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宁穿朋友衣,不戏朋友妻。
说的是一种德行,一种行为规范。
你可以去抢一件朋友的衣服穿,你也可以去借一件朋友的衣服穿,你甚至可以偷一件朋友的衣服穿。这大概都没有什么。
这些事你都不妨试一试。
如果你的朋友有许许多多的好衣服,他或许会莞尔一笑,或许会责怪你一句,或许会对这件事根本就不在意。
但如果是朋友之妻呢?
那情形一定很不妙。
河洛大豪钟子楚雅好宴乐,每逢宴乐,辄分三种等级。
第一种,大宴宾客。
凡有来往之人,曾与钟子楚有一面之交的,皆可以请来,吃的是流水席,来者来,去则去,来则酒醉连日,去则囊有银两,这是钟子楚的大宴,不光可以吃喝,还有临别的馈赠银两。
第二种,朋友宴饮。
这是与钟子楚相交的至亲好友,有那么三五个人,或十几个人,宴于花厅,或醉于厅堂,酒喝得酣畅,人也变得豪爽,宴饮之人可以随时离席,去寻女人欢娱,然后又迷迷怔怔归来,坐下继续饮酒,最长时候,钟子楚曾与人一连宴饮三十日,直至醉死一人方罢。
第三种,密室小宴。
这种宴请,在钟子楚家中也极少,只是三两个挚友,慢慢啜饮美酒,吃着珍馐,静静地看着女人舞蹈。至酒醉之后,便由女人陪去休憩。
有一次钟子楚在密室小宴,其家人赶来报讯,说道是钟子楚其七十高龄老母已死,要他赶去河南奔丧。钟子楚朝前号哭三声,仍然坐下喝酒。
朋友道:“子楚,你母亲刚逝,不宜再喝酒了。”
他冷冷道:“母亲知道,我如哭她,无泪,有酒。”
这一夜钟子楚喝得大醉。
这一晚,钟子楚宴的是密室小宴。
他请来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虎目生威,人也威风凛凛,他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医鬼。
据传他医人时有三不医。
别人能医好的他不医;不是急难绝症不医;不做坏事恶事的人他不医。
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医生。钟子楚请他喝酒,不知是为了要求他,还是要结交他。
密室很大,屋里很暖。
在密室的四边,都放着一盆盆花,花正怒放,是洛阳牡丹。这些牡丹花团团簇簇,散一股清香之气,幽幽漫漫,使居室也雅。
钟子楚与浩明默默饮酒。
酒至半酣,钟子楚说道:“浩大侠江湖奇人,饮酒怎么会这么默默无声,你我来一点清趣,好不好?”
浩明道:“好。”
钟子楚朗声一笑,随口一声呼啸,密室门便轻轻推开了。
从密室外走进来了五个女人。
这是五个神姿各异的女人。
第一个女人身材高挑,高额隆鼻,双眼沉凹,显然是吐蕃回纥族人,是一个异族美女。第二个小巧玲珑,双目顾盼,媚眼如丝,极象是江南各院中的歌妓。第三个很丰腴,成熟得象要坠落的葡萄,她只抬眼瞟了浩明一眼,就让他心跳不止。第四个是个圆脸女孩儿,眉宇之间似蹙无限闲愁,双眸流转,又带一丝怯怯情意,象有无限心事欲向人陈述。第五个是个纤细女孩儿,但端庄凝重,极象名门大家闺秀。
钟子楚道:“这五个女人如何?浩大侠是此中好手,肯定懂得女人,明白女人的好坏。”
浩明道:“好。”
钟子楚道:“当然好。我花五年功夫,也就寻得这么五位女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五个女人都是我的老婆。”
浩明看着钟子楚,他不明白钟子楚为什么要叫他的五位老婆出来。
一个人只要有钱,是天下豪富,就可以一个一个地娶老婆,直到他娶腻了为止。这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钟子楚让他的五个老婆都出来,是要做什么?是想让她们在医鬼浩明面前炫耀一番么?或者是他自诩与医鬼浩明关系很近,让这五个老婆一一来为医鬼浩明斟酒劝酒,以图谋一醉?
这是大人物的把戏,这把戏象展览家中的古玩宝物一样,向别人炫耀妻妾。
钟子楚大笑道:“这五个女人,是我钟子楚的女人。如今我与你赌酒。赌的是酒色,赌的是豪气,难道咱们宋人不能胜过晋时的那大排场么?”
钟子楚讲的是南北朝时的晋国,那时人们争富斗奢,直至最后宴客时,竟把美女烹熟,象一具坐像一样坐在铜盘上,端上来时请人邀客,用手直去抓女人乳上肉,大吃而尽。把女人当一条肥羊美鱼烹食,这是晋人的残酷游戏。如今这钟子楚突然提起了晋人之乐,是他也想以残杀这五个妻子以乐医鬼浩明?
医鬼浩明虽然见识广搏,却也没见过这样场面。
钟子楚一笑道:“让她们斟酒,你我尽心一醉,谁喝酒洒了些酒滴,就算输了一次。”
浩明道:“赌什么?”
钟子楚道:“女人,我的女人。如果你赢一次,就可以带走我一个妻子。”
医鬼浩明看着钟子楚。钟子楚脸上殷殷有笑意,他没喝醉,决不是开玩笑。
医鬼浩明又回头逐一去看这五个女人,她们脸上都仍然或笑或愁,神态绝没有什么变化。
莫非钟子楚根本就不把她们当成人?莫非她们对这个钟子楚也没什么情意?不然他这话怎么能吐口即出,她们又怎么会这样平静?
浩明道:“如果我输了,可没有老婆送你。”
钟子楚一笑道:“我不想要你的老婆,你这样子,如果有老婆,至多也只是一个鬼婆子。我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老婆,要你的鬼婆子做什么?”
浩明道:“你要我做什么?”
钟子楚神色一肃:“如果你输了,则在我被人害死那日子,你来为我报仇。如果他没害死我,你就得把我治好。”
医鬼浩明冷眼看着钟子楚,钟子楚比他想得要聪明许多。
他知道这件事比给别人老婆要难。
但把自己老婆输与别人,也不是轻松之事。
浩明回头再看看这五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就点了点头,道:“好!”
浩明不知道要怎样喝酒,他知道钟子楚一向豪气,挥金如土,广交天下名士,也是武林中一大人物。他有什么难处要医鬼为他排遣?又不知他这酒如何喝法?
他只能等待。
钟子楚一挥手。
第一个异族美女便缓缓走来,向浩明施礼。
钟子楚道:“她是我的外衣。如果你把她赢了去,我就没衣服穿了。”
浩明一怔,随即明白他这是指那朋友妻与朋友衣之意,就笑一笑。象河洛大豪钟子楚这样的人物,无论是妻子还是衣服,都不会缺少。
这异族美女叫莲花。她缓缓回身,就扭动腰肢,翩翩起舞。她的身子很软,能弯成别人不能曲折的形状,她用那奇妙的肢体弯向钟子楚,弯向医鬼浩明,她头发披散着,她那样子充满了饥渴,饥渴呼唤着浩明,呼唤着钟子楚。她这舞姿告诉了浩明,女人的肢体是难以想象的奇妙。
她一抬脚,把鞋子踢飞了,双脚如白白的莲藕,生生晃动在钟子楚与浩明面前。
她去用双手撑地,身肢反曲成弯,用一双脚去桌案上,灵活地斟酒,斟满了两杯酒,却没一点儿一滴儿洒的,她的头从双手上抬起,向两人媚笑,那笑极为痴迷。她的双脚却捧好一杯酒,向二人轻轻送来。
谁见过美女的双脚可以斟酒,可以送酒?
钟子楚道:“还是我先来饮。”
钟子楚忽然身子一振,直飞出去,又身子一退,便立在这莲花的身后,他堪堪挺直身子,又直直地慢慢地折了一个铁板桥,把头从莲花的腿弯里探入去,张口咬住了这只酒杯,然后身形不动,身体便直直地向后射出去。
钟子楚一离开莲花身边,莲花便软软起身,又向浩明一揖,站在一边了。
钟子楚果然好手段,身子弯成弓形,张口咬住了杯底,竟然慢慢将这只杯子吞了进去,吸气入服,口中空空,又复吐气而出,叭地一声,就将这只酒杯吐飞,在空中划一弧线,又复落在桌上。
钟子楚身子一飘,人便又复坐在座位上。
果然一滴酒也不曾洒落。
医鬼浩明醉眼眯斜,望着钟子楚道:“好,好,果然是练出来的好手段,既香艳,又刺激……”
他这话是不是讥讽钟子楚,讥讽他天天演练这与女人缠绵的饮酒之法儿?
钟子楚大笑。
医鬼浩明笑道:“如果我也象你一样,不曾洒酒,岂不是没了输赢?”
钟子楚正色道:“这一杯酒岂能白喝?如果浩兄能别出新招喝下这一杯酒,也不曾洒得一滴的话,钟子楚的这件衣服就输给你了。”
浩明道:“好!”
医鬼浩明看着这个异族美女莲花,她确实极为漂亮,但如果她披散头发,用那一双玉腿双足捧杯,更是荡人心魄。他是不是已经下了决心,把这个女人从钟子楚手里赢来?何况江湖之上,人也多挟技服人,如果他浩明不能以奇功异法胜得这个钟子楚,岂不是也折了他的威风?
他静静坐着,双眼盯着莲花。
他心中决断不下,不知道他是该赢,还是该输。
他想从这个莲花的神色中看出她的心意,但他看不出。莲花的脸上仍是那迷惘之笑,仍是那媚人之神,他什么也看不出。
莲花就又用双足斟酒,又用这纤纤玉足为他送酒。
医鬼浩明看一眼她的双脚。
果然是一双举世无双的脚。
这双脚的足弓很妙,挺成了弧形,脚趾原来不及手指,不该会向男人陈述温柔,可偏偏这一双脚的脚趾比人的手指更妙,更温柔,那十趾极优雅地捏着酒杯,让人以为这优雅不是来自人间俗世,而是天上仙女所为。
钟子楚在等待医鬼浩明,连那另外四个女人也在等待他,她们也很好奇,想知道这一回医鬼浩明会不会把这个美女莲花赢归自己所有。
浩明起身,向莲花走去。
他站在莲花面前。
他明白,他同钟子楚是朋友,是那种嘴里总在念叨的朋友。
嘴里总念叨的朋友不如心里记着的朋友。
但他们毕竟算是朋友。
他既是钟子楚的朋友,就不能在喝这一杯酒时触动莲花的身体。古语说的好:宁穿朋友衣,不戏朋友妻。他如在饮这酒时,有一丝狎戏与孟浪,便失了他的身份了。
但他一定要喝这杯酒。
他还要喝得比钟子楚高明些。
钟子楚和其余四个美女都在等他,莲花的头也慢慢抬起来了。
莲花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似乎有哀恳,有乞求。
莫非莲花也情愿让他带走,让他赢去?
医鬼浩明是鬼,他平日总是居住在棺材似的屋子里的。
他有一套鬼法。
他身体突然一窜,人直直地飞出去。
钟子楚知他心意,知他想不触动莲花肌肤头发,把这一杯酒喝到。但这又谈何容易?如果你从她双腿间探去,已是最好方法,这可以不去触动莲花身体,但这方法已然被钟子楚用过,浩明怎好再用?可他如不用此法,贴地去够莲花这杯,还是从上面去俯探这酒杯,他都必然会碰到莲花的肌肤,或者会触到莲花的头发。
浩明的身体突然也折到莲花面前。
他以铁板桥功夫仰脸过来,下颏冲上看着莲花。
他的脸离莲花很近,他自信他看到了莲花眼里的晶莹的泪。
虽然这泪不会流出,也许永远不会流出,但莲花眼中有泪水。
谁能想得到,浩明的身子不动,那一颗头却从脖颈那儿曲弯,竟渐渐抬起来了?
浩明的头竟然象蛇一样,从脖颈上弯曲过来,与莲花四目相对。
四个女孩儿都吃惊地叫了一声。
她们从没见到过人的脖颈可以弯成这种样子。
这时,浩明已然可以将身子探出,一点点挺起上身,便可以从莲花的脚趾间把这一杯酒叼走。
偏偏浩明又不这样做,只听得他身体内的骨节咯咯咔咔作响,他的左右臂都渐渐向下反拗,拗成一个回环,如反长了一双臂膊。此时他以左手变指,虚虚向上一抬,莲花脚上的这一只酒杯就凌空而起,慢慢向上升去。他又倏忽伸出右手,把这杯酒端在手中。
浩明的身子一纵,身形不变,人已离开莲花很远。
这杯酒仍平端着。
此时的浩明,身姿一个铁板桥,两条胳膊如反拗在身,一颗头颅也很怪地向上折起,这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是人,而只可能是鬼魅。
浩明手里的酒杯突然一折。
酒已经要洒了,要倾杯洒尽,而不是洒上一滴两滴。
但浩明的左手已经变掌,贴近酒杯杯面,用内力逼住杯子。然后他就站直身子。
又复是一个浩明,一个端着酒杯静静站着的浩明。
他慢慢道:“这一杯酒不如子楚兄喝得顺畅。但幸好没洒得一滴。”
他将酒一饮而尽。
钟子楚知他功夫诡异,如今才真地见了他的“鬼手鬼脚”,这一招绝非别人所能,所以他只好一叹认输。
钟子楚道:“好,莲花,你站在浩爷一边去,一会儿浩爷酒兴过了,便可以带你走了。”
莲花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是默默站到一边去。
她是不是真的很愿意随着浩明去?还是她只是迫于钟子楚的命令,不得不去?
钟子楚兴犹未尽。
浩明道:“子楚兄,你已经输了一次,为什么不就此罢手?”
钟子楚一笑道:“浩明兄,你可错了,如今我反正已输,如果停手,岂不是输定了,要能胜你一次,我不就又扳了回来么?何况还有四次,你认定我会一输到底?”
浩明无语,他明白他劝不转钟子楚。
钟子楚叫过第二美女来,让她见过浩明。
“她是江南翠苑名妓,她叫宁馨儿。”
浩明一惊,她就是宁馨儿,就是那个名震江南的名妓宁馨儿?她在三年前突然没了踪影,有人以为是她自己私逃出翠苑,有人以为她是被人偷偷劫走,谁知道她却在这里?
浩明道:“你就是宁馨儿?”
她点点头。
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她是一个人人歆羡的女人,据说在江南翠苑,因为有了一个宁馨儿,就有了许许多多狎浪翠苑的公子少爷,为了这个,曾有那么七八个很有威望的老爷子聚齐翠苑,要老鸨把这个宁馨儿打发走。但这宁馨儿出了场,她几番问难,便让这些闯荡大江南北的老爷子哑口无言。
就是这个名震江南的名妓,怎么会成为钟子楚的老婆?
钟子楚一笑道:“她是我的头巾。”
这么一个美妙可人儿,竟然只是钟子楚的“头巾”?头巾是男人的饰物,是可用可不用的饰物,她如今只成了钟子楚的头巾?她心里是不是快乐,她是不是情愿做这个钟子楚的头巾?
钟子楚一笑道:“宁馨儿是江南名妓,就为我们唱上一曲,让我与浩明兄能够以曲佐酒。”
宁馨儿屈一屈身,弄一张琴,试调宫商,便朱唇滋润,琴音袅袅,唱出一曲悲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灸啖朱亥,持觞对侯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状士,炫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者,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一首“侠客行”是前朝李白所作,专写古时信陵君窃符救赵故事,赞的是义士朱亥,大梁的东门使者侯赢,赞他们一个狗屠,一个看门人,却偏偏能信义行事,让世人敬仰。
这宁馨儿朱唇轻启,绵绵唱来,却也另有一股豪气,从这首千古绝唱中出。女人声凄,却又对这歌能知其中深意,豪侠悲歌,壮士义举,便从娓娓声诉中道来,真颇能激人心志,壮人豪气。她是这古都开封之人,此事又生在古时大梁,即今开封京城,这一曲歌唱,象是不忘旧人故事,又象是激励今人心绪。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半晌声方止歇。
医鬼浩明却是个聪颖之人,他心想:这个宁馨儿是江南名妓,自然肚腹中不乏那些柳绿花红、文人墨客喜听的词曲,又一定擅唱那些惜别壮行聚欢酬酢的绝句诗行,为什么她要唱上一首李白的《侠客行》?她是不是在讥讽钟子楚?讥讽他虽有信陵君之财,得信陵君之势,却做不出信陵君那样千古传颂的可歌可泣的壮行来,把女人妻子当成朋友酬酢时的筹码,一步步输了出去?
钟子楚拍手道:“好,好!每一闻馨儿琴音曲调,便让我自惭不已,但愿这一回我不至于输,不至于把这个女中丈夫输与别人。”
说罢,钟子楚脸色些微变了,变得有些不自在。
他是心中愠怒,怒这宁馨儿偏偏在他快活时唱上这么一首《侠客行》。
看其余三个女人那惊惧神色,医鬼浩明便知道钟子楚平日待这些女人必定十分苛刻严厉,不然那三个女人决不会面现惊惶之色,颤抖起来。
这宁馨儿此时反倒低头不语,她是沉吟不定,还是心意早决?她是不是早已经将钟子楚的威风放在身外,宁死也不愿低头?
医鬼浩明道:“夺友之妻,这事却也叫江湖朋友不耻了,好在只是赌局。赌局之中无父子,自然也不讲求什么夫妻之情了。如果子楚兄情愿,我倒还想与子楚兄一试。”
钟子楚笑道:“好,好,就一试。”
他回头向宁馨儿一声喝令:“好,馨儿,你便为我斟酒罢。”
宁馨儿双手缓缓垂下,人极玲珑,又动作极有娴雅之风,慢慢提起酒壶,却不拿杯,人走至钟子楚身边,也似男人武功招数中的铁板桥功夫,将身子反弓过来,仰脸视钟子楚,此时却将这一壶酒往自家口中倒去,须臾口中便满是贮酒。
钟子楚便俯身下去,从宁馨儿口中啜食这酒。
这实在只是男人与女人的交吻。
钟子楚极大度,象是旁若无人,再不然就是平日里也曾在这些女人面前如此啜香吮酒,虽然也可以比他喝得高明,却是未得此女人,已经调戏她了。这就是调戏朋友之妻了。调戏朋友之妻这事,无论江湖上黑道白道,都是让人憎恶的坏事,这样的事医鬼浩明断然是干不来的。倘若不去吮这女人口内之酒,又要白白输与这钟子楚。钟子楚这事弄得诧异,象要诚心捉弄人。但又无法将此话提出,人家只是要同你拚酒,只是要拚比喝酒之时涓滴不失,却也没讲明如何喝法,你怎么能不许人家要女人用口啜酒引你去喝饮?
女人口为杯,也是钟子楚的喝酒之法了。
这酒从女人口中再吸,岂不是变了一些味道么?
这宁馨儿低着头,在等医鬼浩明。她是不是也知浩明心中为难?是不是也在等他拿出好主意来再动?
但钟子楚已经在催促了,他声音虽轻,却极有威严:“馨儿,去为浩爷斟酒。”
宁馨儿动作极慢,身姿极美,缓缓走到浩明身边。
她没讲话,只是用她那一双眼睛扫着浩明。
这一双眼睛会讲话,瞬间说完了万语千言。
宁馨儿拎起了酒壶。
浩明心知:只要她拎起酒壶,就一定要快。她将身体弯了下去,张开那樱唇,便将酒斟入口中。这是屏口内气而就,绝不会有更长时候让你犹豫踌躇,你如果不马上去吮吸这一口酒,说不准她屏不住气息,便会吮不到酒,或者她喉咙一振,酒便入腹内。这二者一旦是实,医鬼浩明当然就输了。
可他并不想输。
这时,不容他再想,只见宁馨儿这柔软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把一张风情万种的脸面放在医鬼浩明眼前。
他已经没机会再想了。可他这时还没有一丁点儿办法。
他只好也学钟子楚,去吮啜宁馨儿口中的酒。
这时,他突然看见了宁馨儿从袍袖里伸出来的三根手指。这三根手指成鼎立之状,静静置于她肩头之上。
浩明就心中一亮,他明白了他该怎么做。
浩明俯身下去,忽然蓦地出手,右手三指如鼎,疾点宁馨儿后颈上手太阳小肠经脉中的肩中俞、天窗、天容三穴。
他是先点了肩中俞,然后再点天窗,天容穴位的。
这一点恰恰是宁馨儿一口气从腹中丹田引上,变手太阳小肠经脉而上时,刚刚这气至三穴,未等她屏息留气,便被医鬼浩明点穴抑住气息,她只好猛地一吐,将口嘬圆,把口中酒全数吐出。
浩明疾忙张口,喝下了这口酒。
他动作极快,点穴,张口,瞬间便做完了。
果然又不曾失得滴酒。
钟子楚很惊奇,他愣怔地看着医鬼浩明。
他不明白医鬼浩明怎么会有这急智的,他仰天叹道:“好,好!你这法儿也被我想出过。但我却没你这么机敏,足足好几日才想出了这法儿。我不如你,我不如你啊……”
医鬼浩明心道惭愧,他明白在那四个女人之中,一定有人也见到了宁馨儿的那一只手,也知道是她告诉了医鬼浩明如何喝到这一口酒的,但她们脸色没一丁点儿异样,足见这几个女人都与钟子楚感情不深。
她们是不是都想离开钟子楚?
钟子楚极为大度,道:“宁馨儿,我费尽万千苦辛,把你从江南弄来,本想可以多图一点儿快活,谁知你我无缘?如今你已经成为浩爷的人了,去与莲花站在一处吧。”
宁馨儿向钟子楚行礼,便站到浩明身边去。
钟子楚望着浩明,他有些认真起来,难道他苦心想出的这些男女艳情都难不倒这个浩明么?
他不相信。
钟子楚对第三个女孩道:“颦儿,斟酒上来!”
这女孩儿就敛衽一礼。
她是个丰乳肥臀的女孩儿,肌肤白净,人极雍容。这样的人物极象前朝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据说杨玉环的乳名也叫颦儿,钟子楚是不是也象宠杨玉环那样宠她?她是不是因为被钟子楚宠爱至极才会这样丰腴?她一定很快活浩明带走莲花与宁馨儿吧?莲花是异城女子,宁馨儿是狎浪名妓,这二人一去,她是不是可以专宠于钟子楚?
女孩儿也叫颦儿,是那个唐玄宗十分宠爱的颦儿么?
她轻轻跪在钟子楚身前。
她为什么要跪,是因为她不想被浩明夺走么?
只见她慢慢身子后仰,手中拎起酒壶,身子已然与腿折在一起了。
她用一只左手去褪小衣,把小衣褪尽,便露出玉一般的双乳来。
双峰之间,也有峡谷。
便向这峡谷中斟酒。
酒很多,不止有一杯。
钟子楚却不慌不忙,对浩明道:“传说那个唐明皇很会玩乐,除了打仗唱曲子,也偶尔这么饮上几杯。人家都说这是杨贵妃的妙法,为的是让这个唐明皇不至于醉酒误事。自从杨贵妃用这法子之后,唐明皇就从来没醉过酒。说是这个风流天子被女人弄醉了,他从来无法在这女人的乳间饮上三大杯……”
钟子楚叹息道:“颦儿,颦儿,不知道我的颦儿胸上贮的酒是不是比那个风流天子的颦儿贮酒更多?”
钟子楚很考究地俯身下去,用他的手指去摁乳,象摸白玉酒杯,一口啜干颦儿乳间那酒。
医鬼浩明明白了钟子楚的心思。
钟子楚并不想让浩明赢去这五个女人。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妻子,或许这五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他只是为了让浩明无法饮酒,才说这五个女人都是他的妻子。既然她们是他的妻子,就可以使浩明有所顾忌,不能十分狎浪戏嬉,那样显得为人不尊。他与浩明赌戏,也不过是两个用意:一是把浩明的那一诺赢来。谁知道江湖上人什么时候会受伤?一旦他受了伤,医鬼马上可以医好他的伤。万一有人杀死他,医鬼可以为他报仇,这样岂不是很好?二是他想让浩明知道,他的日子过得很逍遥,他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很快乐。他想让医鬼浩明好好看看,让浩明从心底里羡慕他。
他并不想输。
他不愿意再输。
钟子楚道:“我夜里如果睡不着,就叫颦儿陪我。她这人血热……你如果能赢去颦儿,就赢去了我的裤子。”
很怪的是,钟子楚竟把女人当成了他的裤子。
更怪的是,这屋内的几个女人并不以他这话为怪。
也许他真的把这个丰腴女人颦儿当成了他的裤子不成?
颦儿拎酒壶在手,她侧对着钟子楚。
浩明在沉吟,他是不是不想再赢了?
他是一个医鬼,他是住在一间棺材一样的屋子里,他要这么些美妙可人儿做什么?
他看着颦儿。
他突然看到了颦儿的手势,颦儿的胖胖手指三指伸出,拈成了鼎足之式。
颦儿看见了他与宁馨儿那一次动作!
颦儿依然不动声色,她情愿让别的女人离开钟子楚。此时她向浩明偷偷一比划手势,是想告诉他,她也想离开这个钟子楚。
浩明轻轻地一笑。
颦儿的手势没了。
浩明突然省悟了,他明白这五个女子的心意,想要逃离苦海一样离开钟子楚。女人谁能忍受被男人这么摆弄,又要当着亲友这么弄酒?奇虽然很奇,但却没一点儿尊重。何况他只是把女人当成衣服、头巾、裤子,让这些绝色女子如何不心寒?
他是不是该把这五个女人都赢过来,让这个河洛大豪钟子楚也受一番折辱?
颦儿把酒又斟在双乳之间。
医鬼浩明这一次并不俯身,他只是向女人看去,然后猛地伸出左手,向颦儿高耸的乳上抓去。
钟子楚面现冷笑。
如果浩明抓到了颦儿的乳,钟子楚就会告诉他一句话:颦儿可是我的妻子。
那样,浩明就必输无疑。
可浩明的手突然停住了,捏成了拳。
他又把手收了回来,用口吸拳眼,一声啜吸之声,众人都听到了。
浩明右手又去抓向颦儿乳间,又复做这一动作。
如此反复左手右手各吸了一次,颦儿胸乳间那酒已经没了,一滴也没有了。
浩明的双手一伸,手上也没酒,身子没一丁点儿酒气。
钟子楚愣了,他想起来了,传言中说医鬼浩明会用“鬼手鬼脚三十六式”,这一式必然是鬼手式。这一式又让他钟子楚败北了。
钟子楚又输掉了丰腴的颦儿。
钟子楚闷闷不乐。
他强笑道:“浩兄,我还有‘鞋子’和‘袜子’,你何不一鼓作气,把她们都赢了去?她们五人,做为女人,可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的。”
浩明一笑道:“为什么不?赢一个也是得罪子楚兄,赢五个也是得罪你,为什么不一并赢来,让每夜枯守孤灯的一个老鬼也快活快活?”
钟子楚声音嘶哑:“好,浩兄果然好情致,来,斟酒来!”
天色已晚,饮酒狎乐的室内点起蜡烛。
烛光摇曳,照着钟子楚与浩明。
两个人对坐无言。
五个女人,都站在浩明身后。
五次赌斗,喝了五次酒之后,这五个绝色女人已经都归了医鬼浩明。
钟子楚笑道:“浩兄艳福不浅,竟把我这一身穿戴都赢了去。”
浩明一笑不语。他不知讲什么好。
钟子楚颇有醉意,突然举杯,一饮而尽,就用手捶击桌子,击节而歌道:
“我与浩明醉酒意,
生死一赌朋友妻,
朋友妻是朋友衣,
朋友衣,可衣你,
朋友妻,不可戏。
输掉了衣衫不可惜,
明日集市上买新的。”
喝罢大笑。
钟子楚道:“我本想赢你,如果江湖人图我,有你在,伤可保命,死可复仇,谁知却输了。”
医鬼浩明叹道:“好,我答应你,如果有那么一日,我一定帮你。”
钟子楚凄伤地一笑:“浩兄不必慰我,我失去女人,却未失去生命,你何必用好话劝慰我?”
浩明道:“我一诺千金,也该不易。你听见我的话,我说答应你,就算答应了你。”
钟子楚起立一揖:“如此多谢了。”
夜色阑珊。
浩明带五个女人进了客店。
店家很是惊讶,惊讶这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竟然能带这么五个绝色美女出来,一定是个微服出行的大官,不然就是一个富可敌国的豪客,便小心陪笑,过来请问道:“老爷是不是要住店?有上好的客房,房间也大,足够老爷和几位夫人住的了。”
浩明道:“有没有相隔的客房,清静一点儿的?”
伙计点头道:“有,有。”
浩明道:“打点两间,让她们五人住在一起,我住一间。”
店伙计惊讶得张大了嘴。
店伙计心想:看这五个女人,虽然有的端重,有的轻俏,但没一个不是风情场中的女人,都不会是什么大家闺秀。依我的目光,这几个女人对这老爷也甚是中意,可他为什么要开两间屋子?是不是这位老爷是一个极大的官儿,在这京都附近狎浪女人,被这汴梁城里的赵官家知道了,弄没了他的官儿?可他再怎么弄遮眼法儿也是白费,就凭他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样子,一副虎威威的身板,半夜怎么能清宵冷衾,独一个人睡?只要给他三间客房,相挨着就是了,他夜半三更,不会自己去找方便?
店伙计就一面笑,一面带浩明和五个女人进了后院。
天已经很晚了,店伙计把她们安顿好了,道声安歇之后就回前院去了。
浩明告诉五个女人,明日可以晚些时候起身。
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里,很快就入睡了。
睡梦之后,似觉得眼前有人,就马上睁开了眼睛。
是有人。
清新月辉,朦朦胧胧之中有五个女人。
她们有两个已经偎在他身边了,另外三人都围立在他的床前。
他喃喃问道:“天亮了么?”
五个女人有人答道:“为什么要等天亮?我们等不及天亮了。”
他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女人的胴体已经钻进了他的被子里,紧贴他身边。
他木然无语,好半晌才说道:“点灯!”
女人点灯很快,屋里燃起了蜡烛。
他想得果然不错,钻入他被子里的是莲花与宁馨儿。
颦儿等三个女人站在地上。
她们穿的衣服都很少。
都用一双俊俏双眼凝视着浩明。
浩明一叹,说道:“天很冷,为什么不都上来,拥被而坐,然后再说?”
女人和很柔顺,而且动作很快。两人偎依在浩明身侧,两人枕在他的膝头上,还有一个在身后搂着他的脖颈。
浩明一笑,他从未这样风光过。
“你们为什么离开钟子楚?他可是河洛第一大富豪……”
宁馨儿一笑:“浩公子何必要问这个?你一定心里明白。”
浩明叹到:“把女人当成身外之物,挥斥来去,香艳刺激,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子楚错了,所以你们才想离开他……”
宁馨儿道:“我们跟你去。”
五个女人眼里闪着光。她们想跟着浩明,心意坚决,一说到这事,五个人眼里居然都在闪光。
浩明道:“宁馨儿,你错了。”
宁馨儿愕然。
浩明心想,这五个女人国色天香,自然会以为我浩明情愿带她们回家,将她们据为己有。却不知我浩明这一生只是一个男人影子,居住在一间棺材屋子里,每日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女人我曾有过,在我眼中那女人妩媚可爱,也强过你们百倍,但我无法娶她,遂成江湖上难解仇怨。我怎么会再同你们在一起,让你们受我那人所不能受的苦楚?
这是浩明心中所想,他不想把这些告诉五个女人。但五个女人想跟他去,他不讲又怎么行?
浩明道:“你别忘了,我是个鬼,我叫医鬼。”
宁馨儿嫣然一笑道:“你若是鬼,我们就都来做鬼好了。”
浩明一叹,如果她们都来做鬼,也受不了他那苦楚,他那日子只有他自己才受得住。
“我住在一间棺材似的屋子里,那屋子里阴风阵阵,你们进那屋里,活不上一个时辰。”
五个女人面面相觑,她们不明白浩明这话是真是假。浩明为什么要住在那么一间棺材般的屋子里,他为什么要那么活着?
浩明道:“有一个女人喜欢过我,可我不能娶她,后来她走了,她发誓要杀了我,因为她想让我走出这一间棺材般的屋子……”
浩明的脸色哀戚,他说起了旧事,一段伤心凄艳的旧事。
宁馨儿伏在浩明身上,她哭了。
五个女人都面有戚容。
她们是女人,女人就要依靠在男人身上,就要贴在男人胸前,她们才觉得安稳,才觉得可靠。
她们愿意跟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心有苦衷,他不能带她们走。
莲花用手指抚着浩明的脸:“她……是不是比我们更好看?”
浩明点点头,他心头的女人一定比这些人更好看。
天亮了。
店伙计知道那一大间房屋空了,他在心中暗暗发笑:欲盖弥彰,这老小子何必做这么个样子?他就把这五个天仙一样的美人搂在怀里得了,何必这么惺惺假假得忸怩作态?出门都不舍得把女人留在家里,那一定是喜欢得紧了,既然带出来,就天天在一起好了,要是店伙计有这么五个美女陪着,欢乐那么几日就死了也值。
但这时浩明却正与五个女人话别。
他不愿要五个女人做他的衣服、头巾、裤子、鞋袜。
他要五个女人自去。
泪水也流过了,人在默默无言,相对而立。
浩明心中也恻然:“别再去做男人的头巾……”
宁馨儿点头,五个女人都点头。
原本以为她们可以跟这个男人走,谁知不是同路人。
五个女人跪在他面前。
浩明转过身去,他咬着牙。他是不是已然懊悔了,他是不是也有方法来安顿这五个女人?
五个女人走了,给这客店房屋内留下了女人的体热,女人的馨香。
医鬼浩明又卷好被子,偎在被子之中,浑身开始发冷,他一阵一阵哆嗦起来。
店伙计进屋时,很惊奇地发现这个人病了,更奇怪那些跟随他的如花似玉的女人没了。
店伙计心想:这个人突然发病,莫不是那五个女人一齐跑了,才弄得他成这个样子?莫不是他被那五个女人算计了,把他的银子细软都带跑了,扔他一个人在这客店里?看来一个人也不可太贪心了,占那么五个女人。
医鬼浩明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递与店伙计一块大银:“这是房钱,剩下的赏你,马上给我叫一辆马车,拉我去城郊坟场去!”
店伙计又惊又怕,他看见浩明的神色,已然是三分人相七分鬼气了,他拿了大银,心中也快活,就匆匆忙忙去叫车,把这个鬼怪客人拉去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