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黑暗的时刻已过去,东方开始泛起鱼肚白色。
唐愚盯着那个青袍人,看了很久很久,才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阁下就是卫空空。”
青袍人露出了一阵淡淡的微笑,道:“在下正是卫空空。”
唐愚点了点头,道:“好!果然是少年英雄,了不起。”
卫空空道:“前辈夸奖了。”
唐愚道:“这里是罪恶谷,也是罪恶门的要地,无论是谁想来到这里惹事生非,都必须有极大的勇气,和冒着难以预测的危险。”
卫空空道:“在下不怕危险,初生之犊通常都是如此的。”
“初生之犊?”唐愚哈哈一笑:“别太自谦了,老夫虽然今天第一次与你相会,但你在江湖上的事迹,老夫已听过不少了。”
唐老人干咳了一声,道:“老实说,老夫以前对他的印象不怎样好的,但近来已有了颇大的改观。”
唐愚道:“卫空空本来就是行侠仗义的偷脑袋大侠,你何以对他存有偏见?”
唐老人又干咳一声,并没有回答。
唐愚又道:“唐箭在花花楼中,与沙不恶那一群兔崽子打得天翻地覆。”
唐老人道:“你认为他的胜算有几分呢?”
唐愚道:“胜算不高。”
唐老人的脸色微微一变:“既然你明知他的胜算不高,何以还呆在这里?”
唐愚淡淡地一笑,道:“虽然唐箭的胜算不高,但那是指他单独一人作战的情况而言。”
唐老人道:“莫非他有援手?”
唐愚道:“不错。”
“谁?”
“那是你的儿子,还有杀手之王司马血。”
唐老人眉头一皱:“就凭他们三人的力量,似乎还不足以谈得上稳操胜券。”
唐愚又是一笑,慢慢地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你不大喜欢的人物,也在援手之列。”
唐老人一楞。但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却没有说出来。
他心中所猜的没有错,还有一人,就是他一向都认为不大靠得住的雪刀浪子龙城璧。
碧龄仍在屋中。
虽然“保护”她的中原十二丑,现在都已不折不扣的变成了十二个死人,但她仍然没有离开这个尸体满布的地方。
她要在这里等待一个人。
那人就是“水猫”!
(二)
花花楼的一战,是惨烈无比的。
唐箭与苗九田在沙老板等人围攻之下,险象环生。
但就在他们最危险的时候,司马血的碧血剑首先把两个紫衣武士,在苗九田身边把他们闪电般解决。
如果司马血来迟一步,苗九田恐怕已变成了刀下肉酱。
碧血剑一亮出,沙老板的神态就很不好看。
他见过司马血,也见过这把碧血剑。
同时,他更见过司马血的剑法。
当司马血加入战圈之后,他立刻就下令独孤一去对付这个杀手之王。
无论怎样看去,独孤一都是个残废老人。
他号称“样样不全”,看来真是一点也不错,像这种古灵精怪的怪物,江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另一个。
但司马血没有看轻这个怪物。
独孤一只有一条左手,一条右腿。
他走路的姿势,当然绝不会好看。
但就算他走路的姿势再难看十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杀人的能力。
虽然他只有一只眼睛,但这一只眼睛所暴射出来的光芒,却足以把意志坚强的人,盯得神智崩溃。
他练过摄魂大法,虽然没有澈底的成功,但也已达到足以乱人神智的地步。
但他这一只眼睛,今天没有向司马血施展摄魂大法。
有人以为摄魂大法只靠眼睛便能施展出来,那是大谬不然的。
独孤一不对司马血施展摄魂大法,是因为他知道奏效的机会并不大。
如果凭摄魂大法就能把司马血制服的话,那么他早已是个死人。
独孤一没有看轻司马血,就和司马没有看轻他一样。
虽然独孤一走路的姿势并不好看,但速度之快,却连司马血都感到有点意外。
司马血身形急退三尺。
独孤一桀桀一笑:“杀手之王,你莫不是怕了老夫这个老残废?”
司马血摇头。
“在下并非怕了你,而是怕了自己手中的碧血剑。”
独孤一冷笑:“你怕碧血剑会把老夫的脑袋砍了下来?”
司马血道:“在下并非卫空空,我的剑很少会把别人的脑袋砍下,但倘若把你仅余下来的一条腿废掉,那倒不怎么好意思。”
独孤一冷冷道:“听说你的毒蛇剑法,相当不错?”
司马血道:“毒蛇剑法虽然的确很不错,但在下杀人的剑法有好几套,并不一定是毒蛇剑法才能杀人。”
独孤一道:“哼!无论你用的是不是毒蛇剑法,但阁下心地之恶毒,却已不难想象。”
司马血道:“哦!在下又有何恶毒之处?”
独孤一道:“老夫曾听到一个消息,你与唐六公子是好朋友。”
司马血道:“是又如何?”
独孤一冷笑道:“常言有道,物以类聚,唐六公子为人心地险恶,而且擅用奇毒,这种人的朋友自然也是蛇鼠一窝。”
唐箭与司马血互望了一眼。
司马血淡淡地道:“含血喷人的赤领,独孤先生可算是道行高深之至。”
独孤一冷然道:“这并非含血喷人,而是事实。”
司马血默然。
唐箭也一言不发。
这时候,紫衣武士的攻势已暂时停顿下来,但气氛却更紧张,更尖锐。
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一股逼人眉睫的杀气,已笼罩着整个大厅。
沙老板仍然坐在大厅的东方。
在他的左边,那个身穿阔袖长袍、身材瘦如竹竿的老者,神态依旧如昔,好像是个木头人。
但他绝不是木头。
木头不会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杀气。
但是他这个人的手,彷彿随时都可以把世间上的每一个人杀死,包括他自己在内。
虽然大厅上的气氛极其紧张,但这个阔袍瘦老者,似乎毫无感觉。
他是谁呢?
司马血不知道,唐箭也不知道。
甚至苗九田,他也不认识这个瘦老人,也从未见过他。
但与司马血一起来到花花楼的龙城璧,他已认出了这个瘦老人的来历。
龙城璧是和司马血一起来到花花楼。
除了龙城璧两人之外,唐竹权也抱着那个特大的酒坛,慢条斯理地赶到。
其实说他慢条斯理,那是不对的。
虽然他的神态从容不迫,而且简直就是懒洋洋的,但他的脚步一点也不比龙城璧和司马血稍为缓慢。
唐竹权一看见大厅东方坐着的两个人,他立刻就看出其中一人,就是罪恶谷的沙老板。
但还有另外一个瘦老人又是谁呢?
唐竹权立刻就问龙城璧:“沙不恶旁边的老头儿是谁?”
龙城璧道:“他就是杜舵。”
“杜舵?”唐竹权的眼睛登时睁大了两倍:“非仙非鬼、亦仙亦鬼的鬼中仙杜舵?”
唐竹权的声音并不响亮,但那个瘦老人却似乎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冷冷地望着龙城璧和唐竹权,道:“我的确就是鬼中仙杜舵。”
唐竹权嘿嘿一笑:“老子听人说过,你早在十五年前便已死在祁连山下。”
杜舵冷冷一笑:“祁连六杰虽然练成了六合金刀阵,但想把老夫困在阵中,还是妄想得很。”
唐竹权道:“如此说来,祁连六杰与你同归于尽的传说,是一个谣言了?”
杜舵道:“祁连六杰全部完蛋,但老夫还没有完。”
龙城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非仙非鬼,亦仙亦鬼,杜先生练的精灵十三剑,想必然已大功告成?”
杜舵冷笑道:“老夫的精灵十三剑是否练成,你们很快就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案”字出口,杜舵的人已轻飘飘地从椅上升起,看来就像是一朵颜色怪异的飞云。
飒。
人未到,剑先到。
杜舵的剑,居然是灰色的。
花花楼中,一度停顿下来的战斗又再重新展开。
苗九田虽然纵火本领极高,但论到真实的武功,他是比不上唐箭等任何一个人的。
但他现在除了公然背叛沙老板之外,他已无路可逃。
根本上,他的“背叛”是被逼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处境当然极为不妙。
但他已把拯命回魂丸交给假仇铁军,而假仇铁军当时曾保证一定会把他救出生天。
假仇铁军就是水猫,而水猫就是唐六公子唐箭。
唐箭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在此强敌环伺的时候,他的确在尽力保护苗九田的性命。
如果不是唐箭的努力,苗九田早已死在那些紫衣武士的刀下。 那些紫衣武士的刀法,极其凶悍,虽然他们的武功并不算太高,但却勇不可当,攻势绵绵不绝,有如排山倒海。
但如果只凭唐箭,那么苗九田还是难逃劫数,因为对方实在人数太多,想要杀出重围,绝非易事。何况除了这些紫衣武士之外,还有沙不恶、独孤一和杜舵这些高手,在旁虎视眈眈。
但唐箭很有信心。
因为龙城璧与司马血都已在罪恶谷中,而且就在周宪的家内。
他相信司马血和龙城璧很快就会赶到来了。
现在,他们终于及时赶到,而且连杭州唐门的大少爷唐竹权也一并出现。
虽然蜀中唐门与杭州唐门平时绝少来往,但唐箭在南海叱咤风云的时候,却曾与唐竹权合作过一次,把一股凶悍的海盗杀得尸横遍地,片甲不留。
如果杭州唐门只有一个值得唐箭关心的人,那么这人必定就是唐竹权。
同样地,蜀中唐门唯一值得唐竹杖关心的,也许就只有唐六公子——唐箭。
蜀中唐门的一场大风暴已展开,一向绝少与蜀中唐门往还的杭州唐门,也同时卷入了这一场可怕的风暴之中。
这两个唐门之间,毕竟还有点宗亲的关系,无论怎样,唐老人都绝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唐竹权亦然。
虽然蜀中唐门的大权,始终仍然会落在他们自己人的手上,但唐老人父子都希望,倒下去的不会是唐愚、唐百啸和唐箭等人。
因为他们在蜀中唐门内,是代表了正义的一方,如果他们倒下去,蜀中唐门就会变得比以前更黑暗、更不堪想象。
(三)
独孤一虽然只有一条腿、一只手,但他的武功令人有不可思议之感。
司马血实在不想和这种人交手。
和这种人交手,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因为你不杀他,他就会把你杀掉。
但面对着这种名副其实“样样不全”的残废老人,司马血却有点不忍下手的感觉。
谁说杀手无情?
就算是杀手之王司马血,他也有心软的时候。
幸好司马血对于独孤一这种人,还总算有颇深刻的认识。
独孤一虽然外表看来的确相当可怜,但他绝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你若同情他,说不定他会无缘无故地就把你一掌打死。
而且,他在江湖上所做的恶事,比许多四肢健全的人还多得多。
所以,独孤一绝不会轻易放过司马血,而司马血也不必对这种心地险恶,性格凶残的老残废动其怜悯之心。
独孤一绝不客气。
他一出手就是穿心五爪。
五爪连环抓出,每一爪都足以把司马血的心脏活生生地钩出来。
司马血一侧让开。
独孤一桀桀怪笑,突然左肘一曲,向司马血的腰间撞去。
看样子,他好像已完全忘记了对手是杀手之王司马血,也忘记了司马血的碧血剑早已出鞘。
稍为脑筋清醒的人,都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之下作如此的进击。
难道他敢肯定司马血的碧血剑不会把他的左手砍了下来?
独孤一并不愚笨。
他的脑筋也比任何人都更清醒。
他当然没有忘记司马血是一个怎样的人,同时,他也很了解碧血剑是一把怎样的剑。
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司马血一剑砍下来,的确是非常危险的。
但独孤一真正的一击,并不在这一肘,而是在他的左腿。 左腿?
他的左腿不是已经断了吗?
不错,他的左腿本已齐膝断掉,但就在左膝之下,却隐藏着一种令人防不胜防的武器。 那是一截半尺长,可以突然从膝间暴射出来的刀锋。
飒。
刀锋几乎已划在司马血的小腹之下。
这是极阴险的一刀。
同时,也是极其恶毒的一刀,这把刀锋之上,淬有十八种不同的毒药,无论是谁捱上一刀,都势非立刻去见阎王不可。
所以,左肘曲起撞向司马血的一击,是假的。
但膝间毒刀,却几乎要了司马血的性命。
独孤一果然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怪物。
但司马血非常镇静。
他知道面对着这个“样样不全”的人,实在比对付任何手足健全的人,更不容易。
两条人影乍合又分,独孤一不断地在冷笑。
他们动如脱兔,但静止的时候却像两座山。
两座完全不动的山,三只同样冷酷的眼睛,在互相地对峙着。
虽然他们刚才只是仅仅交战几招,但两人的眉宇间,都竟已开始冒汗。
由极快的动作,转眼间就变成完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好像完全停止。
通常只有高手过招,才会产生这种罕见的现象。
他们都没有赢,也没有输。
他们不动,其实就是动。
他们动的不是手,而是眼睛,甚至是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们除了利用眼睛去搜索别人的弱点之外,还彷彿凭藉某种无形的触觉,在刺探对方哪一部份是最虚弱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但要知己知彼,又谈何容易?
虽然在司马血和独孤一的身边,有不少紫衣武士,也有司马血的朋友,但他们都没有插手。
他们也有他们的“战局”。
只有一个紫衣武士,他贪功。
他看见司马血呆立在大厅中央,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
他在想,如果自己突然一刀把司马血解决,这个功劳可不算小。
他是一个很骄傲的刀手。
在四十个紫衣武士之中,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刀法是同侪之冠。
他一直都想证明这一点,现在,似乎已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是个功利主义者,同时,更喜欢混水摸鱼。
司马血是杀手之王,这条鱼当然不能算小。
这个紫衣武士已决定,要出其不意地把这条大鱼捞上手。
三只眼睛,不断地互向对方的身上搜索。
这是极动之后的极静。
同时,也是第二次极动之前的先声。
虽然在他们的身边,情况混乱得就像九百只大螃蟹在打架,但他们彷彿是超然的,一点也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影响。
一直不动的独孤一,突然微微地点头,唯一的眼睛露出了赞赏的神色。
虽然这人邪门得要命,但他是一个高手。
识英雄重英雄。
独孤一开始有点佩服司马血。
佩服,在别人来说,是一件很和平的事。
但独孤一的“佩服”,却有点与别不同。
他觉得佩服的人,其实,心里是不服的。
他越佩服某人,除了绝少的例外情况之外,他通常都很渴望把自己佩服的人干掉。
独孤一的思想有点古怪。
他认为与其佩服别人,何不索性佩服自己? 只要把自己觉得认为佩服的人干掉,他就可以把这份“佩服”,馈赠给自己。
这是一种很玄妙、很古怪、也邪门之极的思想。 这不能完全算是妒忌,但又带有几分妒忌的成分。
一般人当然不会有这种思想,这种思想根本就是要不得的。
但独孤一就是这种人。
他的目光,越来越是阴沉。
而司马血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种傲然的神态……
常言有道:“骄兵必败。”
司马血真是忽呈骄态吗?
不!
他并不是个骄傲的人。
虽然他有时很狂,但那并不等于真正的骄傲。
他现在使用的,是诱敌之计。
但独孤一也是一条老孤狸,他没有上当。
他并不会因敌人的任何作态而改变自己的战略,就像是一个弈棋的高手,绝不会贪图吃掉别人的棋子而堕进陷阱一样。
司马血虽然没有令独孤一上当,但那个贪功的紫衣刀手却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一向都认为自己擅于掌握机会。
擅于掌握机会的人,当然不应错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良机。
所以,他不再犹疑,一刀就向司马血的背上砍去。
他这一刀的去势极其凶悍,眼看立刻就要把司马血的背心刺个透明的窟窿。
但司马血居然还是像一个木头人,连衣袂也没有抖动一下。
紫衣武士心头暗喜。
刀的去势更快。但就在刀尖几乎刺在司马血衣衫的时候,紫衣武士的刀锋突然“铛”的一声折断。
断折的刀锋如箭射向屋顶横梁之上。
“夺”的一声,刀锋钉在木梁上。
而紫衣武士忽然也像一支箭般,但他并不是向上射去,而是向后踉跄倒退了八丈!
八丈并不能算是一个短的距离。
这紫衣武士的确一退就已八丈,而且身子停下来之后,立刻就再向后仰天仆倒下去。
独孤一的眼睛亮了。他看见了一把刀,一把令他毕生难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