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霸王楼”,是一座耸立在高峰上的高楼。
高峰、高楼,高处不胜寒。
他虽然身材魁梧健硕,但他也已觉得有点凉意。
深秋了。
霸王楼上的女主人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山路崎岖,山林内除了阵阵山风声之外,就只有乌鸦的鸣叫声。
山无名。
峰也无名。
但在峰上的霸王楼却很有名。
主人有名,楼亦有名。
霸王楼的主人是当今武林上最英勇的壮士,虽然他现在已三十七岁,但他仍然有足够的魅力,可以迷倒世间上绝大多数的女人。
但霸王楼的主人并不太风流。
尤其是他与吕凤凰成亲之后,他的风流艳史已到此绝迹。
他姓高,名霸,字一飞。
他有八尺身材,浑身肌肉坚硬如铁,他虽然被人称为盖世霸王,但是他很少杀人。
他觉得杀人的滋味,就像是喝醋一样,一点也不有趣。
但他不杀人,不少人却很想杀他。
这也难怪,因为高霸的头颅有价。
不但有价,而且价值不菲。
据说金星城主严巨,已出价十万两银子,要取高霸的项上首级。
江湖上不少人的头颅都有价,但值得上十万两银子的脑袋,还是并不多见。
高霸却是其中之一。
这么值钱的脑袋,当然成为江湖杀手追猎的目标。
然而,要杀高霸,又是谈何容易?
(二)
黄昏。
一抹斜阳,自西山之巅透射进山峰密林内,虽然环境未免荒凉寂寞一些,但却美丽得足以令人陶醉。
就在夕阳渐渐西沉的时候,崎岖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头花豹。
这一头花豹相当巨大,居然可以与一般吊睛白额虎相提并论。
这样庞大的花豹,世间上着实罕见得很。
花豹在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它好像直向霸王楼进发。
但当它走近霸王楼的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口哨的声音。
哨声很短促,声音也不太尖锐。
花豹听到哨声之下,就乖乖地停止了步伐。
接着,一个白衣书生相继出现,他的年纪并不太大,但也不太年轻,看来最少已有三十出头。
他的脸上略蓄微须,虽然衣饰并不算华丽,但看他的衣着倒也相当考究。
他的眼睛却并不怎样明亮,看来好像已有几分酒意。
但他全身上下,绝对没有半点酒的气味。
他没有喝酒。
不喝酒的人,当然不会醉。
他不会为酒而醉。
但更不会为眼前如诗如画,美丽绝伦的景色而陶醉。
从外表看来,你很难想象得到,这个白衣书生居然会豢养一只如此庞然巨兽,倘若这条花豹兽性大发,恐怕三两下子就会把主人连头带骨一起吞掉。
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高霸一直都斜倚在霸王楼顶的一张摇椅上。
摇椅不断地摇。
他好像有点晕眩,但纵使他真的晕眩,也绝不会因为是摇椅的幌动。
那是为了相思。
相思的人,就像永不停息下来的摇椅,永远不断地幌动。
相思不但可以令人晕眩,也可以令人丧失一切——包括健康与性命。
相思亦苦、亦甜。
但相思也是危险的。
但,当相思来到的时候,又有谁能抗拒?
高霸也不例外。
虽然他已看见一只巨大的花豹,也看见一个满身杀气的杀手,但他仍然不理不睬。
他知道这一人一豹是来对付自己,要取自己性命的,但他仍然满不在乎。
——你要杀我,尽管来好了。
——就算死在你的手下,却又何妨?
高霸本就不怕死,现在更不怕死。
但越不怕死的人,越难死掉。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三)
白衣书生已带着花豹,来到了霸王楼下。
他也看见了高霸。
高霸魁梧强壮,就算是在最颓丧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态也是像一条雄狮,而绝不会像一只“病猫”。
白衣书生看了看高霸,以后又再看了看自己一手抚养的花豹。
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一直都以为,这条花豹的威猛形象,绝对没有任何人,任何野兽可以比得上它。
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眼前“高高在上”的高霸,他就已比花豹更强壮威猛十倍。
白衣书生吸了口气,突然挥手道:“你去吧,我若还能活着,一定会找你。”
他这些说话,是对花豹说的。
花豹突然伸出了舌头,在主人的脚下舐了几下。
白衣书生又再挥了挥手:“你快点走吧!”
花豹彷彿依依不舍。
但最后,它还是去了。
它走得很慢,很慢,好像极不愿意离开主人似的。
直到花豹的影子消失在密林内之后,白衣书生的脸上,又回复了那种冰冷、肃杀的神色。
他本是个杀手。
杀手无情。
但他却对花豹有情。
是否花豹比人类更值得信任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高霸与自己,绝不可能一起活到明天!
夕阳红如火。
在晚霞映照下,高霸的脸红得就像一只燃烧中的烘炉。
他仍然在霸王楼上,没有下来。
白衣书生脸上木无表情,他开始拾级而上。
他没有施展轻功,没有故意炫耀自己苦练多年,直到去年才大功告成的“象脚劲”。
“象脚劲”若一经施展,整座霸王楼亦会因他的脚步而被震陷。
但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这是绝对多余的。
他练这种功夫,并不是用来拆别人的房子,而是用来“拆骨”之用的。
任何人的骨头若给象脚劲一踩,被踩之处绝不会断裂,而是化为粉碎!
白衣书生登上霸王楼的姿态,是四平八稳的,绝对没有半点多余的卖弄技俩。
他不愿为,也不屑为。
直到他登上霸王楼顶层的时候,高霸终于开口了。
他第一句说话就是:“阁下是个不受高某所欢迎的人物。”
白衣书生有点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不受欢迎。
他知道高霸一定会有解释。
过了半晌之后,高霸果然再说下去:“我现在正想找个人陪我喝酒,可是你并不是喝酒人。”
白衣书生笑了。
他的笑彷彿有点苍凉的味道:“就算我平时不喝,今天也许会破例。”
高霸目中陡地掠过一丝奇怪的神色:“你肯喝酒?”
白衣书生道:“既然你想找人陪你喝酒,我既已来了,为什么不能奉陪?”
高霸彷彿一怔,但随即大笑道:“好!别人都说白寒血是个最没趣的杀手,但今天看来,你简直比杏花园的老板娘还有趣八十倍!”
大笑声中,一坛五斤装的大曲酒已抛到白衣书生的手中。
白衣书生拍开泥封,仰首就喝。
他喝得很快。
五斤大曲酒,瞬即一滴不留。
高霸大笑。
“想不到白寒血喝酒爽快的程度,尤在司马血之上。”
白寒血冰冷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司马血是杀手之王,白某如何能与之相比?”
高霸哈哈一笑,忽然道:“难道你不怕这一坛酒有毒?”
白寒血道:“在下江湖上打滚十五年,从未听说过高霸会用毒伤人。”
高霸的脸上,突然一阵抽搐。
他的确从来不用毒伤人。
但吕凤凰离他而去,却是为了一个“毒”字。
白寒血语出无心,但高霸的心却像是给一柄锥子重重地刺了一下。
酒能麻醉痛苦。
所以,他背对着白寒血,也喝了五斤酒。
酒气冲天。
酒气在霸王楼弥漫着。
但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一股杀气,这股杀气混在酒气中,气氛变成了“又冷又热”。
但渐渐地,酒气散,杀气却越来越浓厚。
高霸突然冷冷地对白寒血道:“你究竟是来杀我,还是来陪我喝酒的?”
白寒血道:“先喝酒,后杀人。”
高霸道:“酒已喝了,你也可以动手了。”
白寒血却摇头,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高霸冷笑道:“难道你还要我陪你上床才动手?我可不是个女人!”
白寒血轻轻一咳:“高楼主当然不是女人,你若是女人,就绝不会容许我一直来到这里。”
高霸说道:“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白寒血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表情。
他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道:“你若败在我的手下,你必死。”
高霸眉头一皱。
这算是什么话?
高手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白寒血本来就是来杀自己的,自己若败了,当然也就绝无幸免的机会。
白寒血又说道:“我若败了,我也必死。”
高霸更不耐烦。
这更不像话。
但他仍然忍耐着,他的耐性就算不太好,也不能算是太差的。
白寒血又说道:“我一定要杀你,因为你若不死,我就找不到吕凤凰……”
听到“吕凤凰”这三个字,高霸的脸色变了。
他突然大声道:“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白寒血摇头,叹息道:“我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也绝不会来杀你。”
高霸一呆。
“难道你杀我之后,就可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白寒血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这一次你说对了。”
高霸怒道:“你在搅什么鬼?”
白寒血道:“白某虽然只不过是个杀手,但是却从来不故弄玄虚,更不屑用奸计。”
高霸的怒容渐失,他看得出,白寒血没有说谎。
过了半晌,白寒血才缓缓地说道:“昔年向吕凤凰极力追求的男人,绝不只有你一个。”
高霸承认。
她本来就是江湖中艳名远播的大美人,不知道有多少江湖豪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最后获得吕凤凰垂青的,还是高霸。
但现在,高霸也和其他追求过她的男人一样,变得一无所有。
高霸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一点沙哑。
他问白寒血:“你也喜欢她?”
白寒血坦然承认:“她一直是我最倾慕的女人,即使是现在,我对她的印象还是绝对没有改变过。”
高霸又再坐在那张摇椅上,脸色也随着夕阳的西沉而变得很黯淡。
但白寒血的脸上却反而发出了光,他缓缓地接着说下去:“可是当我知道她离开你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高兴,只觉得她这个决定,可能是她毕生中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高霸的脸色更黯然。
白寒血忽然一笑,但却笑得很涩苦:“这两年来你到处找她,我也是一样。”
高霸闭上了眼睛。
白寒血直认到处去找寻他的妻子,这人的胆量当真不小。
但高霸没有怪他。
——也许只有空无所有的人,才会明白到空无所有的人的痛苦。
高霸了解。
白寒血对吕凤凰倾慕,并不是错。
高霸是胜利者,但他却不惯拥有一般胜利者的骄横狂态。
他抽了口凉气,目注白寒血道:“为什么你杀了我之后,就会知道她的下落,是谁敢向你保证这一件事?”
白寒血看着远方黯淡的云层,道:“是金星城主。”
“严巨?”
“正是严老太爷。”
高霸耸然动容。
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严巨的说话,每一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才发出。
他平时绝少讲话。
但他的说话,每一句都绝不花假,他对人下过的承诺,也从来都没有失信过一次。
他既能对白寒血许下这种承诺,他就必定真的知道吕凤凰的下落。
想到这里,高霸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
白寒血一定要杀他。
因为他若不杀掉高霸,就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吕凤凰。
在别人的眼中看来,白寒血实在混帐得要命。
为了要找寻别人的妻子,居然去行刺杀人家的丈夫,这种行为可谓该杀之又该杀。
但高霸反而不觉得白寒血这个人很混帐。
他只觉得白寒血和自己一样,都是困在一张巨网内的人。
他们在网中找寻。
他们在网中挣扎。
但他们在网中的危险,又岂是局外人能了解?
(四)
白寒血是杀手。
在江湖上,他的外号是豹杀手。
豹杀手最大的本领,当然是杀人。
在这五年内,死在豹杀手手内的人总共十一个
五年内才杀十一人,这个数字实在并不算大。
但数字有时候并不能代表什么。
如果他杀的只是无名小卒,江湖中藉藉无名的庸手,就算杀一百,一千,他也不过是个平凡的杀手而已。
但白寒血所杀的十一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名气响当当……黑白两道的一流高手。
别的不提,单是去年,他分别在长安、保定和天台山下所杀的三人,他们的声名就已足够吓破许多人的胆。
他们是长安九煞之首的吸血恶煞屠南户,保定八家赌场的大老板蓝如意,还有天台山第一凶僧恶缘大师。
但这三个大恶人,都已在白寒血的刀下死了。
白寒血用的武器是刀。
不是长刀,是短刀
不是一把,也不是两把,而是三把!
但他与敌对阵的时候,敌人通常都只能够看见两把刀。
直到敌人看见第三把刀的时候,这把刀必已插在他的双眉之上。
白寒血的一双短刀已亮出。
他这两把刀,就在他的腰间。
他拔刀的姿势很美,就像女孩子在花园里摘取两朵娇嫩的鲜花。
他现在当然不是在摘花。
他要摘命。
摘取高霸的命!
刀亮出,高霸的眼睛彷彿也亮了。
“果然是杀手中的杀手,就算司马血在这里,他的锋芒也未必能及得上你。”
白寒血冷冷一笑:“别把司马血与在下相提并论,你的棒在哪里?”
高霸在江湖上赖以出名的棒,是长五尺,重三十八斤六两的霸王棒。
霸王棒不在高霸的手中。
高霸凄然一笑,道:“自从吕凤凰离我而去之后,霸王棒已被我埋掉。”
白寒血看着他:“难道你找不道她,就永远不再用霸王棒?”
高霸淡淡道:“也许如此。”
白寒血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要赤手空拳与我白某动手?”
高霸又淡淡道:“就算我死在你的刀下,却又何妨?但是,恐怕你不容易如愿以偿……”
就在这一刹那间,白寒血的一双短刀已如流星般疾击高霸!
这是莫名其妙的一战。
他们这一战并不是为了仇怨,也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要找一个天香国色,令他们心醉神往的女人。
男人,你们究竟是愚蠢,还是可怜的动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