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渐浓。
霸王楼的一战,并没有划破夜空的沉寂。
他们虽然在动手,而且出手绝对不慢,但这一战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声音。
白寒血的一双短刀,出招准确、迅速,几乎一出手就已刺在高霸的咽喉上。
他出招的动作看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却经过了千锤百炼,才能苦练出来。
在这一瞬间,就连高霸都以为自己必将死在白寒血的双刀之下。
但他的本能反应极快。
当刀锋几乎已触及他脖子上的皮肤的时候,高霸的身子突地向后一弯。
嘶!
嘶!
两把短刀同时在高霸的头顶上飞过。
高霸虽然身材魁伟,但行动却比兔子还更灵活。
白寒血的脚步没有再移动,但他手中的一双刀却变动得更快。
他这一双短刀的变化,已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他每一招击出,都足以把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高手毁于刀下。
但这一次,他的对手并非屠南户、蓝如意、恶缘大师之流。
虽然这三个人的名字足以震撼许多武林人士的心,但他们若比起霸王楼主,还是差了一点。
而高手的决战的胜负存亡,往往也是决定在那一点一线之间。
白寒血没有把握能杀高霸。
高霸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敌得过眼前这一位名震天下的豹杀手。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武功的虚实,只知道对方在江湖上是大名鼎鼎的顶尖高手。
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一战凶险的程度,实非局外人能想象万一。
一双短刀,决战霸王楼主的一双铁手。这一战怎不凶险激烈,双方都施出浑身解数的功夫。
白寒血最厉害的第三把刀,一直迟迟没出手。
高霸一直都在等待。
他不怕死,他想见识一下白寒血第三把刀的威力。
白寒血没有令他失望。
他的第三把刀,终于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出手。
虽然白寒血只有两只手,但当第三把刀亮出的时候,他的手好像忽然又再长多了一只。
当然,世界上没有真的会有“三只手”的人。
白寒血也没有。
他能同时操纵三把刀,完全是气功的表现。
刷!
第三把刀在原本一双短刀发挥着最强大威力的时候,突然间刺向高霸双眉的中央。
白寒血的一双短刀,本已很要命,但更要命的还是第三把刀。
白寒血的第三把刀,看来已必可击杀高霸。
但当这把刀去势再进的时候,高霸竟然仰首张开嘴巴,把白寒血的第三把刀一口咬着。
白寒血怔住。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动作。
不但奇快,而且奇准。
就在同一刹那间,高霸的铁拳,已像巨大的锤子般撞在他的心房上。
白寒血立刻痛苦地蹲了下去。
他的脸变得有如蜡像般发黄,嘴角间却沁出了大量的鲜血。
但他仍然勉强发笑:“你的拳好……好快……”
高霸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子,背对着白寒血道:“这里虽然没有棺木,但我一定会把你好好埋葬。”
白寒血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色。
虽然他死在高霸的拳下,但他没有埋怨自己,更没有埋怨高霸。
他今生今世,已无法再见吕凤凰一面,但他仍然希望高霸能够找到她。
——自从两年前他俩分离之后,吕凤凰就成为了一个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女人。
如果白寒血没有猜错,她现在一定有了麻烦。
能替她解决一切问题的人并不多,白寒血也许是其中之一。
但现在他已败在高霸的拳下,所以,吕凤凰的事,到底还是要由她的丈夫来为他解决。
(二)
白寒血败了。
白寒血真的死了。
高霸的拳不但快,而且沉重如锤。
世间上很少人能捱得住他的拳,就连豹杀手也不能。
虽然他来意不善,但高霸反而很感激他。
他用自己的性命,告诉了高霸一条宝贵的线索!
这线索就在金星城主严巨的身上。
严巨,又名严酷。
他是个名人,也是个武林中的巨人。
“巨人”的意思,并非说他的身材高大如天神,而是指他的武功。
他的金星百幻手,全套一百八十九式,每一式都可以单独使用,若连串起来,那种威力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还有金星无影剑,更是足以震古铄今的罕世绝学。
在金星城,他是城主,也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
但他近年来并不愉快,因为他最宠爱的一个弟子,已死在别人的拳下。
他这个弟子叫彭太聪。
他名为太聪,事实上也很聪明。
可惜也许由于他太聪明的缘故,他时常都成功地令人上当。
他是个骗子,专门期骗女人的金钱。
但严巨视若无睹。
他虽然是武林中的巨人,但是却很护短。
渐渐地,彭太聪的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惹到霸王楼主高霸的亲戚身上。
高霸有个四姨妈,年纪不算大,丈夫早逝,留下了十八幢房子,还有五万两黄金。
这笔财富已足够她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可是,很不幸地,她糊里糊涂地,居然与彭太聪搭上了,于是前后不到半年光景,这个富孀就变成了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妇人。
那还罢了,彭太聪为了要“干手净脚”,免得日后给这个妇人缠扰,居然花了二千两银子,找一个第八流的杀手把她干掉!
这件事终于给高霸知道了!
他当然光火,立刻去找彭太聪。
彭太聪一向自负,没有把高霸放在眼内,居然赤手空拳就与高霸动手。
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但是聪明人也有看错人,看错事的时候。
这一次他看错了。
他怎样也想不到,就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也绝不是高霸的敌手。
彭太聪一出招,就是本门绝学金星百幻手。
他以为在三招五式之间,就可以把高霸的脖子捏断。
可是,高霸的脖子没有断,反而彭太聪的左右太阳穴各捱上一拳。
这两拳已足够把一只八百斤重的大猩猩活活打死。
彭太聪虽然武功颇高,他的身子还比不上大猩猩强壮。
优胜劣败,他的败落相当合理,同时,也是活该之至。
但是在严巨看来,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认为该死的不是彭太聪,而应该是高霸。
无论是谁,敢侵犯金星城的一草一木,他都该死。
更何况高霸侵犯的,是严巨的最心爱的弟子。
可是高霸没有死,直到现在仍然在活着。
严巨并没有忘记这一段仇。
他的记性很好,尤其是在“记仇”这一方面,他更是永远都不会忘记。
(三)
又是黄昏,长街落叶随风飞舞。
这里是天涯集。
天涯集是一个很浪漫的地方,在这里,你到处都可以发现“人在天涯”这四个字的木刻牌。
流浪天涯的人,每每喜欢在天涯集驻足。
虽然这个市集并不大,但却是江湖俊彦,骚人墨客常临之地。
这里有什么足以吸引他们到此呢?
有。
尤其是在“天涯路”的”对饮千杯楼”,更是他们流连忘返的地方。
对饮千杯楼,楼高三层。
地堂是吃喝的地方,这里供应最好的酒,同时也供应第一流的好菜。
美酒佳肴,本来就是人人都喜欢享受的。
这里的酒菜价钱,绝对不贵,而且还可以赊欠。
据说有一个穷酸秀才,在天涯集里呆了半年,更在对饮千杯楼吃喝了数以千两计的酒菜,直到现在还是分文未付。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这样长期白吃白喝。
但无论任何江湖过路者,只要他的盘缠不够,想在这里吃喝三几天,绝对不成问题。
因为对饮千杯楼的老板,不但经营酒家,而且更经营赌场。
在赌场上,他一天杀进的银子,几乎已足够酒家的全年开支了。
所以,在酒家内,他是个疏财仗义的“赛孟尝”。
但在赌场,他却大杀三方,而且他那间赌场的赌注极大,一口牌赌上万把两银子,是很平常的事。
世间上尽管有不少豪华的赌场,但若论赌注之巨,恐怕还没有多少赌场能及得上万全赌庄!
万全赌庄就在对饮千杯楼的左邻。
据说有个大财主,在对饮千杯楼叫了几款精致的小菜。
当佳肴美酒都摆到桌上的时候,大财主赌兴忽发,于是急不及待地跑到万全赌庄赌几手。
结果,当他从赌场回来的时候,那些菜还是热腾腾的。
但大财主身上的二十万两银票,已经一张不剩。
他这一顿,终于也算在老板的账上,但你能说他是白吃白喝吗?
(四)
虽然时候还早,但万全赌庄内已很热闹!
只不过现在赌桌上的注码还并不怎样狂热,那些赌得起上万两巨注的豪客,通常都在夜后才会光临。
在牌九桌上,推庄的是天涯集东北八里外一座市镇大阔少。
他最少有逾万亩良田,数以百幢计的屋子。
他的祖先本来是强盗,但现在他的父亲却已成为了“抗盗英雄”。
但真正知道他父亲的底细的人,都知道这种英雄,其实也是个强盗。
黑吃黑的强盗。
坐在万全赌庄牌九桌上的大阔少,人人都叫他边公子。
他姓边名百川,年纪还未到三十。
他的相貌绝不难看,而且出手毫不吝啬,无论对任何人都同样豪爽。
只可惜他还是未免有点冷酷。
尤其是当他遇见了身怀武功的人,他脸上的表情就是更加冷冰冰的。
他一向都认为自己是天上的一朵云,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地上又黄又脏的泥土。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就算是又黄又脏的泥土,它也有极大的价值。
大地上的花草树木,倘若没有这些泥土,又怎能生长呢?
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但是在赌桌上,除了他的注码比别人多得多之外,又与一般赌徒有何分别?
所以,虽然他自视极高,但在别人的眼中看来,却可能会觉得不外如是。
例如杀手之王司马血,他对这位边公子的评价就并不高。
他只是一个赌徒。
一个武功“还算不错”的赌徒。
赌庄内人头涌涌,挤满来自四方八面的赌徒。
赌徒有很多种。
有些赌徒日以继夜地耽在赌桌上,不论大赌也好,小赌也好,总之非赌不可。
这种人彷彿一天不赌博,就会皮开肉烂似的。
这种赌徒的赌瘾最大,而他们的下场也往往最可悲。
幸好司马血还不能算是这种“赌瘾比饭瘾还大”的赌徒。
他可以一口气连赌多天,但也可以几个月内不赌一文钱。
但他仍然是赌徒。
只要是赌徒,就不值得任何人去效法了。
司马血常赌。
他本来就是靠赌为生。
他“靠赌为生”,并非在赌桌上赢别人的钱,而是在刀光剑影之下赌别人的性命,也赌自己的性命。
杀手生涯,本就是一种最奢侈,最冒险的赌博。
没有人能预知明日的事。
杀手更永远不能。
他们所拥有的计划,就像屋子建筑在浮沙层上,所以,杀手往往比任何人更嗜赌。
司马血就是这种杀手!
当司马血来到万全赌庄的时候,边百川的手气已很旺盛。
他在牌九桌上推庄,连杀五口。
与他同桌共赌的人,无不愁眉苦脸,大家的赌注都越缩越少。
边公子赌的是大钱,注码太少当然不会有多大的兴趣。
他已想收手歇一会,等待几个阔客来到万全赌庄,才再赌个痛快。
但司马血却在这个时候,在桌上放下一叠银票。
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
因为第一张银票,竟然已是白银五万两。
边公子彷彿也有点发楞。
他实在看不出,这个灰衣人居然拥有这么巨大的财富。
有了对手,边公子当然不愿走。
他仍然继续推庄。
司马血淡淡一笑。
等到牌已砌好的时候,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司马血的身上。
每个人都在等待司马血下注。
他沉吟片刻,终于下注。
但他用来下注的并不是银票,而是一把剑!
(五)
这把剑并不太考究,而且剑鞘也已有点残旧。
但就算是完全不懂剑的人,也可以看得出这把剑绝不平凡。
若是懂得剑的人,他必然可以感觉得到,这把剑所散发出来的杀气,是何等的强烈。倘若是真正了解剑,懂得剑的人,他更可以看得出,这把剑与它的主人混成一体。
这个灰衣人放在赌桌上的不但是剑,而且更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在内。
边公子冰冷的脸庞,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微笑。
他的目光只盯着这把剑。
他看了又看,许久才能慢慢地说道:“这是碧血剑!”
“不错,正是碧血剑。”司马血一字一字地说道。
边公子点点头,忽然注目着司马血:“你不但有一把旷世难求的好剑,也有一叠足以让许多人发狂的银票,但你为什么不赌银票呢?”
司马血道:“难道你认为碧血剑的价值,比起银子还有所不如?”
边公子盯着他:“当然不!”
司马血道:“在下向闻边公子喜欢豪赌,赌得越大,兴趣越大,既然如此,当然是赌剑比赌银子更刺激一些。”
“好!说得好!”边公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冷冷的笑意:“但本公子又用什么与你对赌呢?”
司马血淡淡道:“你若赢了,这把剑就是你的。”
边公子道:“然则输了又如何?”
司马血道:“你若输了,就得马上离开中原一年!”
边公子楞住。
“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中原?难道本公子在中原阻碍你的赌运?”
司马血摇摇头,道:“在下虽然嗜赌,但是从来不把赌运这种事赖在别人的头上。”
边公子道:“既然如此,你何以有此奇怪之想?”
司马血冷冷一笑:“你离开中原一年,最少中原武林也有片刻安宁。”
边公子嘿嘿一笑,道:“阁下此言,倒未免把本公子看得太高了。”
司马血道:“你不愿意赌?”
边公子道:“不是不愿意赌,而是不必赌。”
“不必赌?
“不错。”
“何以不必赌,难道你的意思,是不赌也可把在下的剑取掉?”
“正是如此。”
司马血笑了。
“很好,反正在下这把剑,一直都是别人觊觎的对象,你若能把它取掉,在下反而少却不少烦恼。”
边公子冷冷道:“你一定可以免掉这些烦恼的。”
司马血明白。
死人当然不会有任何的烦恼。
边百川的说话,不但司马血明白,其他的赌客也同样明白。
但唯独有一个人,他好像一点也不明白。
他就是在对饮千杯楼白吃白喝了半年的穷酸秀才。
这个秀才不但穷酸得要命,而且像个糊涂蛋。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万全赌庄的。
但当边百川与司马血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他第一句话就说道:“你们为什么还不继续推牌九?让不才也来凑凑兴。”
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了一两碎银,押在尾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