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铁掌帮的帮主上官威对一个小小孩子和颜色,让在场的人都百思不解。如果铁掌帮在江湖上威名素著,颇有善名,他这一举动却也罢了,但人人都知这铁掌帮在江湖上是一大恶帮,行事一向为江湖白道黑道人物所不齿,上官威又是铁掌帮的帮主,恶帮之首,该是更凶,这一回他怎么对人如此和气?
却见上官威要孩子坐下,一声低喝,他的人便叫了一声:“店家,来啊!”
店家显是情知他们的厉害,便战战兢兢来到了面前,低头哈腰,说道:“不知帮主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这上官威一句话,让满楼的人都尽皆失色:“店家,我问你,这一坛酒里,怎么有毒?”
店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哎哟,帮主,你老人家可不要说笑,这一坛酒是好好的,刚刚从酒窖子里拿出来,怎么会有毒?帮主,你老人家的话,可让小店担当不起。”
上官帮主一笑,笑得狰狞,他说道:“要不是这小小孩子一撞,我也不知你这酒里会有毒。如果我被你的酒毒死了,你是不是就快活了?”说着,手就伸了出来,对着这店家,像是一掌便要拍下。
这店伙计也是一个聪明之人,知道他既是铁掌帮的帮主,这一掌拍得下来,自己焉有命在?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帮主息怒,小人去打听打听,但……”
这上官威一声喝问道:“但什么?”这店伙计道:“但不知这坛酒里是不是真的有毒?”
上官威声音更是恼怒,他恨恨道:“你以为我在和你说闲话?你以为我上官威说话没什么分寸?”说罢,他一手提起那一坛酒,轻轻一掌,就把那坛子拍碎,像是拍一片纸片片儿。坛子应声而碎,酒就洒了一地。酒溅于地上,嘶嘶有声,分明是有剧毒。店伙计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地酒水,话也说不出来。
上官威道:“店家,你看,这酒是不是有毒?”
店伙计眼见得他把这酒倒在地上,怎么再说话?他只是瞪着双眼,一言不发。
上官威身边的一个大汉长身站起,他冷冷道:“店家,你敢用毒酒害我帮主?胆子当真不小!”
他一把揪住了店伙计的衣襟,再不放手。店伙计那里知道这毒酒从哪来的,一时吱吱唔唔,说不清楚。这大汉一见他样子可疑,更是来气,一挺短刀,大吼道:“说不说出这酒是谁下的毒,我宰了你!”
“听雨楼”的店老板是一个胖子,一时春风得意,就胖得一塌糊涂,他一听得楼上吵了起来,以为是一些闲人闹事,就上了来,但一见这阵势,心下暗暗叫苦:惹了这些江湖上的门派,你还开什么酒楼?他满脸陪笑,说道:“这位客官,有什么话好说,有什么话好说。”
这大汉却不理店家,一扔把他扔个跟头,又一把抓住了这老板,大声道:“好,你是老板不是?我有话与你说!”老板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说好了,不必扯着在下的衣领。”这大汉道:“扯你衣服,这是小事,如果你今天不说个清楚,我要你的命!”
这边吵吵嚷嚷,那一边激怒了欧阳镝,他想道:如果这个大汉对店老板无礼,我就出手要他好看。当下心思一定,偷偷看看慕容筝,见她也满面激愤神色,与二弟一样,同自家都是一个心思。另一桌上的那十个人一直不曾出声,这时,突地有人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铁掌帮的人听不见:“你看,这江湖上有什么好,有什么好,这个铁掌帮,本来就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徒,不知怎么弄的,居然也让他弄得有头有脸的了。岂不是怪事?”
众人看时,却正是那个老叫化子。苏叫化子看着手里的酒杯,醉眼惺忪,大声叫嚷。
这里铁掌帮的人当然知道东南角的那一桌人都是丐帮之人,而且一进门时就看得出,这些人不是丐帮的一般弟子,而是丐帮的几个首要人物,连那个老叫化子也在,他就是丐帮的新帮主苏叫化子。还有那个近来在江湖上下闯下了大名头的洪七,他竟然只能在下首坐着,看来这些人一定都比他更有身份。
他们一犹豫,想下楼,不惹这些丐帮人的好,但帮主上官威一发话,让他们坐了下来。这老叫化子一插话,铁掌帮的人就暗暗叫苦:惹谁不行?可千万别惹了这个丧门星,苏叫化子岂是随便可以惹得的?苏叫化子一说话,人都无语,只有上官威道:“前辈污辱铁掌帮,莫非是瞧不起我铁掌帮不成?”
苏叫化子一乐道:“我看你铁掌帮干什么?我老人家自家的事儿忙得顾不过来,我还怎么有心思去顾你们什么铁掌帮?哎,上官老兄,你看看,我这人穿的这件衣服好看不好看哪?”
苏叫化子颇有兴致,但上官威却心头怒起,他心道:你谩言污辱我铁掌帮,还小看我,今日你就是苏叫化子,也得还我一个公道。他一念至此,就长身而起,对苏叫化子恭敬一礼道:“我若猜得不错,前辈一定是苏老前辈了?”
苏叫化子一挥手,漫不经意道:“什么老前辈不老前辈,我叫化子姓苏,苏叫化子,苏叫化子,你记住了没有哇?”
上官威在一帮帮众面前,受苏叫化子一番戏弄,顿时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他心道:我铁掌帮也是江湖大帮,你有什么了不起?丐帮也不能欺我太甚!他此时道:“苏老前辈,在下自察此事,老前辈过来搭言,莫非这毒与你丐帮有什么关连不成?”
苏叫化子浑不在意,他晃晃走出,来到了上官威面前,看看地面残酒,说道:“不是,不是,丐帮行走江湖,做事向来正经,不下毒害人,不暗箭伤人。这下三滥的手法,丐帮还不至做得出。”苏叫化子一说到下毒这至关重要的事儿,没了一点儿嬉笑神色,十分郑重。但他又转眼间又是戏弄嘲笑,看着上官威,凛凛说道:“上官威,你铁掌帮上月在太湖伤人,连伤十二条渔船,杀人夺货,是也不是?”
上官威心里确信这毒是丐帮所为了,他心道:你们丐帮在这里一聚,原来是为图我铁掌帮。你丐帮虽是天下大帮,我铁掌帮却也不惧你们!一气之下,他恨恨道:“苏叫化子,你来这里,莫非是要找我们铁掌帮的事儿不成?”
苏叫化子道:“不错,我本来是想来找我的人说说这衣服的,可看着了你,我对这衣服就不那么在乎了,你说,我看这件衣服别扭,还是看见你别扭?”
上官威本来想忍气吞声,不与苏叫化子相斗,因为他知道铁掌帮的势力在江湖上远没有这丐帮大,且眼下丐帮的头面人物又都在场,他一旦与丐帮人冲突,焉能不吃大亏?但苏叫化子一再出语辱骂,让他受不了,他冷冷道:“苏叫化子,你想怎么样?”
苏叫化子一乐,人一下子跃到了桌子上,他蹲踞一张桌子上,看着这六个人,说道:“打架啊,我想打架。贼厮鸟,你知道不知道老叫化子这几天为什么心里不痛快?人家连你吃饭啊睡觉啊穿衣服啊都要管你,你难受不难受?我得跟人打上一架。来来,上官威,你也是帮主,我也是个帮主,咱们两人就打上一架,好不好?”
上官威冷冷道:“好!”
他手下人便要一拥而上。但上官威止住了他们。他心道:你丐帮今天来了许多好手,终不成让你们一齐上,如果这样,我铁掌帮便得输个底朝天了。我与你苏叫化子一斗,人家都说,苏叫化子虽是斗嘴厉害,但人心不坏,也许我与你一斗,输了也没什么。”
欧阳镝三人知道,这铁掌帮主上官威功夫定然不弱,他敢向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苏叫化子叫阵,一定是有过人的本事。苏叫化子心中忿恨,也是想拿着铁掌帮人出气,他狂笑着,跳下桌子,说道:“江南武林,有三大无赖,双鱼、阴剑、铁掌,我早就要找上你铁掌帮总舵,杀你个痛快。今天你上了门儿,休怪我手下无情!”
苏叫化子双手一绾,唱咧咧地叫道:“人都说叫化子日子难,世上事独有他看不全。唱曲儿打狗儿靠门扇,独有我苏叫化子不得闲。一手菜做得好有名堂,就叫个江山哪容易改。”
这上官威帮主脸色大变,他听得人说,苏叫化子在当帮主前曾于鸿雁楼做上手的掌勺师傅,人称苏大勺儿,也叫大勺儿苏叫化子。他每逢上勺儿弄菜,就念叨这么一套词儿,人人熟知他这习性。且在与人动手拼命时,苏叫化子也是念念有词。
苏叫化子话音刚落,人就落在地下,手里拿杯,口里嘟哝道:“杀!”一只手便斜斜砍向上官威。上官威也是好手,口里低哼一声,双掌回引,凝势欲发。
这铁掌帮是一个邪门帮派,它的帮主历来都是有一门独到的铁掌功夫,这功夫向来是只传下代帮主,旁人不得与闻。练这铁掌功夫,须得一层层练习,练至四成功夫,便掌可劈石劈树,应声而折。练至五成功夫,一掌劈出,石不动树不摇,但细一看,树筋脉寸寸而断,石头也碎为齑粉。练至六七成功夫,他出掌时,力在人而不在物,人死而物在。要伤你人时,血也不须得流。这上官威帮主的铁掌功夫已是练至六成,所以他凝势欲发,便有逼人气势。
苏叫化子一乐,笑得嘻嘻哈哈:“你有一手掌法,我也有一手掌法,你的掌是铁掌,我的掌是豆腐。你那铁掌能不能敌得住我的掌,这可说不上了。”说罢,苏叫化子也引掌欲击。
欧阳镝一见苏叫化子这掌式,不由心中大是吃惊。从来人练掌法,都是由上三路出,这也无须奇怪,缘由却是从人自身而来,手指及臂,通于上肢,自是胸前、两肋、腰间、股边出手来得容易,来得方便。但这苏叫化子的掌式却是由头边先出,然后再引向身前。这法子极笨,有什么妙处?
欧阳镝不明白,苏叫化子这一路掌法正是丐帮的帮主历代相传的看家本事:降龙十八掌。上官威一掌甫出,便是一阵风,铁掌击出,所着之物尽成粉碎。偏偏苏叫化子也不听邪,一掌由肋侧出,啪地迎了上去。这一掌十分刚猛,把上官威身后的那一张桌子生生打成碎片,掌风所及,四五人都觉胸前脸上被刮得生疼。
这一掌就是降龙十掌的一式“亢龙有悔”,这一招威力极大,苏叫化子只是漫不经心地出了一掌,便有偌大威力,上官威噔噔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他脸色更是难看,心下想道:果然厉害,苏叫化子的降龙十八掌,只要一掌用足气力,又哪里有我上官威的活路?当下心内犹豫,知道与苏叫化子出手,弄不好就是一个灰头戗脸,大大难堪。但在这听雨楼上,当着这多人面前,败于苏叫化子之手,江湖羞辱,怎能忍受?上官威一时心灰,暗想:就是今日一死,也得有我铁掌帮的威风。于是大吼,扑向苏叫化子。
上官威刚刚看到的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孩子,他向上官威讲,他的名字叫做裘千仞。他看上官威对他很好,一出手就给了五十两银子,还答应让他的哥哥裘千丈、妹妹裘千尺去铁掌帮干活儿,每月不光像张大善人那样管吃管住,还给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这上官威是一个贵人,对他说话和和气气,像对一个大人讲话。他心里揣摸:这老叫化子一定不是好人,这个和和气气的什么铁掌帮帮主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善人。他小小眼睛盯着两人,生怕上官威一招落败,恨不能让上官威一掌出手,就活劈死那个老叫化子。他看不明白,见上官威一掌掌拍出,都极是用力,看似占尽了上风,苏叫化子浑不在意,只是在上官威一招递老,新招未出时还他一掌,那样子根本就不像是要取胜之人。裘千仞想:上官帮主一定会胜,他要胜了,就会带我兄妹三人去铁掌帮了。
苏叫化子应了一掌“亢龙有悔”,使上官威受了一点儿伤,他胸略有些闷,内息颇为不畅,忙一调息,又施起铁掌掌法来。苏叫化子第二式应的是“见龙在田”。这一式回身反出,力量更是刚猛,他虽只用了七成力道,上官威就气息一窒,身子疾退,叭的一声,撞在墙上。上官威猛又站起,向苏叫化子厉声一吼,复又扑上。
欧阳镝三人看得明白,两人一交手时,铁掌帮众便都心内惴惴,而丐帮之人却都轻轻松松。那个二弟说过的叫化子洪七坐在东南角酒桌的下手,背冲着这斗掌的两人,睬也不睬,听得掌风呼呼,却一条腿放在凳子上,仰脖喝酒。另外那八个人都突然像是想起来了肚子尚饥,刚刚与苏叫化子争吵时,菜也未动,酒也未喝,此时八人没一个关心苏叫化子与上官威之斗,人人喝酒吃菜,吃喝得甚是欢畅。
这铁掌帮的六个人都很是紧张,一个手提兵刃,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人较量掌法。一旦上官帮主落败,便是六人兵刃齐出。
苏叫化子与上官威一来一往斗了十几个回合,却只是随手出了两掌,看看上官威一连施出十几掌来,铁掌回旋,却根本无法奈何苏叫化子,心里也大是没趣儿,失了锐气,但仍无法罢手。
苏叫化子一吼:“上官威,你小心些!”随手啪地一掌,这一掌掌法极妙,掌翻往复,一式“龙战于野”递出,上官威身子一飞,像一只纸鸢飞了出去。
上官威再也站不起来,他双目瞪着,吼道:“苏叫化子,你杀我好了!”
铁掌帮六人,齐声一吼,都手持兵刃,扑向苏叫化子。
苏叫化子两手背着,笑看着六人,根本不把他们瞧在眼里。这时刀已砍向脖颈,剑已刺向胸膛,一条上鞭嘶叫如蛇,盘向苏叫化子头顶。连那孩子裘千仞也站了起来,要打苏叫化子。
只听得乒乓响声不绝,再是一阵嗒嗒咔咔的响声。
长鞭脱手了,直飞向棚顶,钢刀坠地,插在地板上,连一柄长剑也刺入桌面。这六人都呆站在苏叫化子面前。
原来是丐帮的八长老与那个洪七站在这铁掌帮众面前。
铁掌帮大败亏输,上官威也垂头丧气,六人低头不语。苏叫化子说道:“看你一派帮主份上,我也不来为难你。只是你在江南做的那些事,让梁长老给你算算账。”
就见那个坐在上手的锦衣派的丐帮长老走了上来,他胖胖的,一脸笑容,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者。他笑道:“铁掌帮这二年来做了不少风光事,在下眼睛还在,就见识了不少,今天给帮主念叨念叨,省得帮主事儿忙,把它给忘了。”
说罢,他就从身上掏出几页羊皮纸来,洇得油亮油亮的几页,翻了翻便念道:
“去年五月初五,杀雪柳庄大小一百零三口,劫掠金银计三万两;
去年秋末,徐老英雄寿诞,铁掌帮闯庄,下毒杀人三十七,掠走女人孩子;
今年春月十八,铁掌帮杀西域大漠白驼山人,弃尸于荒野;
上月初九,铁掌帮主上官威杀死他岳父家七人,销焚脏证,将此杀人罪案移祸于我丐帮。”
言之凿凿,铁证如山,铁掌帮帮众一个个面面相觑,心下骇然。这梁长老声音冷冷,说话无一丝热诚,却像是那幽冥地狱里的鬼判。他念至此处,略一停顿,目光如刀,看这铁掌帮众人冷哼一声,说道:“是不是还得说下去?”
上官威脸色苍白,他浩然一叹:“你胜了我,自然可以说我诸多不是,我都做过什么,自家心里清楚。”这几句话说得含含混混,是认也是不认,谁也说不清。
苏叫化子坐在桌上,一声叫道:“孙长老,上官威做下这些坏事,该拿他怎么办?”他也是一个游戏风尘的人,全然不顾江湖上的规矩,拿人家铁掌帮的帮主像对自家犯了律条的丐帮弟子,问起执法长老来。
孙长老明知此举欠妥,但帮主一声令下,执法长老怎可不听?况这苏叫化子因为穿锦衣还是穿污衣,就弄得磨磨叽叽,如今再听他的,岂不更是坏事?于是就向苏叫化子一礼,说道:“属下知道。此人罪大恶极,依丐帮律条,应先逐出帮去,再处死就是。”话一说完,心里也觉大是不妥,上官威不是你丐帮弟子,人家是铁掌帮的帮主,你怎逐人家出帮?可依丐帮规矩,这上官威该死,这一条是定了。
苏叫化子脸色不变,他说道:“好,该死该死,就让他死好了,说完,还一挥手。
依丐帮规矩,只要是帮主说话,天下大的事也尽可以定夺。如今苏叫化子一句话,就定了这铁掌帮帮主上官威的死罪。
欧阳镝等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下却不以为然:你这中原,原是礼义之邦,人也该讲些道理,说这铁掌帮行事残忍,可终不能在这朗朗白日,嬉闹酒楼上就杀人。再说,大宋朝有刑杖律,有发配律,有绞杀律,最多也只是一个饮鸩、闷麻、分尸、斩头而已。但那也是官家定罪,一刀问斩。总不至凭你丐帮帮主一言,就随便杀人。
上官威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只有几丝游气,显是伤势极重。他身边的六人,都围在一起,神色凄然,但无一人畏惧逃走。原来这上官威平日待下人极好,言谈欢洽,平起平坐,亲如兄弟。是故到危难时刻,下人也都舍命相陪。
一个老人看看上官威,然后起身,说道:“铁掌帮断剑郅义、龙鞭章立、小游神虎伞儿、哭笑神郑氏兄弟、薄刀绪明甘愿一死!”老人又凛然道:“丐帮人听着,我铁掌帮今日栽在这里,帮主重伤,你们要动我帮主,须得我六人先死!”
老人唰的一声抽出剑来,却是一柄断剑,他把断剑剑头指向咽喉,恨声道:“莫动我帮主,辱我帮主,甚于辱我!”霎时五人也用刀剑皮鞭对着自己,只要断剑郅义一动,当场全都自尽。
丐帮人大都看不起这铁掌帮,以为它邪门一派,殊少正士,更没有果敢刚勇之人。可当下这六人一举,就使丐帮人肃然。有士如此,帮主更该不差,这上官威可是非同小可了。他们看着苏叫化子,听他示下。
苏叫化子挠着脑袋,说道:“看看,看看,闹大了罢,闹大了罢?该死的他不死,不该死的他想死。该死的他不死,真教人生气。不该死的他想死,你想劝他也劝不了。看看呢,真就是老叫化子那一道名菜,江山易改啊,江山易改啊。”
这几句话丐帮的人当然听得明白,可欧阳锋三人就不知所以了,苏叫化子说个什么江山易改,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老叫化子在鸿雁楼上做大勺儿,最拿手的一道菜,就叫这个蹊跷古怪的名字:江山易改。
老叫化子实在挠头,这六人如要自杀,传将出去,丐帮的脸面也不大好看,但依他主意,就该杀了这铁掌帮帮主上官威,至少要废了他全身武功,让他再也不能在江湖上行凶作恶。可你枉杀六人,于丐帮声名有损,这事做下让人怎能心安。
这时,那十三岁的小小孩儿裘千仞见铁掌帮帮主上官威躺在那里,气若游丝,久久不动,心下已知不妙,又见这六人刀剑都直逼自己前胸、咽喉,想是打不过人家,一个个都要自尽。他虽是惧怕,但心里一热,冲过去,抱住上官威,喊道:“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死啊。”他声音哽咽,哭道:“我活了十三岁,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答应我,带我走。你说过,给我哥哥我妹妹活儿干,一个月给他们三十两银子。你是好人,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苏叫化子和丐帮的几个长老见这孩子哭得凄惨,就也动情,心道:看这孩子一哭,真让人难以出手。听他叫上官威好人,也实在荒唐。可孩子自有孩子心思,他认谁是好人,刀砍脖子也不会改。
如今这孩子趴在上官威的身上痛哭,要他们把这孩子扯开,杀死那上官威,让他们这些江湖豪杰不忍如此。他们只好看着这小孩子哭,一筹莫展。这执法长老孙长老对小孩子裘千仞道:“孩子,你起来,不要哭了,他不是好人,你哭他做什么?”
小孩子裘千仞却泪眼模糊,他对这些丐帮长老道:“你们才不是好人,你们说他不是好人,他怎么不是好人了?”
孙长老道:“他杀人无数,他总是杀死一些好人,弄得这些人无家可归。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小孩子道:“我看他不该死,我看你们该死,我看你该死!”他戟指着苏叫化子。众丐帮人都是一怔,这孩子好大胆,竟然敢出语骂丐帮帮主该死。但苏叫化子却嘻嘻一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说我该死,我该死?对呀,我早就该死了,我该死,我该死,我为什么不死?是因为我没有像这小子,做尽了坏事啊。”他指着上官威,笑。小孩子道:“他又没有惹你们,他一进楼来,就只是在那里喝酒,他的酒里有毒,他为什么不能问一问?你们说他不好,是你们不好,是你不好,你上来就同他打架。你是一个坏蛋……”
裘千仞上去,扑在苏叫化子的身上,又咬又扯。
苏叫化子虽是一个武学大家,却从来没有学过对付孩子的招数,他被孩子扯着也不能用什么功夫,只好闪躲,但撕扯不开,大是狼狈。
众人心下也是默然,看今日,听雨楼上这一争,却不是人家铁掌帮的错失,小孩子童言无忌,说得也有理,看今天就是苏叫化子先找人家的碴口,怎么怨得了人家?
一直站在一边的洪七突然说话了,他说道:“师父,我们走!”
苏叫化子道:“走?好,小子,你说得对,走就走。”一声“走”字刚落,苏叫化子与洪七都身子斜斜一飞,人如轻轻飘絮,从窗口飞出去了。这丐帮的净衣派与污衣派人长老见帮主也不知去向,都一声走,顿时沓沓楼响,人皆下楼,不知去向。
这时,上官威帮主悠悠醒来,他知自己仍然活着,喜出望外,看着他的下人,说道:“丐帮的人……都走了罢?”那断剑郅义点头道:“他们都走了,多亏了这孩子。”便说这孩子如何对丐帮人讲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铁掌帮主上官威对这孩子道:“孩子,你救了我两次。”小孩子无话,只是看着上官威。上官威道:“走,你们扶我走,咱们不能在这里久呆。”
两人扶着上官威,慢慢走下了楼,在门口叫了一辆车,几人上了车,自去了。
这酒楼上就只剩下了欧阳兄弟与慕容筝。良久,欧阳镝才说道:“二弟,我看这个苏叫化子的掌法,真的是天下少有,算得上是绝世神功了。但不知他丐帮的人物是不是都在这里了。却不知道他们的身手如何?”他一一念叨,回味刚才的那情景,觉得很是有味儿,像欧阳锋看了那些挂板上的诗句,看了兴奋不已,极是有趣。
欧阳锋道:“我与那个洪七在一起,去过皇宫的内御厨房,那里的美味儿多极了,便是那鸳鸯五珍脍,就是说也说不明白的一种美味。人家说,此味只得天上有,人间半点儿也全无。说得便是这种东西,我只要一想起来,就馋得不行。哥哥,我看,那丐帮的人里,极强的高手有的是,光是这洪七,我看也决不比苏叫化子弱到哪里。”
欧阳镝道:“你说过,这个洪七是苏叫化子的徒弟,是不是?”
欧阳锋道:“我也说不明白,在皇宫内厨时,洪七与皇宫五厨一斗,曾经说过,他是苏叫化子的徒弟,但他是也不是,谁又知道?依我看来,他与苏叫化子那么无拘无束,言语无忌,不像是师徒之间。”
欧阳镝道:“那也说不定。”他心道:如果让你看到了我与师父间的所有事儿,你也许会大吃一惊,他们师父情深,说不定会没了那些俗家礼数。你看不出,也未可知。
这一顿饭却吃得热闹,三人吃罢了饭,走下了楼,去汴梁城内走走,在这北地京城,已经是辽人的天下了,到处看得到的,是辽人欺男霸女,得意洋洋的情景,欧阳锋三人都是西域人氏,自然很是憨直,对他们这行径看得也大是恼火,心道:你要是欺到了我的头上,我死了也会同你一拼,决不能让你安安稳稳骑我头上拉屎。
慕容筝到了这京城,虽是不在南方大都,也算到了一个城镇,自是不同于在沙漠上,得弄一些女孩儿家的物什儿,她东走西找,寻找的无非是女孩儿要的针头线脑儿,妆盒粉片儿一类,找到了便大是惊喜,乐得一张脸儿如春,对着欧阳镝兄弟也十分和气了。欧阳镝很是有耐性,她说什么,就和她去做什么,没有一句话儿相悖。于是,慕容筝与这欧阳镝十分相得,觉得比在大漠上与欧阳锋相处,真是有天壤之别。她以为是欧阳镝比那个欧阳锋强上百倍,人也有趣得多。岂不知这真是看屈了欧阳锋,实在是她到了京城,开心得很,就看花花解语,看人人顺心罢了。
因她明显是喜欢与哥哥欧阳镝在一起,欧阳锋就也心里高兴,他想道:我何不去自家找地方玩上一玩,让哥哥与她在一(校注:此处疑有脱句。)人家中举的士子都住在什么地方。欧阳镝与慕容筝当然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就让他一个人走出来闲逛。
欧阳锋走到了京都的外城,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城围子,在这里,有一个小城,像是大城的模样,但很小。城里有许许多多的摊子,有摆卦的,也有在这城里玩乐的。欧阳锋无事,便也随着人们闲走,看风景,呆瞅行人,权当乐趣。
他走到了一个瘦子面前,这瘦子摆着一个卦摊子,有一张小小桌子,桌上摆放三枚铜钱,却是王莽篡汉时铸的新钱,这三枚新钱放在桌上,没人问津。算卦人的手边有一个卦签筒子,筒子里装着一些竹签子,不用说那是求人生死卜人吉凶的签子了。欧阳锋看他闲呆着,就心头忽生一念,我来日如何,何不在这里算上一卦?一想就来到了算卦先生的面前。
到了眼前一看,这算卦先生的卦摊子很怪,人家的卦摊子上都是写一些好听的词语,像什么“神机妙算,江南天下第一人;锦心绣口,遍说天下未来事”啊,什么“铁口说平天下;妙算解得灾厄”,都是一些顺情好话,都如此说,自也成了大路货色。但这算命先生却不同,他的摊子上有一副对子,这对子有了上联,却也有下联。细看看,不对,居然是上联完整,下联只有一半的。这岂不是怪了?
这算卦先生的上联是“天上飞凤凰,凤凰乘风凤凰力”,这就是那一副联的上联。也有下联,下联却写了一半,这一半是“地上爬蛤蟆,……”,下面再是无话了。欧阳锋看着,这对联也不甚好,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他看着就有一些不以为然。这算卦先生,想来起课也是极差,能做这么一副对子,把天上的凤凰与地上的蛤蟆对在一起,这人也算是笨极,也古怪已极。
欧阳锋正犹豫间,那个算命人看他一笑,说道:“客官有心无心?”欧阳锋一愣,他以为这人问的是算卦之事,就随口答道:“有心如何?无心又如何?”那人笑道:“自古有心成大道,无心达岸也枉然。”说罢又笑。
欧阳锋本来无事,又是一个年轻公子,一时血性,心道:你以为你是饱学儒士,就想与我来一个口舌高低,殊不知我欧阳锋也是饱学儒士?他决心与这人一争高下。说佛讲禅,谈理论辩,本来就是宋时大儒小儒的本事,欧阳锋一旦下定决心,就非与这算卦先生争个高下不可。这也是他初入中原,一心不甘人后的意思。
欧阳锋向那算命先生一揖道:“有心自古皆枉然,无心自当达彼岸。”他的话意也自明白,如果你是一心入山,参佛不得也会颓然而返,空手而归。但你无心入山,说不定会得一个正果,得悟一点儿真谛。
欧阳锋一句话道罢,就见那算卦先生一愣,显是十分意外,怔神一瞬,又笑道:“不知先生来这里,是做什么来了?”欧阳锋以为他仍是说禅机,就仍说道:“无所为而来,无所为而去,是为天下最佳。”一心无碍,说得是参佛悟性,但也隐说着他来中原,不像是他的哥哥,是为了要夺那本什么《九阴真经》,他来中原,就是来看看,玩玩而已,有什么要事可做?
那人又说道:“我看看先生的手。”
欧阳锋就让他看手。那人看了半晌,问道:“我不光善算卜,也善知医课,先生的骨骼,看上去已异于常人,但不知先生的寿禄如何,我为先生一算,好不好?”
欧阳锋自是无可无不可,他一笑道:“也好。”就伸出手去,让那算卦先生把脉。这算卦先生也许是个新手,抓住了欧阳锋的手,好容易才抓到了他的脉门,还有一些战战兢兢。他抓住了欧阳锋的手,听了一会儿脉,不由得狂喜道:“你……你……你原来不会武功?”
欧阳锋一怔,他心道:看来这算命先生确有一些道行,他能一把脉就看得出自己会不会武功。但一想到他自己不会武功受到的憋屈,就不由得一叹:“我不会武功,我自家很是着恼,谁知道你看了,竟然很是快乐,这岂不是就是无心与有心人之分么?”
那算卦先生笑了,他说道:“想来先生的文才是好的,不然也不会如此不看重武功。”他一言说出,也是敷衍欧阳锋,欧阳锋心下当时大悦。
这算卦先生道:“先生,我这里有一副对子,我想得不好,但从来没有人对得让在下满意。先生为何不试一试机缘?”
欧阳锋心下笑道:不就是你这一副蛤蟆对么?”他一时看不起这算命先生的附庸风雅,就笑他这一副对子是蛤蟆对儿。无非也是讥笑于他,笑他文才不够,却偏偏在这里卖弄。他心下想道:人家都说中原多有文才武将,出了无数像岳飞岳少保这样的文武奇才。可今天一看,那也只是凤毛麟角罢了,真正多的是这一类,能起一副蛤蟆对儿的人。我不戏他一戏,怎么能出得我西域大漠人的气?这欧阳锋自从在大漠上被那慕容筝看不起,百般戏弄,心里就暗暗生了他恨江南人,也带着就恨了这中原人,他以为中原人都如慕容筝一样,看也看不起他。他是一个记性极佳的人,一旦恨谁,心里就始终不肯释怀。这一次有了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戏弄下这算卦先生。
他决心出一个戏对儿,让这算卦先生挨一回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