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看这裘千仞,看他这一身奇异功夫,就是比起上官帮主来,也是不遑多让。但一个小小年纪的裘千仞,竟能有如此功夫,可是真真让人惊骇。这些人都盯着裘千仞看,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欧阳锋在一边也心里暗暗惊骇,看这裘千仞的样子,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若假以时日,他定会是武林中的一个奇人。欧阳锋自忖,若是他自己与裘千仞比试武功,十招之内,裘千仞当不会落败。
这时,上官威对着慕容筝说了一句什么话,就见慕容筝微微笑着,仄耳倾听,上官帮主嘴唇微微歙动,似用传音入密功夫在向慕容筝说话。慕容筝听得全神贯注,还不时点点头。就听得上官帮主说道:“铁掌帮就立裘千仞为帮主,诸位还有何话说?”众人却不像刚才那般忿忿,既是技不如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那老者悻悻道:“你既要传位于他,我们也不好说些什么,你是帮主,帮中此等大事,自该由你裁定。”铁掌帮的所有帮中之人,一向都对这老人甚是尊敬,此时听得他说出这话,就是承认裘千仞为铁掌帮帮主,都也无甚异议。当下,上官威便清了清喉咙,说道:“铁掌帮第十二代帮主上官威,现将帮主之位传于本帮弟子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特将铁掌信物传于他,望裘帮主能光大铁掌帮,使铁掌帮在江湖上能成为一大帮派,名重天下!”
上官威就将这一只黑黝黝的铁掌传于裘千仞,裘千仞一慨领受。裘千仞接过这铁掌,对天盟誓道:“我裘千仞接任铁掌帮帮主之位,自今日起,将为铁掌帮大业拼死效力,光大本帮本派,使本帮在武林中居于大帮,立于不败之地!”
听得裘千仞说话,众人心下都是一悚:裘千仞再是奸狡,他也不会做出于本帮不利的恶事来。如果裘千仞能振兴铁掌帮,更是大功不小。他小小年纪,便有此等功夫,说不定兴旺本帮的大事,就都在他的身上了。
上官威见这事做完,就喘息着,微微一笑,低声对裘千仞道:“你让他们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他们。”裘千仞显然为难,但他是帮主,就举起手中铁掌,朗声道:“你们退下罢。”众人退走,小庙滴永檐下,只有上官威、慕容筝与裘千仞。上官威点头示意裘千仞,要他扶自己入得殿去。
三人进了殿内,扶上官威去坐下,裘千仞待立一旁,慕容筝跪在上官威身边。这庙极破,便殿不像是殿,庙也不像是庙,只有四壁徒然,却从顶棚缝隙里透进一片星光。上官威气喘更浊,他双目圆睁,看着慕容筝,好似有话要说。裘千仞道:“师父,你有什么事儿要说,直说好了。”上官威嘴唇歙动,吐字也弱,说道:“蜡烛,蜡烛……”慕容筝听得心下一愣,就想道:人之将死,心也糊涂,在这夜半三更,从屋顶缝透一片星光,照得殿里很亮,根本就不要什么蜡烛。但裘千仞却像是明白,他对慕容筝道:“慕容姑娘,我师父准备了九九八十一支蜡烛,说是要点着它,说你知道如何点法,不知姑娘是不是会教我?”
众人散去后,欧阳锋见他们三人根本就没有要走出这庙宇的心思,便知他们起身,是要奔着大殿里来。他就闪身入殿,直到殿上神像三清身后。这三清塑像却小,且是草身泥胎。欧阳锋见这三清身后难以掩人,就随手抓起香案上一线线香,用它一划,把太上老君后身全都划掉,草胎泥土纷纷而落。再看时真地只剩下了身前半爿身子。欧阳锋心里大乐,我就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也就是我。欧阳锋用脚将太上老君后身戳下的泥土草块都踢到一边,人却站在太上老君像后。他这样一站,那太上老君的前半身就正好掩住他的身子。
他就听到了裘千仞、慕容筝、上官威的声音。欧阳锋心道:我今天在此,就要听听你这一心要做圣人的慕容筝会做些什么。如果是慕容筝做出一些对他不起的事儿,他会恨慕容筝。如果是铁掌帮之人对慕容筝有些不敬,欧阳锋就会出手杀人。
就见裘千仞拿出那九九八十一支蜡烛,这些蜡烛有长有短,有大有小,裘千仞问道:“慕容姑娘,你只说如何做就是了,我来把这蜡烛都插上,也让师父心里安慰。”慕容筝说道:“好。”
但见裘千仞两手飞快,左手将这蜡烛递与慕容筝,让她摸摸这蜡烛粗细长短,慕容筝一摸,便知端的,说道:“左墙,高三尺!”裘仞就随手一掷,把这支蜡烛打入左墙。又手中一支蜡烛让慕容筝去摸,慕容筝道:“案桌!”裘千仞便顺手一抛,这支蜡烛便立在三清前的桌案上。裘千仞两手飞快而动,慕容筝的话也愈来愈快:“右墙!左壁!眼前!身后!左棚!塑像头上!”裘千仞出手迅疾,只听得叭叭叭一阵急响,这些蜡烛就全都打在了四处。慕容筝听得声音,心里默默计数,恰好是九九八十一下。裘千仞又道:“慕容姑娘,还要如何做?”慕容筝道:“把它们都点燃。”
这裘千仞也实是不弱,他要点燃这些错烛是件易事,但如何点得迅疾,点得轻巧,却全看人的掌上功夫,看人的轻身本事。裘千仞飞身而去,嗤嗤声响不绝,一瞬间,殿内就点起了八十一支蜡烛。蜡烛都是红色,有的还描金画绿,写些福禄祯祥一类词话儿。有的极小,有的粗壮,都闪闪烁烁,飘着一殿烛火。
裘千仞做完了这些,就仍去跪在上官威身边,叫道:“师父,师父,你醒醒!”上官威睁开眼,看看蜡烛都已点燃,就微微一笑,算是会意。
这殿内本来残败肮脏,蛛网密布,看上去甚是难堪。此时上下左右,天上地下都挂着悬着吊着嵌着立着一排排的红烛。红烛哔卟作响,闪跳烛花,烛油也如人泪,点点滴滴流落在地。这景像在一个瞎眼女人、一个濒死之人眼前,想来看去都是十二分的诡异。
慕容筝像是心也惊觉,她忽然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裘千仞此招一出,做了些什么。她心道:他弄这些蜡烛,八成也像是在我屋里的那一天,寂寞孤独,难于排遣,就弄些红烛慰我。但他那一次是为了我,这一次,他为什么要这样?
欧阳锋本来以为上官威与这裘千仞和慕容筝在一起,一定会有些亲近,至少会说些慰人愁肠的心里话。谁知三人到了一处,竟无声无息,只由裘千仞出手,插这九九八十一根蜡烛。
慕容筝凑上去,用手抚摸上官威的脸,她的手柔腻香软,让上官威很是舒服。要知道他自小就失去父母,得蒙铁掌帮将他收留,抚养成人。他一生为铁掌帮出力,也不曾创得家业,讨得媳妇儿。看看到了老年之时,心思反是比青年少年时更为难熬。这也并不奇怪,人在青年少年,可以声色犬马,可以倚醉买笑,可以罗衫常污,久醉不醒。但到了老年时,就心下更是孤寂了。上官威本来对女人就不以为重。青楼买笑,一掷千金,醉时呢呢喃喃,许下愿心,说是同年同月死,但灾难一来,就劳燕双飞,让他如何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他在白驼山庄,本想出手与小人儿任一天一较,夺他珠宝。谁知那箱子一打开,他便惊得呆了,一看慕容筝蜷缩在箱子里,身体佝着,头发散着,身肢也软,一阵阵少女幽香,让他神迷。那些珠子光闪夺目,一点点儿光线都射在慕容筝身上、脸上,射在她鼻翼、眼睫上,看着那脸儿、眼儿都像是玉石。上官威平生不近女色,青楼妓馆,从未动情,人至老年,见了慕容筝,就看得呆了,人也痴痴地不知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想起自家原是来偷小人儿任一天的珠宝的。这一来也偷不成珠宝了,把这只箱子扛起来就走,就此救了慕容筝一命。事儿也属平常,但上官威归来日夜思想,头脑中总有一个影子,是那慕容筝又娇又嗔,既醉且迷的模样。上官威也对自己说道:你已年至耳顺,哪能如此执迷,你也不是在个血脉贲张的年纪,此等情迷,岂不惹人好笑?但虽是如此自慰,仍是不得排遣,就有了慕容筝室内插有九九八十一支红烛之举。人之情迷就是如此,及至上官威生命垂危之时,仍是想那九九八十一支红烛插在墙上帐顶,插在地上桌案,烛光闪闪,一壁生辉,这场景让他一生也不会忘记。他记得慕容筝那脸上欣喜,那神态犹如晴天丽日,让人心里快慰已极。上官威当时就心发奇想:我若是死了,也有这九九八十一支蜡烛,也有这慕容筝姑娘,此生不虚,死也不枉了。
就有了这庙堂内的红烛。
欧阳锋站在太上老君身后,心境却没有太上老君恬淡,他心里气恨,想道:人与人心意相通,才有这同心相知,秉烛共话的时光。这一个老头子,怎么竟有此等雅兴,与慕容筝在一起,点那九九八十一支红烛?慕容筝也是奇怪,放着好好欧阳锋不相亲近,却巴巴赶来看这老头子垂死。她这举止让欧阳锋又惊又恼。
上官威脸色又有些红润,也是烛光映射,更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个慕容筝。他睁开双眼,慢慢说道:“慕容姑娘,我又点了八十一支红烛。你要不要我告诉你,这些红烛看上去如何好看?”慕容筝低着头,心里滋味,一时也难说出,就道:“你喜欢点这红烛,就点它好了。”
上官威道:“我早知你会有一个孩子,也曾奢想让他长大时随我习武。我知道欧阳锋是师从北疆留云庄老毒物慎独行,他功夫虽是很高,但做人一定是凶恶残忍,十分歹毒。你的孩子跟他,就也学不出什么好处来。但我已经不行了,这件事就再也无法办它。”慕容筝听得心酸,她自从逃出静庵,从来没人关心她,也没人问过她的喜怒哀乐,生生死死。此时这上官帮主竟然不光惦念于她,甚至连她的孩子也想照顾,这情意真是让慕容筝感激。
慕容筝哽咽道:“上官帮主,多谢你帮我。”
欧阳锋心里老大不快活,他心道:慕容筝,看你郁郁寡欢,好似对这世上男人都有仇恨,谁知道却对这一个垂死之人这般有耐心。如果你在白驼山庄就如此待我,我与你也不会总生龃龉。欧阳锋气恨已极,恨不能冲了出去,杀了那上官威。
就听得上官威对慕容筝道:“慕容姑娘,我这徒弟虽是年青,但人聪明,功夫也不弱,且又有胆识,莫不如你随他回五指峰去,在铁掌帮度日,也是不坏。”慕容筝神色黯然,就是上官威活得好好的,她也不会去托庇于铁掌帮,何况上官威已是生命垂危?慕容筝性情却是爽直,自从静庵逃出,始终一人孤身,飘泊江湖,虽与欧阳镝、欧阳锋兄弟二人在一起,却仍是人单影孤。她自是命至如此,又复何求?就拿这些坎坷也不在意,即便是离开欧阳锋,她也不会托庇于哪里,只是一身孤凄,随波逐流罢了。慕容筝道:“你管你自己,你病得如此厉害,又何必管我?”说话时声音温存,大是亲切。上官威听得慕容筝对他这般说话,心里好是高兴,就看着慕容筝,断断续续说道:“慕容姑娘,你千万……千万……好自为之。”
慕容筝点头,垂泪。这时裘千仞默默跪下去向地上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叩过之后就站了起来,再不作声。他对慕容筝道:“慕容姐姐,师父吩咐,要我护你,离开这白驼山庄。”慕容筝听着,点头。她想起临离山庄时曾向侍女吩咐,她自不再归去,待得月后十五在姜女庙,把欧阳家这一点骨肉交于欧阳锋,便与白驼山庄从此恩断义绝。一想到此,慕容筝也不禁黯然神伤。她对裘千仞道:“我自有我的事儿,待得月后,我把这事儿办妥,那时再与你走。”
上官威已是奄奄一息,听得慕容筝答应裘千仞去,他心里不由大是喜欢。高兴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便咳咳咯血,咯得襟上浸满血迹,他看着慕容筝,说道:“好,好……”却又再咳嗽起来。哇哇呕血,想止也止他不住。
裘千仞知道他师父一是犯病,就如此模样。就也见惯不怪。但见师父血咯得多了,有些不止不休,就想上来为上官威点穴止咳。上官威伸手出去拦住裘千仞,对慕容筝说道:“慕容筝姑娘,我如今死了,也是心安。我的两件大事都已办妥……”说罢,就咳得更猛,血喷出去,呕在地上,足有几尺远。
欧阳锋再也忍耐不住,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恨慕容筝,一个女人家,身怀六甲,待要分娩,却要同一些男人在江湖上跑来跑去,这成什么样子?再说这上官威也真真可恨,人家慕容筝生在白驼山庄,住在白驼山庄,与他何干?偏偏他要多管闲事,把慕容筝与这铁掌帮纠缠起来,这岂不是越弄越乱?欧阳锋一跳起来,眼前喀嚓声响,原来是那太上老君的半面残像被欧阳锋一气之下弄裂,迸得到处都是。欧阳锋脚下一滑,人便站在慕容筝面前。
一见到欧阳锋,两人都是默默无语。裘千仞虽是年青,却定力极高,只是盯着欧阳锋看。那目光中没有一丝畏惧。上官威两眼瞪得极大,看着欧阳锋。心知不妙,如果欧阳锋出手,几个铁掌帮高手当也不在他的话下,更何况师叔他们都已远去,眼前只有一个裘千仞,但他已是气若游丝,便连一句话也无力说。
慕容筝忽觉得这两人再无声息,就心下奇怪,沉默有间。她就眼皮轻轻眨动,对上官威说道:“上官帮主,怎么回事?”上官威有心答她,却一个字也吐它不出。慕容筝又仄耳聆声,却一丝呼吸也听不见。原来欧阳锋此时内功外功已臻化境,呼吸之声就如尘埃飘浮,蜉蝣渡水,听也听不见。慕容筝却心内疑惑,又问裘千仞说道:“裘帮主,是他?”
裘千仞本能不答,就沉声说道:“慕容姐姐,欧阳庄主来了,他就站在你身边!”
慕容筝一怔,却也不回头,只是两眼死死盯着眼前,她黑洞洞双目直盯着的地方,却是上官威所在。她不愿回头看,也不再问。
欧阳锋不说话,只是恨恨瞠视上官威,这人如不是马上就要死去,他一定亲手杀死这个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站在一边,他心知欧阳锋武功极高,自己与他动手,多半是讨不到好处,甚至会丢掉自家性命,但他静伫立,面恬淡,没有一丝恐谎与惧怕。慕容筝听得裘千仞一句话说得极是平静,但她却知道欧阳锋的心头怒火定是烧得炽热,她最知道欧阳锋的本性,他要说便说,要做便做,别人说他劝他都是无用。况慕容筝此时根本就不会说话,她也不想同欧阳锋说话。
四人僵持,默然相对,足有半炷香时刻。
欧阳锋再也忍受不住,他恨恨道:“上官威,你快死了,却要来个绮丽念头,同人家女人做依依不舍情状,看你这副模样,让人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上官威看她,心内明白,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就慢慢地眨了两下眼。裘千仞道:“欧阳锋,我师父说你这人既可恶,又可怜。”欧阳锋心里气更不打一处来,他看着裘千仞,冷冷地长笑道:“是么?你师父只是眨了两下眼睛,他是说我么?”裘千仞慢声细语:“不错。”欧阳锋说话时声音中满是讥诮调侃:“你师父真是好情致,人要死了,却来到这么一座破庙里,还要点什么九九八十一支红蜡烛,还跟人家女人托付后事,可笑啊可笑。”
上官威两眼都闭上了,他再也不睁眼。欧阳锋道:“你师父眼睛也不睁,显然是说他不愿看见我了。”裘千仞道:“师父的意思说你只是一个衣冠禽兽,却怎么能懂得人情?”欧阳锋走向裘千仞,他一步一步,走得很重,就见身后石块踏出寸深的脚迹来。欧阳锋一共走了五步,身边就留下四个清清楚楚的脚印。欧阳锋站在裘千仞面前,两人对立,都是十分怒气。欧阳锋道:“裘千仞,你自认功夫高强,但我眼里却只是一般。”欧阳锋转身,一只右手轻轻向左推去,叭的一声轻响,就见两丈来远的墙上,有墙灰纷纷剥落。待得烟尘过后,就见墙壁上清清楚楚有着一只手掌的印痕。这印痕很清很深,像是有人站在墙边,用力一掌击在墙上,就打出这个掌印。欧阳锋道:“你一只铁掌打在大鼎香炉上,能使铸铁印痕。我若也同你一样,向那大鼎印掌,那大鼎必是被打出一个掌形大洞。你信也不信?”
裘千仞看着欧阳锋,忽然一笑:“我信。”
两人谈风甚厉,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欧阳锋说着,就颇不耐烦,突地身子一缩,生生后退了十几步,他再纵身,就风吹衣袂,人拔蜡烛,飘来飘去,往复无穷。只待了片刻,八十一支蜡烛便尽在欧阳锋手上。他手里、指间、臂肘、腋下都有蜡烛,欧阳锋又是一声长啸,用啸力震众人。又听得噼叭响声不绝,这八十一支蜡烛都扔在了地上。
裘千仞却是不慌不忙,他看也不看欧阳锋,就俯身去拾蜡烛,拾得三根五根,都拿来点上,慢慢用手掌在蜡根上一磨,便即生热,把它粘在师父身前身后。欧阳锋心里好恼,恨这裘千仞敢向自己示威,就双手向后一引,两掌平平向前推去。只听得砉然一大响,裘千仞正弯腰拾那蜡烛,就身子滚跌,撞出几丈,直撞在对面墙上,这一下子撞得裘千仞也是不轻。他身上衣服擦破,手背臂肘上也有些微轻伤。
欧阳锋冷冷道:“裘千仞,你再拾蜡烛,就只有一死。”裘千仞手下却不稍停,连头也不曾回过一下,嘴角流血,也顾不得擦它,就仍在地上拾那蜡烛。欧阳锋恨恨连声:“如果我宰了你,你就做不成什么铁掌帮主了,你的功失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要成为大家,却非有过人本事不成。你如早死,岂不后悔?”
裘千仞却理也不理,像是没听到欧阳锋这一番劝诫。欧阳锋狞笑,他蹲身成势,对着一堆蜡烛,对着裘千仞,双掌后引,屏息运气,想用十成功力,拼命一推!
就听得一声轻响,慕容筝就站到了裘千仞面前,她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裘千仞的右臂,说道:“这些蜡烛太多,我来帮你捡它,好不好?”她口气十分平静,像是与人商量家常事儿一般。慕容筝身子沉重,却慢慢蹲将下去,帮着裘千仞捡那蜡烛。两人只是捡那蜡烛,对一边横眉怒目的欧阳锋睬都不睬,欧阳锋早已蹲踞成式,这时却双掌已立,欲发不能,欲罢不可了。须知他这蛤蟆功一旦引发内力,便将人平生内力集聚一身,如不能吐出,正像那蛤蟆气臌,反伤自身,欧阳锋这一推推不出去,又怎肯罢休?只好双手侧引,把这一推推向右边墙壁。一声轰地炸响,半壁庙墙便倒塌下去,没了那半壁墙,头上棚顶也哗哗塌落,泥土尘块,落得慕容筝、裘千仞一头一身。
欧阳锋气得心里哇哇直叫,但看裘千仞与慕容筝却是行若无事,镇定如常,把手里的蜡烛数了数,一直数到有了七十四、五支,再加上在上官威身边的那几支,就真是足有八十一支之数。两人竟相视以笑,连欧阳锋都看得明白,慕容筝那黑洞洞的眼窟里都满是笑意。
欧阳锋一时气苦,他突地吼啸起来,这啸声似狼似虎。狼是饿狼,虎是馁虎,渴望血腥,要大逞其欲。欧阳锋再也不管不顾,双手急急引出,向前平推,就听得一声轰响,眼前的上官威连同他身边的供桌、三清塑像都一起不翼而飞。裘千仞大叫一声:“师父!”就飞向上官威,哪知上官威人已压在一片砖石瓦下。裘千仞也不及细说,就两手急急扒动石块,他如疯如癫,两手用力,碎石泥灰被他抓挠得纷纷尘起。
足有三炷香时刻,裘千仞才从地下扒出上官威。但上官威已是气绝身亡,且头脸身子都弄得血糊糊,脏兮兮的。裘千仞无泪,只是在口里不断地说:“师父,师父……”他看着上官威,泪水哗哗滚过两腮,却没有一声悲泣。
慕容筝走来,蹲下身子,她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摸上官威,却是心慌,总也摸不到。裘千仞伸手出去,抓住慕容筝的手臂,让她手指摸到上官威脸上。慕容筝一摸到上官威,就喃喃道:“他死了,他死了,你说是不是?”裘千仞无声。
欧阳锋就不知怎样才好,刚才那两次吐出神力,一是推塌了庙墙,二是弄死了上官威,庙墙塌不塌,也没什么要紧,弄死上官威,也实在不是他欧阳锋的过错。就是他不杀死上官威,再过个三两时辰,上官威也会一命呜呼。既是上官威必死,上天假手与欧阳锋,他又有何罪过?
但慕容筝、裘千仞却不如此作想。慕容筝想道:欧阳锋杀人,已经是随随便便,一怒就出手,连害人命,留云庄之人被他全部弄死,看上去还有情可原,可这铁掌帮帮主上官威与他无仇无怨,他也一狠心就杀人,这样的歹毒邪恶之人,自己怎么还曾梦梦怔怔与他相亲相近?
裘千仞却是呆呆看着欧阳锋,他心里恨得流血,如果他的功夫确是比这欧阳锋要好,他一定出手杀死这欧阳锋。但他知道,单是欧阳锋这蛤蟆功的大力一推,天下就少有几人能抵得住他。裘千仞与他动手,也是白白送死。
但裘千仞就是裘千仞,他没有一点儿骨气,上官威怎么会看好他?裘千仞道:“欧阳锋,我要试一试你的本事,看你是不是能杀得了我。”
欧阳锋蓦地哈哈大笑,他笑得狂,笑得很是狷傲,他自忖道:要说是王重阳在这里,或者是黄药师,那个洪七,还有这大理的段皇爷,他们有一个在此,说是要与他欧阳锋一较生死,他必是心生悚惕,与他们动手,当是小心翼翼。就这个裘千仞,他有什么能为?欧阳锋心里还有一恶,他想道:这个裘千仞小小年纪,就有了这等功夫,如不早早杀死他,未来之日,这人的功夫却不可限量。
欧阳锋道:“裘千仞,你死定了,我出招好了。”
裘千仞道:“我原来以为是师父他多心思,把你看得低了。一时看错了人,也是有的。谁知道你这个人就是如此卑鄙!欧阳锋,你是一个大大恶人,死有余辜!”
欧阳锋冷冷道:“是么?是你要死了,还是我会死?”
裘千仞道:“你死去罢!”
他一跃而出,就向欧阳锋击了一掌。欧阳锋对他也很是忌惮,如要他的掌拍在身上,想必也是十分不好受,欧阳锋身子斜斜一趁,就飞了去。欧阳锋擅凤凰力轻功,他一飞出去,就让裘千仞大大吃惊,他看着欧阳锋,知道自家内力也不如欧阳锋,轻功也不如欧阳锋,一时就气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欧阳锋一出手,就拿住了他的大椎穴,使他不能再动。
裘千仞却也不惧,他只是两眼炯炯,瞅着欧阳锋,看他如可处置自己。
慕容筝本来一直不曾吐口,这时,她轻轻道:“欧阳锋,你要是杀死他,我立时就死在这里。”
慕容筝话语轻轻,但欧阳锋马上就站住了,他相信慕容筝,她是一个奇情女子,她说的话,欧阳锋不能不信。
裘千仞道:“慕容姐姐,你自去罢,我不能来管你了,我要与这个欧阳锋一决生死!”
欧阳锋冷冷在笑,他与裘千仞动手,裘千仞当是无幸。他决心杀死裘千仞,他与慕容筝在地上拣蜡烛那时,两人若无其事,根本就看不起他欧阳锋这人。他是谁?他是天下一绝老毒物的徒弟,他是欧阳锋,谁敢看不起他?慕容筝看不起他也还罢了,可这个裘千仞是什么东西,也敢对他不恭敬?
欧阳锋看着慕容筝,她的眼睛向上仰起,她的手里有一柄小小断剑,这小剑正是她在大漠里时用来逼着欧阳锋的,小剑已被诸葛征弄得寸断。欧阳锋一见了这把断剑,心下也是一动,想起了与慕容筝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顿时心里少了一些恶念。他心道:好,让这裘千仞自去好了,我不杀死他,省得让慕容筝不快活,她不快乐,她要生下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快乐?一想到此,欧阳锋就对裘千仞道:“好,看在我嫂子的面上,我饶你一死!”
裘千仞默默无声,他知道他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慕容筝忽然跌倒在地,她大声叫道:“欧阳锋,欧阳锋,你……”欧阳锋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了,就急忙过去,看她。但见慕容筝脸如金纸,人也焦躁,她对欧阳锋说道:“欧阳锋,你家的孩子要出生了,你的儿子要……”她的脸上突地升起了一片很是柔和的光辉来,她要做母亲了,自然再也没有了戾气,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生她的孩子。
裘千仞确是不懂,就急急凑过来,问道:“欧阳锋,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是不是你刚才把她打伤了?”欧阳锋道:“胡说,你才打伤了她,她要……要生儿子了,她要给我生儿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裘千仞看着欧阳锋,这个恶人竟然也眼里有了一丝温柔,他看着裘千仞,说道:“你走罢,趁我没变主意,你快走好了,不然,我会杀死你!”
裘千仞道:“我不走,我奉师父之命照看慕容姑娘,你还是走罢。”
欧阳锋看他此时竟然夹缠不清,就心里气恨,他大声道:“我要生儿子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裘千仞道:“你口口声声叫慕容姑娘是嫂子,她生下的孩子,当然不是你的儿子,你这人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谁知道你会不会害死慕容姑娘?”
欧阳锋冷冷道:“我怎么会害她,她是我的亲人……”
裘千仞道:“你有什么好名声,能叫我相信你?你害死的人哪一个不是你的亲人?你们留云庄的人从来就是自己害自己,你更是如此。你们留云庄的人都死得光了,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说,你这人是不是在留云庄也是最坏?”
欧阳锋看裘千仞,他冷冷道:“你不怕死?”
裘千仞道:“你看错了,铁掌帮的人都不怕死。”
欧阳锋道:“好,好,真是血气汉子,我不杀死你,谅你也不会走开。”
欧阳锋双手一推,就把那裘千仞推到了一边,一阵大力,如卷风暴,把裘千仞摔得发昏。但裘千仞却甚是执拗,他一起身,便向欧阳锋大声吼叫着,又冲了过来。
欧阳锋心道:嫂子要生孩子了,他还是这样胡缠,怕要误我大事,我不杀死他,怎么能照看慕容筝?一想到此,他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裘千仞的双肩,双手运足内力,要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裘千仞刚开始时还是支撑得住,但过得会儿,他的双肩就咯咯作响,他的喉头甜腥,像有无数热气向上冲,要一吐为快。裘千仞强自忍住。他心道:看来这次我要完了,我实在无法打得过这个大恶人欧阳锋,如果我死在这里,却也是铁掌帮的大幸了。我的那些师叔师叔祖们一个个都会十分高兴,他们庆幸终于死了一个他们不情愿推为铁掌帮主的人。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不该就这样死了。
欧阳锋却也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冷冷道:“我欧阳锋从来不相信世人有只是想着别人,从来不顾他自己的。世上之人,只有两种,一种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坏人。也有一种,是人家看也看不出,他自己也从不认定他自己是坏人的人。但他终是坏人,他没有被人家称做是坏人,只不过是他没有机会让人家看到他的真面目就是了。你是铁掌帮的新帮主,你眼看就要死,费尽心机得来的帮主之位,转眼间便更易他人。你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好事儿好做了,你空有抱负,你空有才能,你空有一身好武功,都会一时付之东流。你说,你愿意不愿意?”
裘千仞却哪里说得出,他此时正在全力以赴,对付欧阳锋的压力,哪里敢开口说话?他只怕一开口,便是哇哇吐血不止。到了那时,只怕是性命也难保全。
裘千仞心道:我命休矣。他心里一阵子懊悔,他看着慕容筝,却见慕容筝此时正在分娩痛苦,大汗淋淋如雨,她在呻吟呼唤,一心想让人照看她。
欧阳锋却正在双手扼着裘千仞的双肩,如果他再用力,裘千仞的两边琵琶骨就会不保。
裘千仞终于说话:“欧阳锋,欧阳锋,你放手,我有话与你说。”他拼命挣扎,无奈欧阳锋不听他的话,只是用劲扼住了他,想把他掐死。
就在这时,慕容筝叫着,她叫欧阳锋去帮她,但欧阳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马上分娩,就不管她,想全心全意杀死这个裘千仞。慕容筝叫道:“二公子,二公子,你来看我,你来,抓住我的手!你来!”
欧阳锋也知道世上女人生产,都是盼着有人帮她,但此时他只是与裘千仞搅在一起,他想放手,也是不能,裘千仞虽是功夫不抵他,但他肯于拼命,就弄得欧阳锋欲罢不能,欲止不行了。
就再用一点儿劲儿,再用一点儿劲儿,裘千仞也是眼里有了一丝哀怜神色,但他为人也是孤傲,便不愿意说出服软的话来,宁可生生被欧阳锋掐死也不出声。
就在这时,有一声响亮的儿啼声在这庙里响起,欧阳锋与裘千仞都是呆了:孩子,哪里来的孩子?
两人都是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