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狐狸苍天仇在这酒楼外等,他要等这次买卖聚会人事散完,等那个女人从酒楼上走下来。
他等得很有耐心。
他杀人时总是很有耐心的。
朔风楼不在冬日,就无朔风可吼,就显得一派平和。楼上有十四个人,其中十三人是来做珠宝买卖的豪客,还有一个是玉瘸子,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做买卖。
他们也许忘了他白脸狐狸苍天仇。
任何想忘记他的人都决不会忘记他,白脸狐狸让他们用血来偿还那一场屈辱。
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今天都死定了。
他很有耐心,在等。他坐在朔风楼边的一块石坊之上,他等着那个袅袅婷婷的女人出来,等她走出来。
白脸狐狸似乎已经看见了她那姣美的面容,她吓得面如土色,她吓得苦苦哀求,但这一切都没有用,白脸狐狸苍天仇要让她知道厉害,让她这一辈子都后悔这一次与他争价。
他在冷笑,他已经看到那十三人在陆续走出来了。
他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女人。
苍天仇的血流得很快。
没有那个女人。
最后走出来的是玉瘸子。
决不会错,没有那个女人。
难道她和那一个侍女就坐在那三楼上等他白脸狐狸不成?
白脸狐狸身子一纵,人飞出去,直扑向朔风楼。
已是人去楼空。
三楼上,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儿。
她去哪里了?她从什么地方走出了这座酒楼?她是什么人?她居住在哪里?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觉得很懊恼,他很生气,他又一次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白脸狐狸怒气不息,他喊来了朔风楼的十五个人,让他们一排站好。
他冷笑得尖厉,让这十五个人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大难临头了:“刚才在三楼上的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十五个人不敢答言,都只是摇摇头,一味地摇头。
白脸狐狸一笑:“如果我问上三遍,你们还答不出,我就要杀人了。”
他说到做到。
他就木木地又问了一遍。
没人答言。
白脸狐狸的脸上有了杀气。
突然,一个伙计叫道:“公子爷,公子爷,你看,这桌上,这桌上……”
桌上有一张纸条。
白脸狐狸把那纸条抓在手里。
苍公子明鉴:一杯之争,实为小事。妾于野花谷聊备一酒宴,请苍公子明日正午来野花谷一叙,盼公子玉驾降临,幸之。
这纸条是香草熏过的,十分绮丽的薛涛笺,笺上字迹纤秀,自然是那女人的笔迹。
白脸狐狸:“好,好。既有去处,何愁此恨不消?”
他身子疾飞,笔直如箭,从楼窗直射了出去,落在街上,人一纵无踪。
野花谷,漫山谷都是野花。这里平素极少人踪迹。
白脸狐狸苍天仇进了野花谷。
野花谷里的野花极盛,漫目望去,坡上一片皆是花,无人采摘,野花就漫漫而生,终于把山坡土色翠色全然掩住,只露出一片片黄翠紫红的艳色来。
白脸狐狸也赞叹这花开得极盛,他犹豫了一下,不想从这花丛中踩踏而去。
“苍公子既也惜花,为什么不凌空虚渡,直截飞到那块大石上去?”
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白脸狐狸自然不甘示弱,身子一纵,人便飞向大石。苍天仇的身姿极是好看,身体平平而飞,象拂浪之箭,直射向两丈外那一块大石,转瞬之间,人便立在石上。
此时的白脸狐狸,人映花丛之中,面上也稍有得意之色,他笑道:“幸亏没弄坏了这些花儿,不然岂不煞了姑娘的风景?”
那女人一叹道:“公子好身手!”
苍天仇只是微微一笑,他心里也颇为得意。
那女人也立在一块大石之上。
这野花丛中,每隔两丈远近便有一块大石,这又不象是天然,好象人故意排好的,星星点点落在花丛之中,却也极为别致,风吹一荡花丛摇曳,便也一丁点儿看不出花丛之中有块石,但等风静止,便可见出那些花丛之中,总有些丛集不到之处,那儿便是一块块巨石了。
女人道:“公子有这么好的手段,这野花谷的山上自然去得。请公子随我来!”
说完这话,女人也不待苍天仇答应,人便飞身而去,身子一飘,落在花丛之中的大石上,身子又一弹,便又纵飞而去。
苍天仇不敢稍慢,随她纵飞,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纵飞飘荡,直冲入峡谷深处去了。
峡谷中间有一条溪。
这时一条千迥百绕之溪,是一条在山泉水清的清清之溪。
溪旁有一间草庐。
草庐搭得也很马虎,三面用草席掩住,一面空空无门无扉,草庐之中,用块石垒起一张石桌,旁边放两块石头,权做坐凳。
女人示意白脸狐狸苍天仇坐。
苍天仇坐了下来。
他盯着这个女人。
这仍然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一个他仍未知道她什么模样的女人。
她身边仍然站着那个俊俏可人的侍女。
苍天仇道:“姑娘召我来,不知有什么事儿?”
女人一笑道:“雀儿,为什么不上茶?让苍公子这么枯坐,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那侍女就奉上茶来。
茶色极浓,且香气极冽。
苍天仇凝目注视着这茶,却不敢轻易去喝。
女人一笑:“苍公子何必这样多心,这茶是花茶,自是香气重些,苍公子但喝无妨。”
苍天仇就喝了一口茶。
他瞪眼看着这个女人,心中的怒气又渐渐升腾起来。
他在冷笑。
他心中又有了杀机。
无论她是谁,他一定要杀死她。
“为什么不摘下面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女人苦笑道:“我答应过苍公子,如果没有外人在场,我自然可以与公子见面的。”
说罢,女人轻轻伸手,将头上面纱摘下。
苍天仇饶是多识,也是愣了一愣。
这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她肤色极净,人又生得极俏,象不染一点儿纤尘的谪凡仙子,她双眉紧蹙,似有无限闲愁,又好象有诉说不尽的心思,一双俏目流转飞扬,能诉无限心事。
她双目凝神,注视着白脸狐狸苍天仇。
苍天仇是一个俊俏人物,江湖人称他为白脸狐狸,自然是说他这人十分漂亮、俊俏,他脸如满月,丰朗神俊,有过人风采。
他却也被这女人惊呆。
他见过女人,见过无数的女人,但妩媚者有之,英豪者有之,聪慧者有之,可如这女人又聪慧,又妩媚,又有一身豪气的女人,他却从来未遇上。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人。
他不知道他这一刻已经没了那一身杀气。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一笑:“我不想告诉你。”
男人都明白这句话,如果女人说不,而且那不字是在很平静时说出的,就是在告诉你,她很想告诉你。
他一字一句道:“可我现在很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想知道你住在哪里,还想知道我下一次会在哪里见到你……”
他说话时声音颤抖。
女人无话,这俊俏的女人眼睛会讲话,但白脸狐狸苍天仇读不懂。
她身后那侍女突然讲话了:“她不想告诉你这些,如果你听说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从哪里来,你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白脸狐狸苍天仇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盯着这女人道:“死又何足道哉,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
侍女冷笑道:“好,好。让我来告诉你,好不好?”
女人突然面色一红,喝道:“雀儿,别告诉他!”
那女孩噤口了,他吃惊地看看女人,再看看白脸狐狸苍天仇,不再讲话了。
女人的目光很深。
她叹了一口气。
“苍公子,如果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珠宝都拿出来,从此远远遁去,你就可以逃过这一场杀劫。不知你肯不肯做?”
苍天仇道:“如果姑娘想要,苍某的那些珠宝算什么?都送与姑娘好了。只是苍某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远远遁去?难道苍某连看一看姑娘的福份也没有么?”
女人一叹道:“我这是为你好……”
苍天仇道:“姑娘错了,如果姑娘告诉我,你是谁,你要我做什么,为什么要我这样做,我自可以把珠宝献上,说不定还可以为姑娘做点什么。”
女人道:“你何必这样执拗,如果你把珠宝全都献出来,远远逃去,不再与闻中原武林中人事,你就可以拣得一条性命了。”
苍天仇心中暗生恼怒,这女人口口声声说他如逃走就可以拣得一条性命,难道她以为白脸狐狸是江湖上无足轻重的一条虫子么?
苍天仇冷冷一笑道:“如果我不想走,也不想向你们奉上珠宝,那又怎样?”
女人一叹:“那你只好死,只有一死。”
女人说这话时,语气很轻,轻得象风,那一个“死”字更轻,让白脸狐狸苍天仇都听不出来。
她是不是想让苍天仇死掉?
苍天仇不想与她动手。但他又不能不与她动手。
女人手中无兵刃。
苍天仇道:“你为什么不用兵刃?”
他想放下手中的双环。
女人嫣然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兵刃?”
女人手中一亮,那是一柄短短的小刀,一柄薄薄的小刀。
苍天仇不识这兵刃,但他心中一惊,她如能用这六寸长的小刀与他抵敌,她的功夫自然可臻上乘,不可小视。
苍天仇道:“姑娘,小心了!”
他一纵而上,扑向女人。
女人静静凝立,在等待他,她手中有一柄小刀,一柄风也几乎可以吹折它的小刀。
苍天仇心里暗暗吃惊。
他虽然心中早有防备,但还是大吃一惊,这女人的功夫极佳,他恐怕很难胜她。
她身边还有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那女孩儿的功夫也该不错。
他今天决讨不出好去。
他小心翼翼,用双环击向女人,女人的打法也怪,她从不防卫自己,只是一味攻人,她不顾那砸向她头顶的双环,只是用这一柄薄小刀刺向他的大穴、要穴,让他只好闪身躲过,这拼命之法就是她们用那一柄小刀的用意么?
她想与苍天仇同归于尽。
可白脸狐狸苍天仇不光不想与她同归于尽,也不想伤害她,这打起来就渐渐变得很难了。他渐渐就被这女人占了上风。
女人的一柄薄刀正指向他的咽喉。
他的双环没递出去。如果刚才他快上那么一点儿,就可以砸在她高耸的双乳上。
那时,胜负就该互易了。
可他迟疑了一下。
他感到女人的刀口很锋利,甚至觉到了他自己已经气沮,他低下了头。
由她杀吧。
女人的手在抖。
她杀不了他,她的手软。
她不想杀他,还是她心在犹豫。男人刚才那一犹豫,让她看在眼里,她心中恨他把双环砸向她的胸乳,于是就拼命出刀,刺向他的咽喉,她想让他退步,但她心中一凉,知道她晚了一步。
但他没下手。
她如今也下不去手。
身边的女孩好象不止十三、四岁,她看着这两个人,叹了一口气。
冤孽,冤孽啊。
男人,遇上了女人,痴痴迷迷,竟忘了这是生死之博,给人用刀子指向了咽喉。
女人,遇上了男人,犹犹豫豫,手软得不能出刀,不会杀人了。
她慢慢说道:“让我来杀了他!”
她的手很快,一边讲话,就马上出手了。
讲话算是向女人打招呼,但出手此话语更快。
苍天仇一动不动,他此时闭眼屏息,宁愿一死。
叭——一声脆响。
是女人急中生智,扯住苍天仇的胳膊,去抵住了女孩儿的那一柄刀。
刀折了。
女孩儿呆了,女人也呆了。
女孩儿马上泪流满面:“你弄折了我的刀,你弄折了我的刀,你弄折了我的刀……”
她起身飞快欲去。
女人在喊:“山雀儿,山雀儿……”
没人应声。
女人回头,看着苍天仇,眼中湿润,似有万千话语,却又没有一句话,她转身向外走去,人影如箭,却留下了几个字:“保重……”
草庐边,溪水旁,只站着一个呆呆痴痴的白脸狐狸苍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