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无什么大事发生,一行七人就到了北疆的千山脚下,来到一大片庄园前。这一大片庄园不同于南方的庄园,树木荫蔽,把一个好好的庄园都遮掩在树林之中。远眺,但见屋檐掩映,屋脊隐约,不知这庄园到底有多大。园门足有五屋楼高,高檐兽脊,十分气派。
门口一排站有十个大汉,见到这七个人一齐来,不由得大是吃惊。一个管事模样的刀条脸汉子冲了过来,紧紧抓住诸葛夫子的双肩,叫道:“好,好啊,你们六兄弟终是回来了!”说着话,竟然泪下。他一一与另外五人拥抱,神情甚是亲热。他回头一叫,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快,快打开大门!你们去一人,传入中堂,转禀后院,报知静室外小师叔,就说老大他们六人回来了!”
言讫,便看着欧阳锋,像看着一件稀罕宝物,上下左右瞅个仔细。他笑道:“大哥,你们六兄弟这一回算是看对了么?上次是在去年,山里赶山人的头儿病虎曹春带了一个人来,大吵大嚷,要见家主,说是找对了人,这一回真是找到了家主日思夜盼的人。家主当然高兴,就让把人带来,谁知一试,却是一个笨蛋。差点没把家主气坏。你们带来的这人怎样?千万不能再让家主失望。”
续先生笑道:“快刀兄弟放心好了,我们六兄弟决不会看错了人。”说说笑笑,这位快刀兄弟就已经把七人让至院内。一进了院子,欧阳锋便是一惊。北地庄院,多是迎门就有一堵照壁,这照壁墙十分宽大,上面有一幅联儿。这对联儿也极古怪,中间写着一个大的字,两边有上下联。中间这字同别家也不一样。当大宋时例,武将照壁多是写着一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虎”字,这意思是虎将出虎门,虎庄多虎子;文官照壁上多是写着一个规规矩矩的“静”字。这里不知住的是什么人,照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毒”字。这一幅对联却也怪,上联是:家有主人多福泽;下联是:室存母亲更惊心。这一幅联儿欧阳锋看了看,脸上却没什么神情。那刀条脸汉子存心想诘难欧阳锋,就一揖而问:“公子请看这一幅联儿,这联儿是我家家主所书,下人愚钝,就不识家主苦心,不知这联儿究竟说些什么?公子是聪明人,才能到我留云庄来,请问公子,这联儿是什么意思?”
欧阳锋心道:你们这些人,在北疆想必都是叮当响的汉子,怎会不明白你家主人这一幅联儿的涵意?分明是一见我,就来考校。我若不说得明白,谅你们也不会服气。欧阳锋心性不同于常人,有时倔强,有时认真,有时还糊涂。他因不知这江湖礼数,就不知道逊让,不知道说上几句好话,圆圆滑滑地推三阻四,才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江湖人。这方法常走江湖的人大都知晓,因为你强要出头,不觉就已伤人。欧阳锋哪知这些,他说道:“看这一幅对联,显是你家主人是神农氏一类人物了。往昔时,神农氏亲尝百草,服食剧毒,不是他喜欢毒,而是为要人家不中毒。如今你家主人也是卓有见识,把一个大大的毒字写在这里,意思也是同神农氏一般。你看,有这对联儿为证。上联儿写着一个‘主’字,下联儿写着一个‘母’字,却说一个道理,家有主母,便是‘毒’了。毒字如此重要,焉能不亲?照在下看来,你家主人不独见识非凡,更兼用毒解毒定是天下大家。”
七人静聆欧阳锋一番说解,都肃然起敬。那同行六人还则罢了,这刀条脸儿就更是衷心佩服,他深深一礼道:“多谢公子指教,让在下顿开茅塞。”又回头向六人恭敬施礼:“诸葛大哥,看来这一次三年汴京,真的要不虚此行了。”言罢,七人大笑,心大愉悦。
七人带欧阳锋走过客房,再进中厅,在中厅让茶。茶罢,又肃请欧阳锋向后堂去。欧阳锋心里纳罕:古语说的是,天子九堂,诸侯七堂,知府五堂,知县三堂,士子一堂。这家主人不知是什么身份,竟然如当朝天子,家设九堂。欧阳锋道:不管如何,这家主人一定是个名人,不同凡响。当下心生惧意,在这北疆千山,怎会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过了后堂,就见十几棵大大的树,树干挤在一处,上面蓊郁如云,团团如盖。下面却像是构了一间小屋,枝条掩垂,权做门帘,小屋之内,黑黑黝黝,从外看去,不见一物。
七人到了这里,但再也没了笑意,一个个低头佝腰,默然无语。诸葛老夫子在前,然后是那个算卦的续先生,再是莽汉石楚秀,然后是那两个一路上无话的汉子,最后才是这快刀汉子。七个人依次而立,就有诸葛夫子一声轻轻说道:“家主,老仆诸葛征六人从汴京回庄,向家主复命!”
这老人声音低低,声如蚊蚋,像是怕惊吓着了病人,又像是怕骇醒了婴儿。欧阳锋心内大异,这老儿与我哥哥和慕容筝姑娘见面时是何等的威风气势,怎么一到了这树下小屋,竟变成如此模样,胆小如鼠?看来那树下小屋内定然是有他们六兄弟最为惧怕的人,可能就是那个什么家主罢?
诸葛老夫子叫了两声,屋内无人答应,他就再也不敢出声,七个人站成一排,默然肃立。欧阳锋心想:这家主也忒大架子,人家叫你,怕你,在你面前战战兢兢,你显够了威风,也就算了,让人家进屋就是。但他远来是客,人家看不看重他,也是未知,他又何苦管人家事儿?
这时有人奶声奶气地说话了:“我看哪,这六个人哪也没什么好东西。这老头子太瘦,准是天天想心事,琢磨人玩弄人累瘦了。你看这个续二,天天一本正经,连上厕所出恭也脸色严肃。你瞅他那样儿,准是整个北疆人都欠他银子。你再看这个傻小子,一肚子气一包血,血把脸憋得通红,气把肚子胀个溜圆。你再看那俩小子,一天到晚不说话,娶媳妇儿那天半夜进洞房,憋了半天,点光了半截蜡,憋了一头汗,末了说一个字:‘睡!’……”
欧阳锋明明听得说话之人是个小孩儿,奶声奶气,却硬装成老气横秋。这人是谁,怎么一出口就训人?却见这六人也不敢回声,都仰头向树上看,一齐躬身施礼,说声:“师叔,你老人家好!”欧阳锋一看,团团如盖的树尖上,忽颤忽颤的却坐着一个人。这人身穿一件花袄,头扎一根小辫儿,坐在那里笑。这人顶多也就有九、十岁的年纪,怎么这诸葛老子六人都叫他师叔?
这小孩儿说道:“诸葛征,你走了三年,你媳妇对我不好,上月做糖,只就给我吃了一小盆儿。哼,还说怕吃坏了我。明明是不尊长上,还尽说谎话。还有你小孙子,和我玩弹子,欺负我。你回来了,好,好。好好训他们,让他们以后对我恭敬点儿。”欧阳锋听得瞪眼,六人却毫不为怪,这诸葛老夫子也忙点头称是:“师叔教训的是。”
这小孩儿看着那莽汉,说道:“石三,你媳妇儿这三年怎么总哭,一到晚上,就搂着枕头哭。这也罢了,她想你呗。可她哭一哭,又笑。她笑什么?你回去问问她,赶明个儿来告诉我。”这莽汉就满脸通红,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欧阳锋看这孩子,像个鬼魅,小小孩儿,怎么能一跃而上那高达十数丈的树顶?他小小年纪,怎么成了诸葛老夫子六人的师叔?
这时,小孩儿看到了欧阳锋,他呲牙一乐,拍手叫道:“好啊好,你是不是他们找来的人?”欧阳锋见他一个小孩儿,又说话爽直,童言无忌,就心里快意,笑道:“不错,我就是他们找来的人。”小孩儿大惊失色道:“不好,不好了,他上当了,你受骗了。”欧阳锋心里一惊,忙问:“这是怎么说?”
只见小孩儿身子一提,小人儿如一片飘荡树叶儿,直飘下地来。他一落就落在欧阳锋眼前,对欧阳锋道:“我告诉你,你快跑罢,他们找你来,可没安什么好心。他们让你学毒,学毒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老人家深受其害。他们找到了你,你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快跑,还来得及。我老人家这里有些干粮,也有一点儿盘缠,你拿了去用。你跑,我一个对他们七个,还行啊。”说罢真的从衣兜里掏出三块糖、二块糕饼、三两碎银子,要塞给欧阳锋。
这小孩儿身穿一件花衣服,坐在树上时,欧阳锋还看不清楚。跳下来时,一看才知道他穿的是一件百衲衣。百衲衣,原是时人迷信,生了孩子怕不好养活,就从上百家一家家找来一小块花布,把它缝缀起来做上一件衣服,给这孩子穿。为的是图个吉利,要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欧阳锋看这孩子,还是一个头梳朝天辫儿,兜里装麦糖的小孩儿竟总说他得快走,心下也是疑惑。小孩儿正叫着,要欧阳锋快走,这时,一个老人的苍凉声响起:“是你们六人回来了么?”
续二一听得这人说话,马上就颤抖起来,颤声道:“师父,是我,是我们六兄弟回来了。”
老人道:“找到了人么?”续二忙应声道:“找到了,找到了。欧阳公子,他就站在徒弟的身边。”
一听老人说话了,小孩儿的脸马上变得没了生气,他悄悄对欧阳锋道:“你完了,你完了,老头儿醒了,你再也跑不了啦。”说完这话,小孩儿一蹦,身子一窜出去七八丈远,三窜两窜,人就没影了。
欧阳锋不知他身在何处,自从这六兄弟带他来到大树前,把他带给树屋内的师父,他们就自去了,老人请他进入树洞。他心情紧张,一步一探,好久才入得洞去。一进了洞中,他大是吃惊:洞中有一个老人,他的身子斜斜地吊着,头冲下,脚朝上,头发披散成绺儿,像些树须,直向地上疯长。两只脚光着,脚心绑在树上。老人的两眼闭着,看也不看欧阳锋,就问:“你对上了我的对子?”阳锋道:“是,晚辈那一日在汴梁小城闲游,无意之中对上了那对子的。”老人一笑,声音桀桀直响,朗声而吟:“天上飞凤凰,凤凰乘风凤凰力”……欧阳锋知他是要自己再对一次那联儿,就也长声而吟:“地下爬蛤蟆,蛤蟆独行蛤蟆功。”老人默然半晌,好久才道:“年青人,你对错了。自古以来,文行四六,对仗工整。讲得是天对地,日对月,清风对流水。你学文有成,自是该懂得这些粗浅道理,你以独行对我乘风,显是不当。你又以功对我力,又是不悖而作,你一定是对错了。如果你再想得一幅新对,试着再对对来。”欧阳锋一笑,说道:“你是这家的家主,请问是也不是?”那人沉吟有间,才道:“我是。”欧阳锋笑道:“我一进门时,看见照壁上有一幅联儿,据说是家主所作,这话想必不假?”老人道:“那是老夫一时涂鸦,让你见笑。”欧阳锋说道:“我看你那一幅联儿,却是写得好。见识不凡,又字中有画,暗藏玄机。两联拆开,却是一字。两联分写,又道自家胸臆。真真是好极了!”老人虽是颇有机心,但也愿意听人家的奉承话,听了也是十分受用。就道:“我却不知道那一幅对儿好在哪里。”言说时,也颇得意。
欧阳锋心一横,他心道:那小小孩儿不知是什么人,他一再告我快跑,定是我在这里准没活命。早晚也是一死,我欧阳锋岂能死得窝窝囊囊?主意已定,说道:“你老人家那一幅对,和我的这一句一样,犯了大毛病了,既不工整,也对得没什么道理,简直是不通已极。”这老人正得意时,被他这几句,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弄得无趣已极。他冷冷道:“你说,我那一幅对儿错在哪里?”说着,叭地一扬手,一根树枝飞来,直掼欧阳锋的头。欧阳锋心下一凉,就知不好,这一下,岂不把头皮整个儿大揭了去?他踉踉跄跄直退了几步,人贴在树上,凛凛然生惧,再一摸头上,一根树枝掼在头发之中,直插入树内。再一摸,手里无血。这才慢慢稳下心神,问道:“老人家,你这是何苦?”老人说道:“你说,我那一幅对儿哪里不通?”欧阳锋大声道:“你那对儿就是不通,你说我用独行对乘风,是顺了。你用主人对母亲,你用家对室,你用多对更,岂不更都是顺口说对儿的么?”
老人突然咯咯笑了,笑着对欧阳锋道:“你说得好,你对得好。我就看不惯那些书呆子,那些书傻子,那些书虫子,他读书不知道圆通,天天背书,一写起字来,总是咬文嚼字,还时时弄出几句古诗古语,显大学问。有时还来谈谈禅说说佛,像是知大事明了大理,须知这些人,一见了权见了势见了钱,比别人更是贪婪。这等人,我愿意见一个杀一个,让他们死得干干净净,方称我心!”
欧阳锋看他,突地踊跃,高叫道:“妙极,妙极,你这人的话,怎么恁地对我心思。”一跳起来,忘了头发还被树枝掼在树上,一扯一挣,揪心地疼,疼得哎哟出声。
老人对他声音微缓,说道:“好,你还知道天下有一个独行,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叫做慎独行。”欧阳锋心里一下子明白,原来自己那一幅对儿,巧的就是对出了这老人的名字。
老人道:“我问你几句话,愿你能实话告我。”欧阳锋答应。老人问:“你最恨的人是谁?”欧阳锋一时怔住。他最恨谁,是白驼山君任一天?是那个让他哭也不成,笑也不得的慕容筝?还是那个百般捉弄他的苏叫化子?他也说不出。
老人道:“如果你能杀人,你想不想杀他们?”欧阳锋一想到任一天,就略无迟疑答道:“杀,我为什么不杀他?”老人桀桀怪笑,又问:“你喜欢不喜欢珠宝、金钱、权势、美女?”欧阳锋稍停,沉声道:“喜欢,但在梦中,平白无故,这些又从哪里得来?”
老人笑了,他一声长啸,身子向上飞腾,脚先踏上树枝,又平平跌下来,稳稳坐在欧阳锋眼前。他笑道:“小娃儿,你对上了我的对子,显是你我有天大的缘份,我有一身奇功,要教给你。”说毕,老人长声而吟:“天上飞凤凰,凤凰乘风凤凰力;地下爬蛤蟆,蛤蟆独行蛤蟆功。”这老人一纵身,长发如飘袂,人如一片浮萍,飘飘摇摇,且行且止。欧阳锋看这身法,就是哥哥的师父白面罗煞也是不如。老人又俯伏在地,两手如脚,头也沉下,大张着嘴,“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然后又抬头,两手疾闪变换,看去像是有千只手臂,再大喝一声,双掌平推,轰的一声,把半爿大树一下削去,眼前倒露出大大的天光来。
老人傲然道:“我这就是两门天下绝顶的武功,一门叫做‘凤凰力’,另一门就做‘蛤蟆功’。你如果愿意,我就把这两门功夫教你。”
欧阳锋当然愿意,他大喜过望,就要趴在地上给老人叩头。但老人却止住了他,说道:“不行,你要学我神功,必得先学用毒,服毒,成为一个毒人才行。”
欧阳锋大惧,又想起那个小小孩儿,让他快跑,是不是他要先用毒服毒,连这些关口也不得过,人就一命呜呼了?那时他还学什么神功,他只会是一具死尸而已。欧阳锋决不能弄什么毒,他一定不要弄毒。
欧阳锋大声吼道:“我不要做什么毒人,我不要做什么毒人!”
老人笑了,他轻轻说道:“你要做毒人有什么不好,天下的毒人有的是,多你一个,又有什么坏处?”欧阳锋道:“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老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能听那个小小孩子的话,他说的话,都是危言耸听。你听我的,好不好?”欧阳锋看着他,渐渐看得出奇,他想起了那个慕容筝姑娘跟着小人儿白驼山君任一天,从他家里走出来,就是因为慕容筝盯牢了小人儿的眼睛,才不知不觉地跟着人走了的,这个老人一样,也会用这摄魂术来对付他欧阳锋么?老人的声音很是柔和,他轻轻道:“天下人对你不公,他们对你不是打就是骂,对不对?”欧阳锋随口答道:“对。”老人又道:“那你为什么不出手,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较高低呢?”欧阳锋也是一叹,说道:“因为我没有武功,我不能快意恩仇。”老人笑了,他窃笑道:“你可以有美女,你可以有许许多多的奴才,你要她们做什么,他们就会为你做什么。这样岂不是更好?你可以成为天下第一人。你要做皇上也行,你不愿意做皇上也可,你可以做武林中的霸主,你可以做一个天下至尊,你看这样好不好?”
欧阳锋心里一阵阵心血翻涌,他一会儿想到:我不该答应他,如果答应了他,我岂不是就坠入了魔道,从此万劫而不复了么?但我不答应他,那些耻辱怎生免得,我怎能再扬眉吐气?他沉吟有间,一时不知是不是该答应这老人。
老人一笑,说道:“欧阳公子,你是不是试一试,过一过我的日子?”
老人一声呼唤,就有一个小小的婢女走来,她对着老人深深地施了一礼,问道:“家主有什么吩咐?”老人笑道:“你带这欧阳公子去,到我的屋子里,让他住在我的屋子里。”这婢女大吃一惊,她盯着老人,像是不曾听清他的话,急急又问道:“家主,你的屋已经有好几年没用过了。”老人笑了,他轻轻说道:“你带这欧阳公子,让他好好体味体味做人的乐趣才是。”
婢女一笑,就回头对欧阳锋道:“欧阳公子,请!”说罢,她就嬝嬝婷婷地在前面走,带欧阳锋去那老人的屋子。两人走在高墙回廊中间,一直到了一间大的屋子。门口有两人站在那里,对小婢女道:“这里是家主的静室,你带外人到这里做什么?”小婢女笑了,她娇滴滴地说道:“你以为他是外人么?老家主可不把他当成外人,家主有命,请欧阳公子来他的屋子里,好好体味一番做家主的滋味儿。”那两人一听顿时肃然向欧阳锋一礼道:“公子请了,奴才多有得罪,但望公子莫怪才是。”
欧阳锋进了屋子。这是一间很静的屋子,他一进屋,便看到了这间屋子里很是豪奢,窗前摆着一支巨大的珊瑚树,这一支珊瑚树足足有七尺高,是少有的宝物,在它上面,嵌着许许许多多的明珠。小婢女道:“公子,如果你需要灯光,只须将这树轻移,就是一盏灯了。”说罢,她上去轻轻一扭,珊瑚轻轻一响,便露出一大粒的夜明珠,它明亮至极,让人看了挢舌不止。婢女又一一指与欧阳锋看这里的什物,都是一些名贵的珠宝,再不就是玉石名器,非人间帝主所不能有的。小婢女告诉他一切,都是人间奢华。欧阳锋看着这些,心道:难道这些都是我能享有的,我能够做这样的人么?我就是天下少有的帝王么?我就是这留云庄的家主一样的人么?小婢女见他沉思凝想,状似发呆,就轻轻掩门,走了出去。
欧阳锋坐在这里,心仍是跳个不停。忽听得有人轻轻悄悄走来,他不曾睁眼,就闻到了一阵如兰如麝的香气,听到一声如鸾如燕的脆声:“公子,你得洗浴了。”欧阳锋睁眼一看,见到了两个女人,正一左一右站在他的床前。这两个女人却都是生得好,唇红齿白,明媚俏丽,比起那慕容筝来却也不逊她几分。两个女人对着欧阳锋笑,说道:“公子一路劳累,还是先洗浴洗浴,然后再好好安歇。”说罢,两人轻轻过来,手也轻柔,慢慢扶起欧阳锋,向外屋走去。绕过了两条长廊,到了一间大大的圆屋,屋内早有一个大池,池内水也是热的,有两个赤裸女孩子都站在池水边,等着欧阳锋到来。欧阳锋心道:看来,她们一定会为我洗浴。他心里局促,虽是想做得倜傥一些,但终是从未与女人如此相见,终不免有一些眼热心跳。他被两个女孩子扶着,那两个赤身女孩儿向他一礼道:“请公子洗浴,说毕,便来扶欧阳锋下池。池水也不甚热,远不如欧阳锋心里所想那么艰难。两个女孩子把欧阳锋放在水里,也就依偎在他的身边,以她那丰腴身子,轻轻蹭着欧阳锋。欧阳锋哪里见到过这些?不由得有一些骇怕,身子一阵轻抖。女孩儿眼睛睁得极大,颤声道:“公子,公子,你有什么不舒服么?家主一向如此洗浴,难道公子不要这样?……”
欧阳锋忙道:“好,好,一切都依你们家主的旧法儿好了。”他一说过,那两个女孩子才略放宽心,又来为欧阳锋洗拭身子。她们长发披垂,一身香气,为欧阳锋轻轻擦拭,手下十分轻柔,却又是极为舒服。欧阳锋心道:我从来不曾得知,一个男人可以如此舒服过这日子,我做一个书生也是,我做一个帝王也行,人生得意须尽欢,古人也如此说。他正胡思乱想,两个女孩子轻轻搓揉,让他渐渐松驰,渐渐情热。女孩子见他双眼通红,就又笑笑,说道:“公子不必太苦熬自己,连家主那样高寿,尚且一浴三戏。公子正是年轻,不能动情,反而是怪事了。”她像是一个知心人,对欧阳锋好体贴,让欧阳锋倒是无话可说了。她轻轻抱起欧阳锋,两个女孩子虽是身肢也弱,倒是有许多的力气,两人手相搭着,一齐抬起了欧阳锋,把他放在软榻上。
欧阳锋头一回与女孩子亲近,又是在如此地方,便喉间有些干,话也吞在咽喉,说不出来。但他知道,他愿意与女人在一起,他此时忽地想起了慕容筝,他才知道,他实在对慕容筝也是很有好感。
就走进了几个女人,她们都是赤身,或是极少着衣,轻轻俏俏,一路春风,走到了欧阳锋的面前。为欧阳锋洗浴的女孩子伏在他的耳边,轻轻道:“公子,你如看好了哪一个女孩子,你就点头,我让她陪你。”
欧阳锋就看着,眼前如梦,一个个美貌姣好的女子在眼前飘飘而过。显然她们都愿意陪欧阳锋,她们喜欢与欧阳锋在一起嬉戏。欧阳锋看到的这几个女孩子都有十分姿色,他此时才明白,古人为什么有那么一句: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单是他眼前的这些女孩子,就一个胜似一个,一个比一个娇美,这让他说什么才好?
这女孩子伏在欧阳锋耳边笑道:“公子,如果你愿意,她们都留下来陪你,你看好不好?”欧阳锋心道:我是愿意,但我刚刚来此,我又不知与你们女人如何相处,怎么能与这些女孩子在一起?他突地回头,看到了一张笑脸,这陪他洗浴的女孩子十分清丽,十分温柔,为什么不是她?欧阳锋的声音也有几分局促,他轻轻道:“你要她们走开,你留下来陪我。”
女孩子也娇笑:“好,我留下陪你。”
便没了那些女孩子,静静洗浴屋内,只有他与这女人两人。欧阳锋十分紧张,自他成年,也不曾与女人真正亲热过,此时面对美女,不免尴尬。但美女知人心思,她动作轻轻,让欧阳锋过得十分快意。
欧阳锋就又来到了那间大屋子。他坐在这里,神清气爽。一个女孩子来向他一跪,让他服下一粒朱果,告他这就是千年朱果,是服下能大长内力的仙药。欧阳锋不说什么,就服下这一颗朱果,但觉入口生津,先是有一点点苦涩,再就是甘甜无比了。他服下这一粒朱果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浑身力气大增。
这时,几个女孩子都上来了,对着欧阳锋道:“不知欧阳公子喜欢不喜欢听听雅乐?”欧阳锋一听,就心下一喜,说是从前孔老夫子为了听那雅乐,竟然三个月也不知肉是什么滋味。这雅乐一定是很好听的了。女孩子道:“这雅乐是家主从前十分想往的,但遍觅天下而不可得。终于被家主的下人去洛阳挖一座古坟,挖出了这乐谱,整饬已毕,才成乐声的,但愿公子会喜欢听它。”欧阳锋点头,他看着这些超尘绝俗的佳丽女子,心里道:这些女孩子,也会演奏什么雅乐?我就不信。但他又在这里得了如此奇遇,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挢舌不止。他怎么能不相信?他就一笑道:“既是如此,就演奏一下,让我听上一听。”
七个女孩子,用七种不同的乐器,有的欧阳锋见过,像那铁筝、箜篌,有的他从未见过,像那土盆一样的东西,它大概就是那缶吧?再不就是丝竹土革中的一种土制的乐器瓠。欧阳锋心下也哑然失笑,人做读书士子,也想清高一世,但清高者也无名,也无学问。连这一种乐器也不知道。原来贵人也在学问里,原来骄奢也在学问中。
但见这七个女孩子都敲的敲,弄的弄,抚的抚;弹的弹,一时丝竹之声大作。
这雅乐却是雍容,一奏起来,便有洋洋洒洒的大气,直荡人心怀。让人感大地之宽旷,感人生之快乐,感世事之平和,感山川之美妙,一时千头万绪,俱从中来。欧阳锋大喜道:“好,真好!”他心道:我做读书人,从来就知道有这一种好的乐声,叫做雅乐。但我如果不在这留云庄,怎么会听到这雅乐?看来,做这留云庄的家主,实是有说不尽的快活了。一时高兴,就叫道:“好,你们先去歇息,我以后再来听你们演奏。”
但这些女子都停手驻足,凝目视他,一个个徘徊不去。欧阳锋道:“你们为什么不走?”一个女孩子道:“我们愿意为公子演奏郑风卫风。”
欧阳锋一听大惊,他心道:“我是不是听错了?她们居然也能演奏那郑风卫风。我看得诗中云,夫子说过,郑卫之风。但不知道它究竟是些什么歌子,能让这老夫子也认它太过淫靡?这岂不是有一些怪么?如果是在读书士子间,纵谈起这郑卫之风来,也都是大大的说它不好。但说它不好的人也都没有听到过它,只是听得孔夫子的一句话,说它淫,它就是淫荡了,谁又真的听到过它?
女孩子道:“公子,从前家主要我们演奏时,多是先奏上一阙雅乐,然后要再看这郑风卫风歌舞的。公子是不是也来听上一阙郑风卫风?”
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听上一听?欧阳锋道:“好,我就听它好了。”
女孩子们都是大喜,或许她们久已未拨弄这琴丝编钟了,好久不曾奏这郑卫之风了。此时一齐踊跃,要好好地奏上一曲。
就又乐音绮靡。欧阳锋听得这声音凄惋,有时哀凄,有时感伤,像是闺中美人自伤自怜,说自家的心事。便有几个美人应声起舞,在欧阳锋面前翩翩跳了起来。欧阳锋听着这美乐,渐渐入迷,他看这些美女,竟然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一个个笑语嫣然,满是情意,看着欧阳锋,她们一个个围着绕着欧阳锋,唱道:“把你的心,埋在我的胸间,我的双乳,就是你的坟山。愿你的心,永在我的心底,人与人不见,心也相见!”
女人的柔柔轻声,脉脉情语,一经唱得出来,便成了赤赤裸裸的相亲相爱了,听得欧阳锋也不由大是眼热心跳。女人们又唱:“你说你来,我等你,等到了水涨了,直涨到了脚踝齐。你是不是来啊,你这个该死的?你说你来,我等你,一直等到了水涨到与腰齐。我战战兢兢,不知所以。你是不是来啊,你这个该死的?”欧阳锋听得也心跳,他听到了女人的嗔声,也听到了女人对情人的热盼。她站在水中,宁可死,也不动上一动,这是一个何等痴情的女人?
女人们又唱:“你说你来,我等你,等到了水涨了,直与我的脖颈齐。我怕是不能再活了,剩你一人太孤凄,你还是别来了罢,水大别叫它淹了你!”
这说的是一个古时的痴人故事,一个痴情女人苦苦等着她的男人,她等得心焦,等到来了大水,她直站在那水里,直淹死在水中,心里想的还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个她心里的恋人。
女人们的歌舞实在动人,让欧阳锋看得如醉如痴,他流下了泪,他想到:如果有人等我,我会不顾一切,去找她,为什么要她在那里苦等?苦苦等人的滋味儿有多难受?
倏地,乐声戛然而止。
女人依偎在欧阳锋的身边,她们簇簇拥拥,坐在跪在他的脚下,说道:“公子,你听我们唱,能一流热泪,显是一个多情之人,我们能得公子善爱,该是有无限福缘了。”说着,众女都依偎在欧阳锋身边,轻轻地唱道:“我等你,等到了水涨了,直与我的脖颈齐。我怕是不能活了,剩你一人太孤凄,你还是别来了罢,水大别叫它淹了你!”她们莺声燕语,眼里情意绵绵,瞅着欧阳锋,手儿轻轻摇着,摇着他的身子,像是向他说嗔说娇。欧阳锋哪里经过这些,看着诸多佳丽,心下不由得心荡神迷,不知所之。
女人如画,女人如歌,女人如诗。欧阳锋不饮自醉,如在五里云雾之中。他心里想道:做人如此,却也快乐,不啻帝王,不虚此生。别人能如此,我欧阳锋也能如此。我只要习得这家主的那蛤蟆功,是不是就天下无敌了?那时我就能在江湖上为所欲为,做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
夜里,欧阳锋搂着女孩儿在睡。
他忽听得有人在问他话:“欧阳公子,你为什么不醒一醒?”欧阳锋一抬头,却是不见问他话的人,他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这人说道:“我是谁,你难道看不出?”
明珠光下,人影模糊,欧阳锋细细一看,眼前床上,正坐着那个老人,那个把他的屋子让与欧阳锋住的老人。他看着欧阳锋,眼里带笑。
“你愿意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欧阳锋当然愿意。老人又道:“我在这留云庄里,有天下最好的美人,有天下最好的珠宝,也有天下最富的财富。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意杀死谁,我就杀死谁。世上的一切都能操在我的手里,我能一高兴,把整个山西大灾的灾民全都救活,让他们都在家里供我的长生牌位。我也能在一夜之间,把一个武林门派全都杀光,让他们的后人再也不知道这一门一派究竟有些什么功夫,有些什么荣光。你说,做我这样的人好不好?”
欧阳锋道一声:“好!”
老人道:“我要你做一个毒人,就是要你杀人,只要你愿意,你就杀人。你看,这女人是我的,但我只要一出手,就可能杀死她们。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再给我自己找到几个女人,几个比她们更好的女人。”老人看着睡在床上的女人,对她们不屑一顾。他早已经点了她们的昏睡穴,让她们此时不能醒来。
欧阳锋看着他,心道:这人足可以傲睨天下,他是留云庄的家主,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只要他愿意,真的可以把天上的流云留住。
留云庄主留云客,天下武林股掌中。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傲睨天下武林的英雄。
老人看着欧阳锋:“只要你愿意,你就是一个天下少有的大英雄,你就是身怀奇功的江湖高手。”
欧阳锋愿意,他情愿做老人的徒弟,接下老人的衣钵,做一个纵横天下的老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