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答案是令人望而生厌的。
这里叫罪恶谷。
罪恶谷本来叫平安谷,在两千年前一直到两年前,这里一直都很太平。
但现在,一切都已变了。
自从沙大善人来到了平安谷之后,平安谷就不再平安。
没有人再称呼这里是平安谷,因为平安谷已变成了罪恶的渊薮。
沙大善人姓沙名不恶,他喜欢别人称呼他做“大善人”。
于是趋炎附势的人都叫他沙大善人。
但沙大善人干过什么善事呢?
没有。
连施舍一枚铜板给乞丐也没有。
他看见了叫化子,通常都派遣他的两个手下,把叫化子一脚踢开老远。
所以,罪恶谷已整整两年,从未出现过任何乞丐。
罪恶谷没有穷人?
看来也不错,因为那些穷人,不是溜光,就是被沙大善人杀掉。
这里原本有三百二十五户人家,但现在留下来的恐怕还不到十分之一。
但这里的客栈,在短短两年之间,就由独一无二的一间,变成了六间之多。
以前只有一间客栈的时候,客房是用来养蚊子的。
但现在,连蚊子也好像给热闹的人群赶跑了,六间客栈,经常高朋满座。
这六间客栈从不争生意,因为所有的客栈,都是同一老板所有。
这个老板当然就是沙不恶!
罪恶谷凭什么吸引如此多的旅客来到此地?
凭赌场?
凭新建设的大酒家?
还是凭藉花花楼年轻貌美的妓女?
不错,这都是罪恶谷变成“畸形繁荣”的主要因素。
但还有第四个原因,就是这里有九个卖命的人。
只要你肯付出代价,这九个人就会替你卖命。
就算你要行刺皇帝老子,只要付得起钱,他们都绝不会皱眉退缩。因为他们的性命,根本就并不属于自己。
深夜,万籁无声。
经验告诉田老头,不出三天,即将会有暴风雨。
近来的天气,实在是太翳热了,田老头虽然并不肥胖,但他似乎比厨房里的王胖子还更怕热。
田老头是金芙蓉大酒家的老掌柜。
金芙蓉大酒家开设了十八个月,他一直都在这间酒家之中,极少走出门外。
但这一天晚上,他忽然在生意还是很旺盛的时候,离开了金芙蓉大酒家。
没有人知道。
酒家的店小二,只知道他出门口的时候,频频用一块布在额上擦汗。
天气太热,汗如雨下,在所难免。
但如果店小二知道那些汗竟然是冰冷的话,那么他们就会知道田老头一定是有点不妥了。
田老头有点不妥吗?
不。
不是有点不妥,而是大大的不妥。
住在这里的人,就算天降横财,他们都绝不会光顾金芙蓉大酒家。
一来他们对沙不恶憎厌已极,同时,金芙蓉大酒家本来就是沙不恶手下的集中地。
田老头的外表不像个武林人,但在罪恶谷中,人人都知道他是沙不恶最信任的老将军。
田老头其实并非姓田。
他姓苗,名九田,在江湖上的外号是烧天老将军。
他对付敌人,最喜欢采用的办法就是用火攻。
他纵火所烧死的人,比他颚下山羊胡子的数目更还多。
这种人,自然令人对他望而生畏。
花花楼距离金芙蓉大酒家并不远。
但苗九田从金芙蓉大酒家走到花花楼,他的心脏最少跳跃了九百次。
但当他踏进花花楼的时候,他的心脏彷彿又立刻完全停止了跳动。
因为他看见了一张脸,这张脸平时是和蔼可亲的,但现在已变得像块冰,又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铁板。
无论你觉得这张脸像冰也好,像铁板也好,你都一定会有窒息的感觉。
太冷与太热,都同样的令人吃不消。
苗九田看见的那张脸,当然就是沙大善人的脸。
沙不恶平时的脸孔,的确“不恶”。
但是他现在这张脸孔的表情,彷彿就算有八只恶狮一起向他扑过来,都反而会被他一一咬死似的。
连狮子都会吞掉的人,当然也同样吃人,而且必然吃人不吐骨。
苗九田并不呆,他当然知道沙老板现在的心情,的确想吃掉一个人来泄愤。
想到这里,苗九田又再听到自己的心脏卜卜地乱跳。
其实他的心跳一直都没有停止下来,只不过刚才他看见沙老板的时候,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所以才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已。
苗九田在江湖上的名气也不算弱小的了,但在沙不恶的面前,烧天老将军的威风就只配用来抹地。
在罪恶谷中,人人都认为他是沙不恶最信任的“大将军”。
但苗九田却很了解自己在沙不恶心目中的地位。
无疑,沙不恶对这个“田老头”也相当的信任,但如果就此认为苗九田是沙不恶的最得力左右手,那么就未免太低估沙不恶了。
正如一棵大树,苗九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条根,而这一条根是露在地面上的,可以让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这绝不是主要的根。
真正支撑着整棵大树的根,更粗壮,更有力,而且只是埋藏在地下,那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可以说,苗九田这个烧天老将军,只是古董店门外的货色。
真正值钱的古董,永远都收藏在店铺最秘密的地方内!
沙老板当然懂武功,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但他真正潜伏在体内的武功,已达到哪一种程度之上,这却是绝少人知道的秘密。
那是因为沙老板绝少出手的缘故。
当然,在这两年来,到罪恶谷向沙老板找麻烦的人还是有的,但沙老板只有一次亲自出手。
其他的,都由他身旁的两个金衣卫士替他解决。
沙老板的身旁,经常都有两个身穿金衣,腰悬宝石神刀的卫士。
他们的性格,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他们好像永远都“杀气腾腾”似的。
就算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脸上的神态都是咬牙切齿的,好像连饭碗里的白饭都与他们有十冤九仇。
这种人,苗九田绝不敢和他们打交道,更不敢惹上他们。
背后里,有人叫他们是“瘟神”。
但叫他们瘟神的人,很快就真的去见瘟神了。
因为这两个人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耳朵也特别长,别人在背后批评他们,通常都很难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他们很少说话,但经常动刀杀人。
苗九田只知道他们的名字,年纪比较大一点,约三十五六岁的一个,姓仇名铁军,而年纪较轻三两岁的,则姓方名溪。
除了他们的名字之外,苗九田还知道:他们任何一人的刀法,都可以在很轻松的情况之下,砍掉自己的胸袋。
当沙老板脾气发作的时候,他们往往就会替老板杀人。
苗九田觉得自己的脑袋,已有点“岌岌可危”的感觉。
虽然他的年纪有一大把,但他还不想死。
但他在刹那之间,又好像看见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在漆黑的中间,有无数冤魂在向他呼叫着,还有无数只被火烧焦了的手,伸出来要捏断他的脖子……
他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然而,他终于发觉到那是幻觉。
幻觉不会杀人。
但沙不恶若要杀苗九田,简直就比打个喷嚏还更容易得多。
别以为打喷嚏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着凉,想打喷嚏又偏偏打不出来的时候,那种滋味真不过瘾。
沙不恶没有打喷嚏,但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苗九田的脸有点发绿。
不是有点发青,而是有点发绿。
他的脸色早就青青白白,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
沙不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才对苗九田缓缓地说道:“你想不想看他们的尸体?”
苗九田点头。
他现在唯一能表达自己意思的动作,就是点头。
沙不恶又道:“他们的尸体在碧龄的房子里。”
碧龄的房子里?
苗九田一愕,碧龄是花花楼中红得发紫的妓女。
沙不恶再补充道:“碧龄今天病了,她正在家里休息。”
碧龄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
她患的是相思病,她思念的人是一个很潇洒英俊的浪子。
浪子也有很多种。
当今武林中名气最响亮的浪子当然首推雪刀浪子龙城璧。 但她相思的并不是龙城璧,而是一个流浪经验比龙城璧还更丰富的浪子。
沙不恶很同情她。
他知道相思虽然亦甜亦苦,但毕竟还是痛苦比较多一点。
他不想她太痛苦,所以给她喂下了一颗“去也丹”。
十日之内,她就会“去也”。
“去也”的意思,那就是“归西去也”。
(二)
苗九田曾见过碧龄,但却从未踏进过她在花花楼的房子半步。
这里本就不是他应该走进来的地方。
碧龄并不骚媚。
她的脸庞,清秀有如鹅卵石上的水仙花。
碧龄在花花楼中已整整一年,但据说能够成为她入幕之宾的贵宾,只有一个。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但他脸上的风度却远比他的年龄成熟得多。
碧龄没有忘记这个男人。
苗九田也没有忘记。
这人的名字很古怪,他叫水猫。
水猫。
是水中猫的意思,还是姓水名猫?
苗九田不懂。
但他却认为这个叫水猫的人,其实应该叫金猫才对。
他身上的金叶子,多得就像是猫儿身上的猫毛,随随便便地就可以挥霍一百几十块金叶子而面不改容。
他给下人的赏钱,最少也有十块金叶子。
罪恶谷虽然是挥金如土的地方,但像水猫这等出手豪阔的人,还只是第一个见到。
但这并不是最令人吃惊的。
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他身上的银票。
除了金叶子之外,他的银票更是令人看得目瞪口呆。
苗九田看见他的第一张银票,是白银九千两。
九千两白银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但水猫居然对苗九田道:“这是在下给你一点小意思。”
苗九田心中有数,他知道水猫必然是想在本谷中找那九个杀手。
他没有猜错。
水猫第二张银票立刻又展露在他的眼前。
那竟然是一张十八万两的银票。
水猫淡淡地对他说道:“在下要九个杀手,去杀一个人。”
苗九田立刻把他拉到帐房,问:“对象是谁?”
水猫只说出了两个字:“猫壳。”
光是水猫这两个字,苗九田就已有点“老眼昏花,老耳矇眬”的感觉。
水猫不知何许人也,猫壳更加算是什么东西?
贝壳、龟壳他都听说过,也亲眼见过,但猫壳……
水猫还可说是姓水名猫,但世间上绝对没有人姓猫名壳的。
难道那仅是一个名字,不包括姓氏?
但字汇中那么多福福禄禄,阿寿阿贵的字眼,何以不用,居然要叫猫壳?
又难道猫壳只是一个外号?
那更莫名其妙,猫壳代表什么呢?
但水猫既肯付出十八万两价钱,要买下九个杀手的性命去杀猫壳,苗九田又岂能拒绝?
虽然这九个杀手的性命,都是属于沙老板的,但沙老板早已下了令,这九个杀手全归苗九田管辖,一切“买卖”亦全部由苗九田负责,沙老板是不闻不问的。
沙老板唯一的条件,就是每名杀手出动一次,沙老板就要向苗九田取回一万两银子。所以,苗九田早已替这些杀手订下了一个价目。
无论顾客想要哪一个杀手替他杀人,苗九田都一定要收回一万一千两! 其中一万两是沙老板的,还有另外一千两,则由杀手与苗九田对分。
虽然苗九田的收入与沙老板相差很远,但他已很满足。
他并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略有积蓄。
他甚至已有退隐江湖的打算。
但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他出了一个很大的岔子。
虽然他已收到两张银票,合共是十八万九千两,而且都已全部兑现,但沙老板的九个杀手,竟然在今天被人用一辆马车运了回来。
他们本来是去杀猫壳的。
水猫已给了一份资料给苗九田,资料上写着猫壳现时居住的地方,还有一幅猫壳的绘像。
这幅画像绘画得很精细,甚至连猫壳脸上每一个微细的特征,都清清楚楚的表露了出来。
水猫曾问苗九田,这份资料是否已足够把猫壳这个人杀掉?
苗九田点头。
但结果,猫壳没有死,反而沙老板最宠信的九个杀手,全部都躺着回来。
碧龄的房子,散发着一种令人想呕吐的香气。
这种香气沉俗得可怕,就像是棺木的气味一样。
九个杀手,现在都已变成九具尸体。
尸体并不臭,他们的身上都涂抹过一种又黄又香的粉末。
苗九田木然地盯着这九具尸体。
沙老板却冷冷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盯着第十具尸体一样。
“这一宗买卖是你接回来的。”
苗九田深深地吸了口气,半晌才道:“但……”
“但他们现在竟然全都躺着回来见我!”沙老板的十只手指在互拗着,发出了勒勒的声响。
苗九田无法争辩。
在沙老板发脾气的时候,任何争辩都是绝对多余的。
房子里忽然沉寂得令人感到可怕。
沙老板忽然提起了其中一具尸体,问苗九田:“你可看得出,他的致命伤在哪里?”
苗九田看了好一会。
他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杀手死前一定受到极度的惊吓,以致脸上的神态骇突狰狞,可怕已极。
这个杀手叫麦大煞,他最拿手的本领就是一掌拍在别人的后脑上,那是昔年鬼域山人阎恐的成名绝技催命鬼手。
阎恐已死了八十多年,他生前只有一个弟子,但也已去逝六十年。麦大煞今年才三十二岁,但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到这一套催命鬼手的邪门武功。
苗九田曾亲眼见过麦大煞用催命鬼手杀人。
麦大煞的手彷彿随时都可以暴然增长一两尺,同时在一个令人绝对意想不到的角度之下,一掌拍在敌人的后脑上。就算是大黑熊的脑袋,也捱不起这一拍之力。
苗九田看了又看,还是没有看出他的致命伤在什么地方。
沙老板突然手一拧。
尸体的方向立刻转变,苗九田本来看见麦大煞的脸,但现在他所看见的,却是麦大煞的背面,和他的后脑。
他的后脑竟然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很可怕的血洞!
在这一刹那之间,苗九田的身子最少连续向后倒退了三步。
“催命鬼手!”他失声惊呼。
沙老板冷冷一笑,把麦大煞的尸体放下:“不错,是催命鬼手。”
接着,沙老板又提起了另一具尸体。
苗九田吸了口气,这人叫邵无心。
邵无心用的是一根穿心钻,这一根钻只有一尺长,但用来钻取别人的心脏,已绰绰有余。穿心钻并不是用铜铁铸成,而是用一种极其坚硬的桃木所刻凿而成的。
这是木钻,但坚硬的程度,却令人有不可思议之感,就算是名剑宝刀,也未必能把它削断。
当苗九田看见邵无心的尸体后,他几乎忍不住又要惊呼起来。
沙老板暗暗地叹了口气。
苗九田老了,他昔年杀人如麻的胆量也彷彿随着岁月的消逝而消失。
苗九田看见邵无心的胸膛上,正插着他的独门武器——穿心钻。穿心钻没有钻死猫壳,却钻死了邵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