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女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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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悔恨向谁说

夜深人静。

郜亦天躺在床上。

他不动,亦无悲。

双眼迟滞,脸色苍白。他是不是已经快要死了?他是不是已经不能再雄踞武林,做他那天下第一高手的英雄梦了?

他身边站着一些郜府的家人。

家人后面,还有一些江湖豪客。

他们关心郜亦天,因为从这时起,郜亦天就再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了,是江湖上的弱者,他们一向好助强扶弱,所以他们关心郜亦天。

郜亦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动,就这样躺着。

他如果能坐起来,第一件事会不会让人把这些江湖豪客们赶走?

郜府家人显然对这些人也没什么好感,他们只顾围着照顾郜亦天,理也不理这些江湖人士。

他们当然也自觉没趣,停了一会儿,一个个便告辞走了。

只剩下郜府家人围着他们的主人,静静地看守着他。

请过了三个郎中,都连药也不肯下,摇着头走了。

他们在等,等郜亦天死?或是等他能清醒过来?

夜深时,浩明来了。

浩明的伤势也很重,他脸色如白纸,被宁馨儿扶着,来看郜亦天。

他流着泪,依在床边:“郜大侠,郜大侠,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他流下了热泪,这是男人的泪。

他为没救下郜亦天而伤心。

郜亦天没什么反应,他双目昏滞,看着浩明。

郜府家人郜暾小心地问:“浩公子,浩公子,刚才来了三位郎中,都连药方也不敢开,就走了……”

郜暾面有戚色。

是郜亦天不行了么?是他中毒已深么?

浩明忙去摸脉。

他只好用左手去摸脉。

左手搭上脉搏,浩明便吃了一惊,郜亦天的脉弦甚是沉滞,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跳,跳得象要停了心搏似的。但这脉又怪,一下一下跳得却有力量,不象一个病危之人的脉象。

浩明沉吟着。

这脉不要说是江湖庸医,就是浩明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浩明沉吟着。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那七色七虫花的毒劲甚大,临死之时用力搏动他的心脏?浩明奇异的是,他的心脏跳得这么慢,本来已经是死相,但郜亦天却没死。

是不是毒药拿住了他的神经,他才死得缓慢,痛苦?

浩明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决定为郜亦天用药。

因为他不知道那七色七虫花是什么,所以他只好用一些补药,想办法维持他的性命就是了。

熬好了药,浩明让家人灌他吃药。

浩明刚刚回去休息,却见郜家家人又匆匆来告诉他,主人不吃药,所有的药一入口就吐,他把那些药都吐了。

浩明一叹,他不再言语了。

郜亦天的生命已经无望,他即或是活着,也只是一具活死尸而已。

从这天起,只有那个递剑给他的郜暾日夜护理他。

郜亦天没死,他仍活着。但他已无异于死人,江湖上再也没人谈论他了,江湖上现在又有了一批批新的绝世高手。

这些人有凤凰,率领百鸟群纵横江湖的一个女人;九华仙女,带领一批高手挑战各大门派,让各大门派一派派降服的一个女人,据说这女人时常可以出入皇宫紫禁城,听得见皇上当面圣喻的;还有一个落魄书生祁震,他只是与妻子联袂行走江湖。

总有人说落魄书生祁震夫妻要归隐,要退出江湖,但熟悉他们的人都说,他们还有一件事心愿未了,做过这一件事之后,他们一定会归隐。

郜府冷落了。

郜府的家人们都静静地做事,他们从来也不惹事,如今他们就更不敢惹事了。

郜府的府门自从郜亦天与落魄书生一战败北之后,就开始白天黑夜紧紧关闭了。要是有人来敲门,必先打开那一扇小门,盘问半天才肯让来人进去,郜府人的胆子越来越小了。

郜府人因为郜亦天病了,就行事也悄没声儿的,白日去郜府,如同去了一间无人府邸,没一丁点儿声响。

郜家为天下第一高手时,就没有高朋满座的日子,如今更是没有人前来光顾了。最让郜府人耻辱的是,郜府的夫人许媚儿走了,她自从郜亦天躺倒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

她去了哪里?

她做什么去了?

没人知道。

郜府的人不提她,因为他们觉得提到她是耻辱。

只有浩明和宁馨儿在。

浩明差不多已经成为郜府的主人了,他每日关照家人,管理家事,时不时与宁馨儿在府内巡视一番。

郜府家人仍井然有序,他们平日就过惯了淡泊日子,如今他们就更淡泊了。

郜府门前无匾,郜府门前的楹联没了,两边都被人挖了去,因为那些字是金子嵌就的。

现在郜府门前有狗屎,楹联在两边,缺了十六个字,有十六个窟窿,寂寞地对着天。

郜亦天有了些知觉,但他一天躺着,不能动,只能用眼睛眨眨来表示他的意见,他一天很少吃东西,只是那么双眼呆滞地躺着,望天棚。

郜亦天的儿子郜云风从武当山归来了。

郜亦天的女儿郜云凤从峨嵋山回来了。

一子一女,拜倒在郜亦天脚下。

她和他哭泣着,要去报仇。

郜亦天眨了眨眼。

浩明问:“你不许他们报仇?”

郜亦天眨了两下眼。

郜云风一吼:“爹,我去宰了那个人,我去宰了那个落魄书生!”

郜亦天又眨了一下眼。

浩明道:“郜大侠让你不要乱动。”

郜亦天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眨了好几下眼皮。

浩明一叹,说道:“他要你们住两日,再回武当,回峨嵋去,他要你们不要惹事,如果惹事了,就决不饶你们,要用家法行事。”

郜云风,郜云凤都知道家法厉害,都只好跪下点头答应。

兄妹俩第三天泣跪而别,回武当,峨嵋去了。

夜深人静时,郜亦天躺在床上,双目微睁,不能入寐。

他身边只有那个叫郜暾的家人。

郜暾也伏在床边,昏昏欲睡。

有人从许媚儿那房里走了出来,那人一步一步走向郜亦天。

这是一个女人。

她站在郜亦天身边。

她是谁?

郜暾恰在这时惊醒,他刚要叫喊,就被那人点了昏睡穴,又沉沉睡去。

这人看着郜亦天,好半天没动静。

郜亦天也看到了她。他想必已明白了她是谁,只因为他身子不能动,口不能言,就只是眨了眨眼。

这人慢慢摘下了面纱。

她就是九华仙女。

九华仙女冷冷笑道:“郜亦天,郜亦天,当年我可是把你做为我的痴心情郎待的,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郜亦天连连眨几下眼。

九华仙女道:“我可不懂你这些玩意儿。你是想同意我的话,就眨一次眼,如果不同意,就眨两次,行不行?”

郜亦天这次眨了一下眼。

九华仙女笑道:“好,好,这就好,会眨眼就好。世人何必多讲话,如果人都只会眨眼,这世上就少了多少令人讨厌的人?”

她看着郜亦天道:“郜亦天,你想不想知道江湖上的事儿了?”

郜亦天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眨了两下眼。

九华仙女道:“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个好老婆的事儿?”

郜亦天眨了一下眼睛。

九华仙女叹道:“你看来与她有缘哪,她现在可做大了,她是那个百鸟群的头儿,她叫凤凰。你以前不知道?”

郜亦天脸上先是神奇,然后又是痛苦之色,他眨了两次眼。

他闭上了双眼,好久不愿意睁开。

九华仙女说道:“我要宰了她,要找一个机会宰了她,给你报仇。我才知道她给你服了毒,不然那天你只是没内力,剑招上可不会弱,你至少可以和那个落魄书生斗上十个八个回合的。”

郜亦天睁开了双眼,他这一次既没眨一下,也没眨两下眼睛,他对九华仙女要杀死凤凰,也就是杀死他的妻子许媚儿有什么反应,他想不想让许媚儿被杀死?她是凤凰,他心里什么滋味?

九华仙女道:“亦天,你想不想报仇?”

郜亦天眨了一下眼睛。

九华仙女笑道:“想报仇好啊,如果你不想,可就不是你郜亦天了。你既然想报仇,为什么你不站起来,为什么总要装模作样躺在床上?”

九华仙女的话音刚落,她身子一纵,人如飞隼,直飞向郜亦天。

她手中持一柄剑,这柄剑直刺向郜亦天的小腹。

郜亦天惊诧地看着她,眼皮飞快地眨了两眨。

但九华仙女的剑仍飞泻直下,直洞穿其腹。

郜亦天当然不会想到,即或是他已身成残疾,九华仙女仍不肯放过他。他这时脸上的神色多变,惊讶、诧异、绝望、气愤都在他一张脸上。

九华仙女必欲杀他而后快么?

九华仙女这一剑已直刺下去!

郜亦天的身子动也没动。

他不能动,他只好等死。

叭——,剑刺至郜亦天身上,突然缩了回去。

只有一截剑柄握在九华仙女手里。

九华仙女身子一转,又盈盈飞落在地上,她笑嘻嘻对郜亦天道:“你看这柄剑好不好玩?它是空的,我只是想吓你一下……”

她嘻嘻而笑,如一个调皮的顽童,想搏得大人一笑。

郜亦天的脸上浮起了一点笑意,然后又平静了。

九华仙女心里想道:郜亦天是何等精明的角色,我这一举动如何瞒得过他?我这一剑刺下去,只不过是要试探他是不是真的已卧病不起了,是不是真成了一个废人。郜亦天身子虽然不能动,但心里肯定明白,我这一点儿小小手段自然瞒不过他去。他伤心也罢,难受也罢,那有什么关系?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废人,我何必再来理睬他?

想到这里,九华仙女就淡淡一笑:“对了,亦天,自从你病了之后,我可是又看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叫落魄书生祁震。他比你年轻,又有本事,我想让他跟我……你看好不好?”

郜亦天的脸上有了气愤的神色,他飞快地眨了两下眼。

九华仙女咯咯笑道:“亦天,亦天,你也吃醋了?你是不是看我同别人要好就吃醋?可惜啊……你只是一段木头。一段脸上有表情却连话也不会说的木头。”

九华仙女用她那柔美纤手去抚摸郜亦天的脸。

她那笑十分恶毒。

对于她来说,郜亦天已经死了,她从今以后用不着再提防他了。

她感到很轻松。

九华仙女走了,象来时一样匆匆,悄悄。

郜亦天的脸色很平静。

被点了昏睡穴的郜暾仍在沉沉昏睡。

门口又有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

郜亦天没看见她,他慢慢闭上眼,睡了,睡得很熟。

门口这女人就走进来。

这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疾忙出手,点了郜暾的昏睡穴,她不知道这个郜暾已被九华仙女点了穴,又匆匆、重重地点了他的穴道。

她站在郜亦天身边,久久伫立,也不讲话,只是看着郜亦天。

郜亦天老了,他两鬓斑白,抬头皱纹也颇多,但他的脸色很平静,也很坚毅,这是可以经受任何大风大浪的男人的那种平静。

女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他。

如果他醒了,她能说什么?她还有脸讲些什么?

她突然出手,疾忙点了郜亦天的昏睡穴。

郜亦天睡得更熟了,他甚至有了轻微的沉沉的鼾声。

她知道这鼾声说明郜亦天已经睡熟。

女人哽咽了,她哭了。

她哭什么?她为什么要在郜亦天床前哭?

她好悔恨。她恨她自己,她为什么要想杀郜亦天?她为什么要给郜亦天下毒?郜亦天那一天不是败在落魄书生手里,而是败在了她的手中,败在了他自己的妻子手里。他如果不败,江湖上的形势决不会是这样:各大门派在九华仙女的打击下纷纷依附,连少林、武当也不敢触其锋芒,九华仙女擅用毒,胖枣儿、瘦丁儿的武功天下莫敌。现在只有落魄书生夫妻和她带着的百鸟群与之对敌了。

她与落魄书生的力量也不强。

她哭泣起来了。

“亦天,亦天,这是一场梦。我怎么会明白你的心?我怎么会这么糊涂?如果你在,江湖上怎么会这么乱?你不会让它乱下去的。我以前总嫌江湖太平静了,现在可好,每日尸体数十,动不动就血流成河。山西言家前几日因不服九华仙女的辖令,全家一百七十口人被害,我只救出了一个小孩儿。这孩子好可怜……亦天,亦天,你为什么不站起来,你站起来,要我自刎在你面前也行啊。亦天,亦天,我好悔恨……”

她是郜亦天的妻子许媚儿。

她是凤凰,是百鸟群中的凤凰。

她很后悔,后悔毒倒了郜亦天,她很后悔,后悔她没看清九华仙女的阴谋。“亦天,亦天,你听到我说话了么?我才明白,你对我好。我去看了那间静室,也找到了那条她用来听声儿的秘道。原来她……她竟在我的床下……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平日才对我冷淡的。如果这样,我该多后悔?我该多快活?浩明那天说我会后悔的,我已经后悔了,我已经后悔了,可后悔有什么用?天下的好男人死光了,只剩下你与浩明,但我与浩明不和,又没看出你的苦心。我何必要杀那些可怜男人,只要你对我好,我还顾他们那些可怜虫做什么?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傻瓜?”

天渐渐要亮了,郜府在曙色中慢慢醒过来。

女人一声声哀叹。

她知道她该走了。

郜府大厦已倾,郜亦天已经成为去日黄花,郜府的门前有狗屎,连楹联上的金字也被人挖了去。

女人低声道:“亦天,亦天,我不是一个弱女人,我要杀死她,要九华仙女死在你面前,我要杀死她,然后我要邀斗落魄书生,让他在你面前杀死我,我就是那样死了,也对不起你。但我只能这样做。你说,这样……好不好?”

女人很动情。她把头伏在郜亦天的胸膛上,郜亦天身体的温度很低,她叹息着,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不能帮她了,他甚至连恨她都没有气力了。她就又痛哭起来。

天亮了,女人幽幽一叹,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她走入那薄薄的晨曦之中,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