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大的庄子。
这庄子是北方第一庄,庄门上有一块匾额,左右楹柱上有一副对联。
匾额上写着四个字:俯首云岳。
左楹联是:琴棋书画此生无双。
右楹联是:剑诗歌吟四海难敌。
这庄子极大,庄内人极多,来来去去,忙忙碌碌。
奇怪的是这庄门口却无一个人守门,没人看门,门又大敞四开,细看看,这楹联的文字却是用金子嵌入去的。
这府门极气派。
但没人守门,没人看院,就不怕来人滋扰么?就不怕有人找麻烦么?
没人敢来打这家人的麻烦。
江湖上人都知道,这郜府的主人郜亦天是天下第一高手。
没人来天下第一高手这里找麻烦。
这会儿,郜府正在忙碌。
忙碌着来来去去的,都是郜府中的家人和丫环。
郜府正准备祭祖。
祭台摆好,一应人员都肃立等候,偏偏这时还没来这郜府的主人郜亦天。
别的事都可以不请主人出面,但这祭祖就非请他不可。
站在祭台边上的是天下第一美人许媚儿,她看看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浅浅一笑,说道:“你们准备好了,待我去请老爷子来祭祖!”
众丫环,家人忙一齐躬身答应。
许媚儿袅袅而去。
家人、丫环凡手中捧着祭器的,都不敢抬头看她,凡手中没有什么东西的,都痴痴地看她。
手中捧祭器的,怕看她时失神,失手将祭器打碎。那些痴痴看她的丫环心想:她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风情万种,别人怎么也学不来的。那些家人却心中想到:这哪里是女人,简直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郜亦天呆呆坐在一间屋里。
这间屋子是郜府中最静的一间屋子。
屋子正中有一块蒲团,除了这蒲团之外,屋内再无一张桌椅。屋子有些暗。因为在那些窗棂格内都用绸帛丝绢垂挂,一面粉壁光光,上面没有什么东西,却光秃秃地挂着几件东西。
一张琴披上了琴囊,挂在墙上。
另一边是一块棋盘,被生生用力逼入墙壁,只见这棋盘的方块,却没有一盘纹抨纵横,棋盘的正面被嵌入了粉墙。在棋盘的一边,悬挂着一个棋袋,棋袋中装着棋子。
在蒲团一边,墙上还嵌着几根短短的箭杆。
再细一看,这些并不是箭杆,而是几支湖笔,因用力一掼,笔尖便嵌入墙壁之内,透去半支笔,外面还有半支笔杆兀立着,透示出几分寂寞之意来。
蒲团边,一块端砚被逼入地面,砚底与地面平齐。
郜亦天静静坐着,看着眼前。眼前无物,他若视有物,也在视若无物。
他静静凝坐,一动不动。
卟——卟——有人敲门。
郜亦天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只有他的妻子许媚儿能来这里找他。只有许媚儿才轻轻敲门。
但她也不能进入这屋内。
“什么事?”
“你该去祭祖。”
郜亦天一愣,他想起来了,他该今日去祭祖。
“好,我来。”
女人的脚步声很慢,一点点走了过去。
郜亦天慢慢站起来。
没人看见他是如何站起来的,如果武林中人见到郜亦天起身姿势,都一定会惊讶不止。他的身子慢慢向上升起来,腿仍盘着,又缓缓放下腿,双脚才踏到实地。
他身子一纵,人便飘到了门口。
这一纵足有四、五丈远。
他打开了门,慢慢走了出去。
祭祖的仪式很隆重。
郜家的子女们都很少见到这个严父,在祭祖时他们见到郜亦天的庄重神色。郜亦天静静等着主祭的郜明呼令,慢慢地把酒水浇奠在地上,借以祭奠那些早以逝去的祖先。然后他在前,郜家的子女随着他的妻子许媚儿在后,向祖先叩拜。
郜亦天口中无词,心中亦无祝词。
他不需要祖先荫庇,祖先反倒因为有了他郜亦天这一个出息的子弟而能归于宗庙,且很可能永远享受祭祀。郜亦天这人在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就象是这一轮在正中午的太阳一样,武林中人人皆知他是江湖上的第一高手。
郜亦天的江湖第一高手是十年前在峨嵋金顶与秃鹰郅远、不死神仙云鹏一战夺得的。
天下有近百名高手目睹了这一场激战。
最后,秃鹰郅远跳悬崖而死,不死神仙云鹏自断筋脉,郜亦天就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从那次回家之后,郜亦天就变了。
他变得少言寡语,他变得性情乖僻,他再不练他的武功,再也不对人抚琴,也不与人奕棋,甚至连笔也不再动用一下了。
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闲人。
他很少过问江湖上的事儿,江湖也平静,这十年来因为有郜亦天在,就没有什么大的风波。
江湖上每逢聚会,总有人送柬与他,郜府每日接到的柬帖少说也有几十,但郜明知道一概不用送,送到主人那里,也是白送,说不定还会被他来一顿训斥,那又何苦?
可郜明接到了一张用金箔打成的请帖,这份请帖显然极不寻常。
郜明打开请帖,见到这请帖既无台款,又无称呼,连尾上也未有署名,只是请帖上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凤园有你想买的你想卖的最好东西,你来不来?
郜明暗暗称奇,他不敢不向主人禀报此事。
郜亦天没讲话,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郜明道:“老爷,我以为这件事有些不那么平常……”
郜亦天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张请帖比你见过的都气派?”
郜明一怔,算起来,他是天下武林世家里见请帖最多的人了,什么样的帖子没见过?偏偏这一张金帖子,让他心神不安,郜亦天说得对,这张帖子让他很是不安。
郜亦天道:“二十年前,你就该学会了,对一切到郜府来的人和事儿,没一丝儿不安。”
郜明心内一亮。对呀,凭郜亦天这人在江湖上的地位,一切事儿都绝不可能引起他的不安,泰山崩,天地绝都不能让郜府变色。
他何必着急?
但郜明却仍是说了一句:“他这请帖上一句话,没头没脑的,让人不知他要讲些什么。”
郜亦天道:“念!”
就又读了一遍。
凤园有你想买的你想卖的最好东西,你来不来?
郜亦天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也是心中一愣。
他什么也不想买,当然他也什么也不想卖。
既然又不想买,又不想卖,他去凤园做什么?他无求于人,凤园对他又有什么诱惑?
郜亦天正想讲话;他身边的妻子许媚儿讲话了:“亦天,我看你应该去一次,去看一看他们要做些什么,看一看他们为什么要请你。”
女人的话讲得很委婉。
她想劝郜亦天去。
她明白她讲话郜亦天也不会听从,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讲,她想讲出她自己的意思。
郜亦天想也未想,一口回绝道:“不去。”
许媚儿还想劝他一劝,但见他掉头转身,向那间静室走去,就不禁摇了摇头,也转身回了内室。
只剩下了郜明站在那里。
郜明不知道这张帖子如何办,最后决定他对这件事不予理睬。象老爷子讲的,这张帖子不就是比别的帖子气派些么?他决心不理睬它,让它同另外一些帖子一起,闲置在书案一边。
郜亦天是凤园所约的八个人之一,是那天唯一不曾去凤园之人。
他是第八个人。
前七个人是玉瘸子、落魄书生祁震、不笑和尚、阴风婆婆、小人儿田渠、天上公子白羽和那个戴面纱的女人。
只有天下第一高手郜亦天没有去,他不屑于听别人驱使,他决心不与这些俗人往来。
祭祖的时间很长。
郜亦天颇有些不耐烦,他心中在责怪郜明,责怪他那份过分的认真与虔敬。郜亦天回身,看着他的一儿一女,这是前妻留下的孩子,他们正虔敬地跪拜、磕头,他们太虔敬了,那叩拜之声就隐隐可以听得到。他听不到许媚儿的叩拜之声,许媚儿决不会让她那雪白的前额磕疼,碰破的。想到这里,郜亦天就冷冷一笑。
他在笑他自己,太精明的郜亦天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看得太过于明白了。
郜亦天心中想到:“傻瓜,傻瓜,只要你认定了郜亦天,比拜什么祖宗都灵……”
郜亦天静静地站立着,他在审度着这郜家人的功夫。
郜家人走出江湖,连家仆都是一等一的功夫。如果郜亦天的女儿、儿子或郜明走出江湖,他们会是很难逢对手的高手。
但郜亦天对郜明和儿子、女儿的功夫还是不屑一顾。
许媚儿笑道:“亦天,我看他们兄妹二人可以去江湖上闯一闯了,他们出去历练历练,也对他们大有好处啊。”
郜亦天摇摇头,他不相信什么江湖历练,如果让他们兄妹入江湖,必定会搅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来,他为什么要让他们入江湖?江湖多风波,那是指别人而言,对于郜家的人来说,江湖平静得很,江湖也没什么风险可言,只要你是郜家之人,在江湖上就没什么风险可历练的,风平浪静的过去了,江湖上的人躲着你走,江湖的事儿躲着你行。有什么风险可言?
郜亦天道:“我不想让他们在江湖上走动。”
许媚儿的脸上仍带着笑,不管丈夫如何驳她,她脸上仍然是在笑,这也是她做郜家女人的一个本事。
郜亦天道:“你们在家里勤习武,多读书就是了。这些日子,如有来往的江湖高手,让他们来与你们过过招也就是了。”
一对儿女本来兴冲冲想去江湖上闯荡一次,但被郜亦天一番话说得只好唯唯答应。
郜亦天慢慢向前走,他还要去那间静室,去那儿凝思而坐。
许媚儿扯住了他。
许媚儿的眼中闪着烈火。
她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女人。
她的手很用力,她的声音象被火焚烧过:“你不能总去那间屋子里,那间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郜亦天看着她,看着这个天下第一美人,这是他的女人。
他这一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还很有力气,她还很有欲望,她还很有渴求,为了她这渴求,她才扯住了郜亦天。
郜亦天道:“你要我去哪里?”
女人低声,象被烈火烧化:“去我那间屋里。”
女人的屋子是华美的,是入世的。
连郜亦天进了屋子,也不由得心神一爽。
他有多少天没来女人的屋子了?他有多少天没同这个女人亲近了?他有多少天忘了俗世尘寰了?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女人的手很温柔,她的手很快,在他的身上揉,让他的穴位都活起来,让他身上开始汩汩流血,血流得渐渐快了,他也慢慢开始了渴欲的呻吟……
他就又想起来了,他仍没离开这个尘世,他仍然渴求女人。
他不知道他这一次的舒畅是不是又让他再一回陷入一种深深的寂寞。
但舒畅是很舒畅的。
他躺着,看着女人在地上走。
许媚儿知道她的魅力,她可以让沉稳的郜亦天变成咆哮的兽,她可以让郜亦天那沉静的目光变得炽烈如火。
她把琴放在桌上,要为郜亦天弹奏上一曲。
刚刚把琴放好,手指还未弹,就听得郜亦天一声轻轻叹息,说道:“不要弹琴……”
她吃惊地抬起了头。
郜亦天道:“琴是天上音,从不弹与人听。人之弹琴,徒然拨弦,胡乱寄情思与琴就是了,哪里会有这天上仙音?”
他一手轻轻一挥,五指连连弹出,与许媚儿人隔丈余,琴弦挥手而断。
许媚儿吃惊地看着他。
她总是这样,每逢她要做什么,要取悦于他时,反而受他挥斥,他轻轻一言,就把许媚儿那柔情蜜意打到千里之外去了。他勿需琴音,他把他的那一张琴挂在墙上。他什么也不用,把笔墨也都扔弃了。人生如郜亦天,亦复何求?他既然如此,也就该从此绝了尘世之念,又何必守着这偌大的一个郜府?又何必娶她这个天下第一美人做为他的妻?
郜亦天挥手断弦之后,亦陷入了沉思。
这是孤独者的深思,是别人难以掌握的沉思。
许媚儿低下了头。
她是不是脸上有泪了,她是不是心中悲苦?她是不是在想她自己无论如何做,也绝做不成时时处处依郜亦天心意行事的温顺妻子。
郜亦天道:“既然不用弹琴,你为什么不来睡下?”
她笑了笑,她这一笑,足以迷死天下的男人。
但郜亦天只是看了她一眼,说道:“祭祖之事,你忙碌了一天,该睡了。”
许媚儿又笑,这一笑是苦笑。
郜明把这件事禀报郜亦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