快。
不平和尚的左肩结结实实吃了一拳,吕神鹰的小腹也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真还不轻,直把吕神鹰疼得冷汗直冒,狼狈地从牌九上跳了下来。
他又惊又怒:“桌底下的鼠辈,你滚出来!”
他嘴里强硬,心中却在发毛。
能够撞穿这张牌九桌打自己一拳的人,当然不会是庸手。
桌底下一人大笑道:“你可以说老子像一头大象,就是不像鼠,老子若是鼠辈,你现在已变成了一个死人!”
说着,一个身材胖大的巨汉,颤动着满身肥肉,从桌底下钻了出来。
他的确不像鼠。
他的确很像象。
因为他就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唐竹权?”
“你看老子像不像?”
“你就是唐竹权?”
“老子是不是鼠辈?”
吕神鹰想了想,终于道:“你不是鼠辈。”
唐竹权悠悠一笑:“老子为什么不是鼠辈?”
吕神鹰脸色又青又白,半晌才道:“你若是鼠辈,我已死在你的五绝指法之下了!”
“不错,”唐竹权淡淡道:“老子是说你这个人很不错,最少还是很明白是非曲直,刚才老子若是用唐门五绝指法,你现在焉有命在。”
吕神鹰却咬着牙,大声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唐竹权道:“老子为什么要杀你?”
吕神鹰道:“我是段老爷子的人。”
唐竹权淡淡一笑:“老子知道,自后你在扬州那份差事干不成之后,你一直与段雄河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琥珀宫大权易手,你当然也是琥珀宫的新贵人了。”
吕神鹰听得有点呆了。
唐竹权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本是六扇门中的名捕,在江湖上的仇家多得不可胜数,但你若以为投身在段雄河门下,就可以给你带来安全,那岂非痴人说梦吗?”
吕神鹰深深的抽了口气,不敢反驳唐竹权的说话。
唐竹权冷冷道:“你若还有自知之明,就该弃暗投明,明天将帅亭大决战,你转过来去对付段雄河好了。”
吕神鹰无语。
他突然掉头就走。
直到他的影子消失之后,唐竹权才扶着不平和尚微笑道:“大和尚,你没事罢?”
不平和尚目中露出感激之色:“俺的性命,是唐大少爷救的,从今之后,你就是俺的救命恩公!”
唐竹权怪眼一翻:“别恩公前、恩公后的,老子最怕这一套!”
不平和尚道:“你也准备明天在将帅亭与段雄河那兔崽子来一场火拼?”
唐竹权道:“彼此彼此!”
不平和尚忽然压低了嗓子,道:“俺这一次是非来不可。”
唐竹权道:“何以非来不可?”
不平和尚道:“俺今天这条性命是唐大少爷救的,但在二十年前,俺也有一场大劫难。”
唐竹权沉吟片刻,点头道:“老子也曾有所听闻,当时你在扬州大牢之中,倒不知道把你救出的人是谁?”
不平和尚的回答,只有四个字。
他说:“是老夫人!”
吕神鹰茫然地离开钜福赌坊。
他的心情是充满矛盾,非常紊乱的。
明天才是腊月初一,但他和不平和尚都已来到这个城镇。
这里距离将帅亭并不远,他们本该在明天碰头的。
吕神鹰本是扬州名捕,但为了不平和尚越狱和扬州知府霍文钦被杀的事,他这份差事再也干不下去。
后来,段雄河暗中收卖江湖黑白两道高手,吕神鹰也成为了他网罗的对象。
这些年来,吕神鹰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他跟随段雄河马首是瞻,这一着是否走错了。
刚才唐竹权的出现,更令他的信心大为动摇。
他忽然开始觉得后悔。
他后悔自己跟随着段雄河,他觉得自己早就应该退出江湖,过着一些恬静平凡的生活。
他觉得现在也该为自己的将来作一个打算,老是跟着段雄河在一起,也并非善策,他又后悔把虹虹的眼睛挖了出来。
她只不过是个无辜的妓女,自己实在没有把她弄成残废的必要。
就算他要去报复,应该去找不平和尚。
接着,他甚至觉得不平和尚也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吕神鹰越来越矛盾。
他在惊惶、震栗。
在他这一生中,自己究竟干了多少错事?干了多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暴行?
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未发觉?
为什么现在自己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的脚步越走越慢,他的小腹仍然传来阵阵剧痛.唐大胖子的一拳打得真还不轻,也许是这一拳把吕神鹰从罪恶的深渊中打得清醒过来。
吕神鹰忽然想喝酒。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即将爆裂,连呼吸都比平时困难。
这情况就像中了毒。
没有人在他的身上下毒。
但他的确已中毒,而且这种毒是从他自己的心房上引了出来的。
这种毒是无形的,但它却同样能把一个人彻底的摧毁。
吕神鹰已逐渐在崩溃。
因为他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要躲避,他并非躲避别人,而是在躲避自己。
他已决定到东海,他知道东海有一个很偏僻的小岛屿,岛上有一个幽静的山洞,他年轻的时候曾在这里睡过十几天。
他本来早巳忘了这个山洞,但;现在忽然又再回意起,而且印象还是那么鲜明,那么深刻。
他还没有忘记那十几天的旖旎风光。
他正少年,正是人生最多情的时刻。
他并不是单独住在这个山洞,而是还有一个很美丽,比他更多情的小姑娘陪伴着。
吕神鹰的眼睛有点模糊,谁也不知道,昔年威震扬州的神捕吕神鹰,现在想念着的,竟是他还未成为捕快以前少年时候的往事。
梅姥姥也不知道。
这个神秘的老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吕神鹰的跟前。
雾很浓。
浓雾遮着了吕神鹰的眼睛,他甚至没有立刻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梅姥姥。
为什么在这种天气,居然会有暮春三月般的浓雾?
吕神鹰茫然不解。
虽然他没有喝酒,但他仿佛已经醉了。
吕神鹰看不清楚梅姥姥的脸,因为有雾。
但梅姥姥却连吕神鹰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看得很清楚,因为现在根本没有雾。
浓雾只有在吕神鹰的鹰眼中,并非真正已存在大地之上。
这一只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现在已变得像是死鱼的眼睛般,一片莫糊。
但他总算认出了梅姥姥。
梅姥姥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吕堂主,你生病?”
吕神鹰茫然道:“吕堂主,谁是吕堂主?”
梅姥姥叹了口气:“看你的样子,准是喝多了酒。”
吕神鹰道:“我没有喝酒。”
他没有说谎。
他本来就没有喝过酒。
梅姥姥摇头掩鼻,皱眉对吕神鹰道:“你满身都是酒臭,还说没有喝酒,看来你真的醉昏了头脑。
吕神鹰没有睬她。
他忽然发觉自己虽然疯,但这个老太婆却比自己更疯上百倍。
他掉头而去,连看也不再看梅姥姥一眼。
梅姥姥叹道:“明天就是咱们与老夫人决一死战的时候,你应该好好的休息、休息。”
吕神鹰仍然没有回头,但却大声道:“明天我要好好的休息,你们要拚命是你们的事。”
他的两句说话很响亮,但当他说完这两句话的时候,不禁又在后悔。
他后悔说出这种话,假若段雄河知道,很可能会对自己不利。
幸好现在段雄河还不知道。
他还有时间可以逃,一直逃到那个他现在还没有忘怀的岛屿。
梅姥姥忽然走上去,轻声道:“你怎么说话口没遮拦?这些话若传到段老爷的耳朵里,可是天大的麻烦。”
吕神鹰吸了口气,终于道:“好,我不说。”
梅姥姥叹息着,道:“你现在快去休息,别再胡思乱想……”
吕神鹰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梅姥姥又在叹气。
“你现在已该休息了,就在这里休息,老身可以保证,你以后再也不会胡思乱想。”
吕神鹰忽然想吐一口气。
但他吐出来的并不是气,而是血。
梅姥姥的掌心不知何时,紧紧的抵着吕神鹰的背心。
她竟然在无声无息之中,不动声色地杀了他。
“你…你好毒辣……”
吕神鹰只说这几个字身子就软垂了下去。
梅姥姥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对付虹虹的手段,又何赏不凶狠毒辣呢?”
腥风吹起。
梅姥姥的影子消失在寒风之中……
距离钜福赌坊半里外,有一间破旧的屋子。
自从三年前刮了一场大风,连屋盖都被大风吹掉之后,这间屋子就一直没有人继续居住。
但就在这一天的晚上,这间破旧的屋子传出了一阵微弱的灯光。
然而,没有人去注意它。
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觉得诧异。
因为这间屋子虽然已有三年无人居住,但偶然也有些叫化子在这里住宿一两天的。
这些叫化子平时都住在城北的破庙里,但有时候住腻了,也会到这间破屋里来“小住。”
叫化子虽穷,但并不一定连灯光都燃点不起。
尤其是那一个头上生满小疮、两只脚加起来只有八只脚趾的老叫化,他更是“大放光明主义者。”
他喜欢光线充足的环境,就算睡着觉的时候。仍然要燃点着一根蜡烛。
看来,这个老叫化今天又在这间破屋里渡宿了。
老叫化子的确是在这间破屋里。
但他的脑袋却被人割掉,放在他那一对只有八只足趾的脚下。
他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但他交上霉运,因为段老爷子想选中了这个地方,准备在这里渡宿一宵。
段老爷子不选择客栈,就是不想有任何陌生人在他的附近。
这个八脚趾的老叫化当然是陌生人,所以段老爷子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立刻就使这个无辜的老叫化子身首异处。
烛光黄昏,每个人的脸,看来都是焦焦黄黄的。
段雄河坐在一张已经霉烂,但勉强可以支撑着的木椅上,目光深沉地看着七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这七个人的年纪都已不轻,其中一人的年纪甚至比段雄河还大。
段雄河盯着这七个人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
然后,他用平静的声音对他们说:“我没有看错人,你们都是好汉子。”
那七个人还是枪般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人移动身子,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假若有人走进这间屋子,看见这七个人,而且还知道他们的来历,那么这人极可能吓得两腿发软,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站在左边的一个皮袍大汉,是洞庭湖八大狂魔排名第一的魔拳太岁邱一喜。
邱一喜旁边的两个中年人乃是太行山魔剑山谷的两位谷主,他们是孪生兄弟,提起左右无常剑费来来、费杀杀两兄弟,能不脸色大变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费来来、费杀杀赋性凶残,而且脾气怪异,谁也想不到他们也会投靠在段雄河麾下。
段雄河先后控制了鬼王帮与魔剑山谷,果然不愧一代枭雄。
除了邱一喜和费氏两兄弟之外,其余四人分别是河北毒叟白海蛟,来自西域的独臂刺嘛,采花大盗花如勇,还有六年前在淮扬道上一口气连劫十二趟镖的巨盗铁蜘蛛。
这七人全都是江湖上凶名早著,恶责昭彰的大盗,杀人魔鬼,无论是谁碰上其中一人,都已是天大的倒霉。
但在段雄河面前,这七个恶人却比学生碰见老师还听话。
他们站在这里,还要等候两个人。但这两人只来了一个,她就是梅姥姥。
“听说吕神鹰在钜福赌坊里生事?”
“回禀宫主,老身已杀了他。”
“他犯何罪?”
“因为吕堂主欲逃避明日将帅亭之决战!”
“他果然有此心?”
“证剧确凿。”
“如此杀得好,记一功。”
段雄河冷冷一笑,又道:“无论是谁贪生怕死,畏敌不前,杀无赦。”
每个人都已听见。
明日就是腊月初一,是老夫人纠集她一切好友力量,为丈夫报仇雪恨的日子。
他们一定要歼灭老夫人,否则他们以后谁都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