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自从做了白驼山庄的庄主后,便是日渐骄横,他对庄内的一切人颐指气使,使全庄人上上下下都是凛然生惧,知道他这一个新主人比起小人儿任一天来,更是可怕。
他已经不再与慕容筝在一起了。
慕容筝看看产期已近,就更是日日念祝,但愿看苍天佑她,能顺利生下这孩儿,让她早脱苦海。
欧阳锋来到了她的身边,他是望子早生,自是对慕容筝不能不假以颜色。他对慕容筝道:“嫂子,你身子还好罢?”
慕容筝本来不愿理他,但还是耐不住,就说道:“多谢二公子关心,我自己会照料自己。”
欧阳锋就语塞,他先时与慕容筝相见,还有一丝愧疚,知道她正是待要分娩痛苦,他却在与那些女人欢乐饮宴,日日弦酒欢歌。他本来想对慕容筝有些温存,体谅她的苦楚,说些好话来安慰她,但被慕容筝冷冷一席话,便再也哑口无言了。
就两人无语,一时僵场,好生气闷。
欧阳锋道:“你眼看分娩,我这几日练功很忙,不曾前来看你,你不要怪我。”
慕容筝眼中突然流泪,她恨恨道:“欧阳锋,你何必骗我,你何必前来骗我?你去了那一个小人儿任一天藏女人、集古玩的地方,是不是?”
欧阳锋一时没有话说,他本想不与慕容筝说此事,但慕容筝气苦,就一语提及这事,让他好生尴尬。慕容筝见他不出声,就冷冷道:“二公子,你好生快乐,是不是?我知道你早已经不在乎我的死活,你也不想管你家的这孩子生死。我告诉你,我看在你家欧阳镝的面上,看在我与你一场过去,把这孩子生下来,那时我自去死就是,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关心我……”
说罢气苦,就一声声饮泣。
欧阳锋看她,看她的眼睛是两只大大的黑洞,一流泪水,却又很是难看。欧阳锋看她,再也不是天下绝色了,他心道:我从来没有注意,她看来竟是这般难看,我当初怎么看她是好好的美人?是不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美色,便把一般女人看得美若天仙了?我如今和那几个狐媚子在一起,天天弄得我也是血脉贲张,从来也没有过的快乐。这让我知道过去的那些皇帝,为什么有了夜专夜,不早朝的恶谥。原来女人妩媚,却能迷倒男人,会让男人生生死死,迷迷怔怔,再无一点气力,再无一点儿别的心思,一心专门注目在这些女人的身上……欧阳锋此时的心思变了,再也不一心专注在慕容筝身上,就对她的哭泣没有一点儿关切,反是心生厌恶。他心道:你一个女人,也就是得把你的心思用在男人的身上,如果男人真的喜欢你,你岂不是会很快乐?你一心与男人别扭,怎么会有男人喜欢你?要不是我要你生下我的孩子,我会再也不理睬你,让你一辈子也做一个金屋藏娇的女人。看你那时想也不想我这个恶人?心下如此想着,脸上便有了些怒气。
慕容筝道:“你与那些女人在一起了,是不是?”
欧阳锋倒也算是男人丈夫,他应道:“不错,我与她们在一起。”
慕容筝心想:他是一个血性男人,与女人一时在一起,也算无妨,但他看了那里的女人,一定是把那里的二十七个女人都弄了出来,供他自己淫乐,他这些天影子也不见,再也不来与自己罗嗦了,就是去了那里,有二十七个女人要他去对付,他怎么会不累?他怎么还有时间来看自己?慕容筝笑道:“欧阳锋,你可是交了好运了,那里足足有二十多个女人,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可以为所欲为了,是不是?”
欧阳锋昂然道:“不错,我是一个男人,自不能做些什么守身如玉的傻事儿。你不能与我在一起,我就与她们同床共寝,这有什么?”
慕容筝冷冷道:“这当然没有什么,我当初也是那里的一个,你早点儿杀死小人儿,岂不是更好,你可以把我也当成那二十七个人中的一个,那样你就有了二十八个女人了,你要与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你要哪一个女人跟你,她怎么敢不听你的?你做了白驼山庄的庄主,可是天下有艳福的人了……”
慕容筝一时气苦,却说也说不出话来。
欧阳锋看她,心里气恨她的无理,他心道:天下男人,都是一理,做人得有一切,包括女人,财宝。她如此气恨,显是看也看不惯我做的事儿。我将来做了君临天下的武林盟主,她也不会让我舒心……一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慕容筝的种种不好来了,他想到,如果不是慕容筝看不明白大事儿,她怎么会眼睛也瞎了?如果不是她对诸葛征看得不明白,他怎么会让她看出他并不愿意为慕容筝而死?她一定还是对欧阳锋含情脉脉,一心对他,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笨,太善良,善良就是笨蛋,慕容筝是一个大大的笨蛋!
欧阳锋就是冷笑,他看够女人,天下女人有的是,像慕容筝这样又固执又古板的女人又有什么好?
慕容筝道:“欧阳锋,我告诉你,你再也不要到我这里来了,如果你有了儿子,我会告诉你,如果你有了女儿,我也会告诉你……”
欧阳锋看着慕容筝,他不知道慕容筝为什么会这样绝情,但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对着慕容筝发怔。
慕容筝一叹道:“我当初是看得错了,我当初是看得错了……”她一说三叹,心里似有许多的话语,也说它不出。
欧阳锋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那里,他忽地在想: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渊缘值得我如此做?她当初与我在一起,对我也不那么好,她在大漠上,对我也是百般折磨,弄得我生也不得,死也不成。后来她在江南之行时,也曾对我不冷不热,我落入留云庄,她何曾顾我?如今她成了我的嫂子,实在是我的妻子,我对她也不那么热诚,莫非我与她真的不是一路人么?莫非我真的很是厌恶她?
欧阳锋说道:“嫂子,我来看你,也是惦念你,你不必如此对我。”
慕容筝心里道:天哪,他从来只是对我说嫂子,是不是他总也不会在心里当我是他的妻子?是不是他再也不能像在大漠上那样,又是执着又有些傻呆?他如今已经是一个杀人嗜血的恶人了,他已经是名重西域的一个冷血高手了。
慕容筝道:“欧阳锋,我告诉过你,你不必再说什么了,如果生下了孩子,我一定要她们抱给你,我还你欧阳家的一点儿骨血,我与你之间的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一定死在你的眼前,让你的骨血也不得保全。”
慕容筝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欧阳锋忽然想到了一事,他对慕容筝道:“嫂子,我从庄里得了一只铁筝,这是一只玄铁筝,我想我来弄筝你听,也可解你心忧。”
慕容筝神色冰冷,她冷冷道:“不必了,你的筝声重杀伐,志在必得,我不知道你想还要什么,但我知道,你将会什么也得不到。”
欧阳锋心下大恼,他心里恨恨道:慕容筝,我做什么事儿,却从没有听得你说上一个好字,这也不算,你何必总是咒我?当下便道:“好,我做我的事儿,你做你的,我也不来扰你。”欧阳锋转身而去。
欧阳锋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慢慢走到了那间静室。
他曾在这间静室里救过慕容筝,那一天他看到了小人儿白驼山君任一天在静室内玩弄慕容筝,忽然大起仗义之心,冲进了屋内救慕容筝。那时他身无武功,但血气仍在。此时欧阳锋一想到他当时冲入静室内的情景,心里暗暗惊悚:那样做事,也实在是太过鲁莽,如果小人儿任一天真的动怒,而当时若不是哥哥欧阳镝来了,他一定会死于非命。但欧阳锋如今却再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冒失莽撞,他须当牵记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劳其志,饿其体肤……如今欧阳锋已不再是去日的一介书生,他要练好蛤蟆功去华山与那黄药师、段皇爷、洪七公、王重阳一较生死。他曾在终南山重阳宫后见那王重阳与段皇爷、苏叫化子动手,双方各展绝技,确是天下高手一搏,真真惊人心魄。
欧阳锋决心练好两门功夫,且练好铁筝蛇杖。如以铁筝挟内力奏神功,便可将蛤蟆功化成乐音,于无形中杀人。如用蛇杖佐以凤凰力轻功,便可刚柔并济,大增威力。欧阳锋想道:那《九阴真经》实在是神奇无比,单是王重阳所随意用来的先天功,便可以与大理段皇爷一阳指绝学敌对,真真是骇人。欧阳锋想华山论剑不光要夺《九阴真经》,且也是他名扬天下的时机。
欧阳锋正在这里思忖,就听得庄子里一阵锣响,又听得脚步声杂沓而起,有人高呼:“别叫走了贼!”更有人狂喊乱叫,呼喊捉贼,声音嘈杂,一时沸腾。欧阳锋却一下惊悚起来,仄耳细听,听得有人在房顶窜脊而过,脚步声轻轻,如蜻蜓点水,一跃丈余。欧阳锋心道:来人定是一个高手,单这轻功,就是当世少有。他走出屋来,轻轻一提肩膀,却已跃上屋脊,远远瞥见那人正晃晃当当,直往前奔。看样子却是到上房,直奔慕容筝居室那里去了。
欧阳锋虽是不大喜欢再看见慕容筝,与她总是龃龉吵扰,但慕容筝实在与他是在一起,又名份上他与慕容筝是叔嫂,慕容筝怀里又揣有他欧阳家的骨血,如若有难,他怎会不管不顾?欧阳锋就远远随着那人的身影,跟到了慕容筝的窗外。
就见那人身影一闪,房外便没了人影。欧阳锋心里好是诧异,赞道:好身法!这人远远看去,身形单薄,人像是奇瘦,不知道怎有恁好轻功?欧阳锋心里虽恼慕容筝,但也挂念她的安危,心想:别是他要对慕容筝有什么不利?就纵身而落,一跃跳到院内。四下张望,但见院内寂无声息,没一点儿异样。欧阳锋心道:不好!这人或是进了慕容筝的屋内。欧阳锋走至窗下,见屋里有灯光在闪,也不知慕容筝是不是已经睡下,因她这几日要生产,就不能不有人日夜照应,是故室内夜灯长明。欧阳锋屏息凝听屋里没有什么动静,他想敲门,却又想起刚刚与慕容筝说过,今后两人再无往来,只是慕容筝生下孩子,还他骨血,便两下分道扬镳。欧阳锋心下着急,生怕出事,却又不敢声张。忽听得屋里慕容筝在说话,似与一个男人对话。
慕容筝道:“你是谁?”欧阳锋一听,知道慕容筝也不认得此人,就心下更生警觉。那人说了姓名,声音极低,就听也听不清楚。慕容筝道:“我不认得你。”那人又说了一句什么话,欧阳锋更是听不见。他心下恼怒,就道:我有绝世神功,难道你说些什么敢欺我听不见么?当下运起蛤蟆神功,双目平视,聚神气于千里之外,而不在自身,神视外听,周遭方圆五里,稍微声尘也知。这时就听得那人说话,说话之人的声音极像一个年青汉子。他说道:“帮主要来请姑娘,姑娘如果方便,就请去帮内一叙。帮主还说,知道姑娘身子不爽,特嘱徒弟好好照应姑娘。”慕容筝沉吟道:“你说,你家帮主真是病得很重?”那人说道:“好叫姑娘知道,帮主连帮内的大事也安排下了,帮主自思此次他一定难逃厄运。”慕容筝好久不曾出声,然后说道:“我本该随你前去,看望帮主他老人家,奈我身子沉重,不能远行,还望你能禀报帮主,替我陈明苦衷。”这年青人左说右说,都是劝慕容筝去看一个什么人,而且又是一个什么帮主,慕容筝却不曾答应。
那人道:“帮主临终,只说愿看看姑娘,这点儿小事,姑娘也百般推托,实是让在下与帮内众兄弟心寒了。”说时,声音哽咽,竟大是悲愤。
慕容筝道:“好,我就随你去。”她说话时,声音十分平静,也真是果决。那人惊喜异常,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就在前边为慕容筝推门带路。慕容筝回头对侍女说道:“你告诉庄主,就说我走了,关于孩子,则请他月后十五来姜女庙一会,那时自有人将孩子交于他。”
说完话,门砉然大开,慕容筝在后,一个瘦瘦的青年在前,两人走出,徐徐向院外走去。
欧阳锋一想,就决意要拦她,但转眼主意就变,想道:这慕容筝对我从来不假辞色,却偏偏一听那个什么帮主要见她,竟是起身就走,不顾自家已是身怀六甲,如此辛劳,巴巴的赶去看一个什么帮主,真真让人气愤。他跟着这两人,看那青年与慕容筝慢慢走出,来到庄外。庄外树林,早已有五六个黑衣大汉静静伫立,一见那青年果然把慕容筝领出,都不由得一声欢呼,那喜悦之情确是难以言表。大汉们牵过马来,请慕容筝认镫上马,绝尘而去。欧阳锋一见这些人都是江湖好手,人人都内功精湛,双目闪光,便知他们必是江湖名人。又见那些马匹颈高头狭,臀阔腿细,果是马中良骏,上好骑乘。这些人一上马,便人人挥鞭催马,急急奔逸。欧阳锋心下一急,就也顾不得多思,一运轻功,大踏步赶去。须知欧阳锋学的是武林中的轻功绝技凤凰力,凤凰一唳,翔鸣九天,就自是比那马儿也不遑多让。骑乘在前,欧阳锋远远跟着,不疾不徐,却也拉他不下。
这些人骑了一个时辰光景,也不敢骑得太快,怕慕容筝身子受它不住,一个多时辰,也就是跑了十多里光景,来到了一片虬突蓊郁的松林内,那些大汉都飞身下马,年青人便去扶慕容筝,几个人把马一扔,就进入树林。欧阳锋随后身子疾奔,一动一停,都在树后藏身。就听得有人一声低喝:“什么人?站住!”欧阳锋不等回头,倏忽而来,后脑卷起一阵狂风。原来却是那人对他身后觑得真切,挥了一掌。这一掌很是雄浑,居然打得松针沙沙而落。欧阳锋心里一急,举掌向前一推,转身向后,掌风便绕它一圈,直向身后那人推去,口中兀自轻轻叫了几声,咕咕咕几声声响。再看那人,竟然直直站立在树前,丝毫不动,单掌向前,像仍在同欧阳锋拼命,欧阳锋心道:奇怪,如此大力,连山也推得塌,这人怎有恁好内力,受此一掌,居然纹丝不动?凑上去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人早已气绝,只是两腿叉开站立,身子背靠这一株老树。
欧阳锋再向前走,躲过几个暗岗,来到一座古庙。这庙倾圯破败,庙宇已残陋得像寒栅,庙外满是人高蓑草,石碑林立,坟冢极多。欧阳锋隐身凑近庙廊,但见庙宇屋檐下,滴水台阶上有一只大鼎香炉,香炉下斜倚着一个人,那人正是奄奄一息。他身后身前盘腿而坐的一圈人,这些人都低头默坐,看着这将死之人。就见这年青人与慕容筝站在香炉前,年青人道:“启禀帮主,在下裘千仞,请得慕容姑娘来了。”
慕容筝仍是静静而立,她听得年青人说话,就慢慢向前走去,月光之下,但见她两手摸着这只大鼎香炉,摸摸抚抚,直向下去。待等她跪身下去,就摸到了大鼎香炉下那个人。慕容筝的手一抖,问道:“是你么?你怎么不说话?”这人轻轻叹息,显是中气不足,他说话声也难,断断续续:“按说呢,你早该认得我。我头一回救你,你根本就看不出我是谁。我再一次看你,你的眼睛却没了。慕容姑娘,你……好么?”
慕容筝的手哆哆嗦嗦去摸这人,摸他发髻,一头斑白头发便也又枯又涩。上面插一支骨簪,发瘦簪松,再摸他额头双眼,脸颊鼻口,说道:“我虽眼盲,下次遇你,听声也知是你,一摸也知是你。”那人苦笑,说道:“我叫你来,实是对你放心不下。我要死了,你下次又怎么会看我?”
慕容筝已是几经忧愁,对于生生死死就也看得淡了,她仍用手摸着那人,说道:“人其一生,谁能不死?你要死了,我也要死了。相信你我不久还会再见。”
那人强笑,说道:“慕容姑娘,你是说笑话。我已年老,又有内伤,才成不治。你年纪轻轻,又何必妄言生死?”说罢,一口气憋住,就咳咳咯血。慕容筝用手轻轻擦他嘴边,说道:“你吐血了,是不是?”那人一笑:“血也罢,气也罢,只不过是一早一晚之事。”
慕容筝说道:“他告诉我,说你身体不好,要我看看能为你做些什么,你说好了。”那人一笑,笑得十分凄凉:“想我铁掌帮创帮近十代,历代帮主,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铮铮铁汉,却没有像我上官威这样的人,帮仇难雪,己志未伸,真真枉活一世啊。”说着眼中流出几滴英雄泪来。
慕容筝话语轻柔,她说道:“你怎么不是英雄?自古以来,都说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正是有情有义的性情中人。”那人一笑,却再不作声。
这场景也颇是怪异,一座破败古庙,清朗月下,围坐着一圈人,人人都盘腿静坐,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有这老人与一个瞎了眼的女人在说着这些话语,两人相濡以沫,一个要生别,一个愿话死,惺惺相惜,人也知心。
欧阳锋隐于墙外,心里却是百感交集。月下一见,慕容筝就不像在那屋子里,她浑身灵气,有如在大漠时那样嬉皮颃笑,又怒又嗔,活脱是一个活生生的慕容筝。欧阳锋心里大是拈酸吃醋,看这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却正是那个铁掌帮的帮主上官威。欧阳锋心想:上官威虽是救你一命,却也没什么难做之处,他也只是把你从那白驼山庄里偷出来,将箱子扔掷在地上,放你逃命去就是了,这事做来相当容易,怎么值得如此感恩,对他又有这多深情?他恨慕容筝,自从杀死诸葛征之后,慕容筝对他便再也没有一丝笑脸,面对欧阳锋,慕容筝就是一个木头人,不温不寒不冷不热,无声无息,任是一点儿情意也无,让欧阳锋心里极是心寒。
欧阳锋心下愤恨,心道:上官威,也是你自己要死,不然我就宰了你,让你再同别人的女人说些亲热话?
慕容筝哪里知道,墙外有人,在窥她听她看她,她只是用手抚摸着上官威的脸,像是要将上官威这人的模样深深刻在心头。上官威气喘吁吁,对她说道:“慕容姑娘,我看你住在白驼山庄,显是大不如意。一日长吁短叹,心神伤感,你要是呆在那里心里不快活,就随我铁掌帮帮众去,到我铁掌帮总舵五指峰下,就是他欧阳锋找来,也自有我帮众与他答对。他也无法扰你清静,你意如何?”
慕容筝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说不清她是在敷衍上官威,还是她心内大为感动,就再点头答应,也许慕容筝是想欧阳锋做事心恶,如果她去了五指峰,托庇于铁掌帮,欧阳锋一怒之下,定会打上门去,害得铁掌帮上下不宁,这让她于心何安?
欧阳锋恨得咬牙扼腕,心里恨这上官威,慕容筝与你有些什么瓜葛,你要害我欧阳锋,要她去你那个铁掌帮。你与慕容筝也只是几面之缘,不如我与她却是肌肤之亲,血肉亲缘。你若劝得她动身,我就把你铁掌帮打成稀烂。当下主意已定,仍是恨恨不已。
就见这上官威喘息更难,他抬起头来,似在寻人,那年青人上前跪下问道:“师父,我帮中要人都在这里,师父要找谁说话?”上官威示意他帮自己挺起身来。立在大鼎香炉旁边。喘息半天,方才做到。上官威睁开双眼看看四周铁掌帮帮众,吐声道:“我铁掌帮建帮以来,五指峰下,也真出过奇人。到了我上官威手里,竟然在江湖上有些恶名。在座诸位,谁做事有负铁掌帮,心下自知。我也不愿追究,但愿我传位下一代帮主后,铁掌帮在江湖上会大有威名,成其一大门派,不逊少林武当。”
众人都跪下,谨听帮主吩咐。
就见上官威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这东西黑黑黝黝,毫无光彩,一看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齐肘根截下。这便是铁掌帮帮主的信物——一只铁掌。
众人一见这铁掌,都俯伏在地,向这铁掌行礼。上官威颤颤抖抖拿起这只铁掌,说道:“铁掌帮众听着,我将铁掌帮帮中最高信物交于下一代帮主,立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为铁掌帮帮主!
帮众先是惊愕,因这事实出意外,在座一十八人,再加上一个裘千仞,十九人都是铁掌帮中高手,且有三人是上官威的师叔一辈,其余都是上官威的同门师兄弟。只有一个裘千仞是个年青弟子,却当场要传他铁掌帮信物,让众人都是吃惊不服。
一个须髯皆白的老者冷森森说道:“且慢,上官威,你是不是糊涂了?”上官威看他说道:“师叔,传位大事,我怎么会糊涂?”老者道:“你还知道喊我师叔,铁掌帮传到你,已有些名威不立。上次那酒楼上,丐帮帮主苏叫化子当场凌辱于你,你不思报复,却甘受他侮辱,还让帮众忍气吞声,已是铸成大错。如今你又要把帮主之位传于一个年青弟子,铁掌帮帮威,却如何得立,铁掌帮在江湖上又再怎生立足?”
上官威看看那人,说道:“师叔,你以为我是偏心,才立这裘千仞为我铁掌帮主不成?那老人道:“不错。他入本帮,才得几年,年纪又不够双十,一个小小孩儿,却怎么做得了我大帮帮主?不说资历,单说功夫,他也不能服众。”
上官威立得久了,就气喘起来,他喘息好久,对众人道:“你们是不是都像师叔一样心思?”这一十七人竟然声口一致,都应声说道:“不错,裘千仞做不得帮主。”
众人都说了话,只有那个身材瘦小的裘千仞立在一边,不曾开口。上官威问道:“裘千仞,你为什么不说话?”
裘千仞行礼道:“师父与太师叔说话,师父与师叔讲话,弟子不敢插嘴。”那个老者十分愠怒,大声说道:“你说什么?你不敢插嘴,是不是心中不服,想做帮主?”
欧阳锋在墙外听得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铁掌帮帮主上官威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但立帮主之事,就显得荒唐。一个小小孩儿,做得什么帮主?欧阳锋听那老人一说,忽地想起:我从前曾在一家酒楼上见这裘千仞救过上官威的命,看来老帮主不计其余,一心只想让救过自己的徒弟当这铁掌帮帮主。但这帮主哪里是谁想做就会做得?如果他立裘千仞为铁掌帮帮主,不独后事难料,就是眼下,这些铁掌帮中人也不会放过裘千仞。
慕容筝看老人似要跌倒,就忙扶住了上官威。上官威道:“师叔,你刚才说过,裘千仞做帮主,单是功夫就不能服众?”
那老者凛然道:“不错!”
上官威道:“慕容姑娘,劳你扶我坐在一边。”慕容筝也是江湖中人,自然明白他们如此争吵,极是凶险,说得不好,便会动手,血溅当场,连丧几命,怕也是有的。她是一个外人,就一句也不该插嘴,免生不测。她扶上官威到一边坐下,因是身子沉重,动作也难,上官威又是一个垂危之人,两人就趔趔趄趄,好不容易才坐定。众人一时言语不和,便没有一个人肯来帮她。慕容筝心里气恨,看这个裘千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师父如此,他也不敢来扶持一下,他又怎么做得好帮主?上官威坐定,用铁掌指着大鼎香炉,说道:“我们是铁掌帮,人武功深浅,不靠兵刃,只凭一双肉掌,便该打遍天下。你们说裘千仞不行,谁行?每人在这只大鼎香炉上印上一掌,功力深厚者,便可做铁掌帮帮主。”
众人当场慨诺。有人心想:就不是我当得帮主,也必定不是那个裘千仞。他才入门几年,焉能练得一手好掌法?在座诸位,大都是在掌法上浸淫几十年,都有极厚功力,哪里是他裘千仞能望其项背的。
就一个个走上去,在大鼎香炉上印掌。先是一个上官威的师弟走了上去,对上官威一礼道:“师兄,你说话行事,我一向听你。但这临危授命,大是不妥。看来,师兄已经糊涂了。”说罢,上去叭地印了一掌。这一掌看上去像是轻描淡写,也无招无式,但却有二十年的深湛功力。一掌印上,就见铁铸的大香炉上有一只淡淡掌痕。连在墙外的欧阳锋也是一叹:果然不愧铁掌!
另外十六人却也不逊让,人人上去,对着大鼎香炉印掌,须臾便毕。但见月下,这一只大鼎香炉,斑斑驳驳,印有十几个掌痕,有的只是浅浅淡淡,有的清清楚楚,更有的印入了大鼎,打出深深的手印。尤其是那位与上官威争吵的老者,他的掌力最是深厚,竟在众人掌印之中,更打上一个极深的铁掌烙印!上官威对此像是视而不见,他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众人印掌,待得众人做毕,就对裘千仞说道:“你去罢。”只说三个字,神情委顿,再也无语。
裘千仞对师父行礼,说道:“师父,弟子资浅,还是不去试了的好。”上官威闭目一笑:“裘千仞,刚才你不扶我,让一个慕容姑娘难做,你心里想做帮主,谁不明白?我要铁掌帮在江湖上称雄,你有心计,却是最好。可你如果不做,我就让你师叔祖与师叔们杀了你。因为你这人,不为本帮福,便是本帮祸。”
欧阳锋一听上官威如此说话,却大是快意。他心道:“都说我欧阳锋是个老毒物,做事凶恶狠辣,原来天下武林,人人如此,我又有什么过失?看这上官威,对人假惺惺,很是仁义,一到帮中大事,竟然对徒弟不用即杀。天下人心都是如此。”裘千仞吃惊,但却不说话,上官威道:“千仞,今日之事,你不做帮主,就是一死。”
裘千仞左右为难,看看帮中长辈,再看看分明是大势已去的师父,心下犹豫踌躇,好久才朗声道:“好,既是师父吩咐,徒弟做就是了。”
众人根本就不把裘千仞放在眼里,看那大鼎香炉之上,哪一个掌印不是二十年寒暑的功夫,哪一记掌法不是功夫老到,炉火纯青?裘千仞终是一个年青之人,哪会有这等惊人功力?但见裘千仞走到那大鼎香炉前,身子微蹲,双手上扬,两手在胸前交换几次,轰的一声推出,双手便印在大鼎香炉上,众人见他作势,心里都暗自好笑,笑道:看这姿势,却像是有模有样,真不知他能不能在这大鼎香炉上印上自家手印,说不准也只是在那抚抚灰尘而已。
就见裘千仞身子一蹲,人低头慢慢退向一边,看那神态,分明极是沮丧。众人都笑,笑意极冷。那个老人道:“上官威,你好好看看,看这大鼎上最深的手印,怕是该轮到老夫了……”他神态悠闲,走向大鼎香炉,边说边笑,自是不把众人看在眼里。但他在月光下一瞧那大鼎香炉,突地脸色大变,像是夜半里见到了鬼魅,说话竟也结巴起来:“这……这……”言下时竟是大为惊恐。众人不知这老人为何如此神态,就凑上去看,但见月下大鼎香炉,深深浅浅,印着十几个手印,最上面的,独有两只手印最为深刻,一左一右,平平正正,仿佛浇铸出来一般。
众人无话。既是说了要靠武功为胜,裘千仞小小年纪,便有此等修为,岂不震撼铁掌帮帮众?十几个人都是哑口无言,只是看着端端正正站在上官威身边的裘千忉,一个个凛然生惧,若非亲眼所见,要他相信这一双掌印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为,谁又肯信?
上官威却不说话,他仍闭着双眼,不作一语,众人沉默半晌,才又由那老者说话:“裘千仞,你有此等修为,也真让老朽佩服,你作铁掌帮主,单是内功惊人也还不够,须得轻功亦佳,才为铁掌帮两大绝技。”裘千仞不说话,只是走向众人,他脸无表情,从手里一捻,手指向空中一伸,但见手指尖上夹着十几枚铜钱,他两手正反一示,然后双手向上丢,铜钱嗤嗤破风,直飞夜空。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都向夜空中瞧看。铜钱转瞬落地,打在地上,只是露出半爿钱来,直直插地。裘千仞却用一条丝线,把这铜钱系上,铜钱如桩,丝线如悬丝,却挣得笔直,一条丝线曲曲弯弯,却都离地只有刀背宽。众人心都诧异,不知他要做什么,就见裘千仞向师父一揖,然后飘身而上,人在这丝线上疾走。众人眼前一闪,人影也无,就是一团灰线在身前身后疾走,根本看不清什么。待等一会儿,裘千仞却又停在众人眼前。
上官威仍是闭着双眼,好似看也不看,只是对裘千仞的功夫成竹在胸。众人心下仍是惊异,这裘千仞弄得什么把戏,竟在地上胡乱扔下十几枚铜钱,乱跑一通,这又和铁掌帮的轻功有什么关系。可又见裘千仞气定神闲站在一边,就也心下揣摸,看他那样子好像真有本事,细看看他弄些什么,也是无妨。
众人都蹲下去看,这一看,看得大吃一惊,铜钱仍是半埋半立,钱间悬丝,仍是垂着,只是微微悬垂,不再是笔直一线,再看地上,却哪里有一只脚印?
踏雪无痕,凌虚飞渡,大约也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