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和尚很胖,很高大,他从来不笑。
因为他从来不笑,人家都称他为不笑和尚。
不笑和尚坐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子象一间禅房,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只有一片蒲团,供这和尚坐着。
不笑和尚就坐下了。
一等不笑和尚坐下来,就从屋后屏风边闪出一个女人来。
这是个很俊俏,很妖冶的女人。
这女人在笑,在冲着不笑和尚笑。她笑得千娇百媚,风情万状。
但不笑和尚从来不笑。
不笑和尚道:“你们向和尚发出一张金帖子,说和尚也要买你们的东西,也要卖与你们东西,这岂不是很怪?和尚身无长物,拿什么卖给你们?和尚又没有金子银子,用什么买你们的东西?你们这一张帖子发给和尚,是不是弄错了?”
女人仍然在笑,她的声音很好听:“我们没弄错,我们要请的就是不笑和尚。”
不笑和尚道:“你们要卖什么?和尚什么也不想买,你们就别费心了。”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们要卖的东西?”
不笑和尚觉得眼前多了两个人。
这是两个很有香气的人。
不笑和尚暗暗烦恼,他讨厌人,讨厌女人。为什么要他看女人?他不想看女人……
女人的声音很甜,象在劝一个孩子:“你为什么不看看他们?”
不笑和尚抬起了头,他看见了眼前这两个人。
这是两个男人,两个不大的男孩儿,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一样的俊眉俏目,一样的高矮,一样白皙漂亮的脸,一样很文雅的神情,一种见了人怕羞怕涩的那神情。
不笑和尚觉得喉咙一紧,他忙清清嗓子,沉声问道:“不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笑着,笑得甜腻:“听说大师一向自在漂泊,行踪不定,恐怕没人侍侯,这两个人年纪虽小,却侍候过很有名的人。如果大师愿意,就让他们二人侍侯你。”
一个男孩道:“我是金童。”
另一个男孩道:“我是银童。”
不笑和尚大惊。
他们就是金童银童?
金童银童,天下少见的侍童,从前曾在宫中服侍过皇帝,皇帝喜欢与他们狎戏,就一连月余不回后宫,长汉宫中寂寞,才让皇后下了决心,派人毒杀这两个侍童。幸亏皇帝知觉了,才派人把他们秘密送出皇宫。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两个童儿就是那让皇帝也忘情的侍童么?
不笑和尚缓缓说道:“你错了,我虽然是和尚,却是个男人。”
女人又一笑:“他们也是男人。”
女人的话说得也明白,想必她知道这个不笑和尚的心事。
不笑和尚道:“他们是世俗中人,跟着和尚走,怕会误了他们的事。”
女人道:“和尚错了,他们不是世俗之人,他们也是和尚。”
两个童儿一揖而退,很快又都走了进来,向不笑和尚施礼,静静立在一边。
这时,金童银童已经都剃光了头,露一头白茬茬青皮来。
女人道:“大师,他们不也是和尚么?而且已经是一对可人心意的小和尚了。”
不笑和尚叹了一口气道:“正是,他们倒也算是有些伶俐。”
女人慢慢问:“大师为什么不把他们买回去?”
不笑和尚沉吟:“不知要我用什么来买?”
女人的声音更是甜腻了:“有他们二人做伴儿,大师的清修之苦可甘之如饴。既然有这样好处,大师为何不给凤园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凤凰令如果传至大师手里,大师可为凤园解难三次,然后这金银二童可以永远随侍大师,凤园对此事将不再一问。”
不笑和尚的声音很大:“不知和尚能不能办得成这三件事?”
女人道:“自然能办到。”
不笑和尚道:“好,和尚答应你做这三件事,不知你们二人是不是愿意跟和尚过苦日子?”
金童银童合什而礼:“愿听师父吩咐。”
不笑和尚点头,他点头很快,头连连点着。
不笑和尚道:“好,跟我走。”
他自己昂然而出,甚至不回头一顾。
他身后跟着那两个童儿,如今成了两个小和尚的金童银童。
他们直接走下小舟,解舟摇橹,直奔凤园大门而去。
老婆婆仍在咳嗽,不停地咳嗽。
她坐在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很大,但门窗都关得严严的,都用密不透风的帷布遮着光,青天白日的,屋子里竟不得不点燃蜡烛,蜡烛光很弱,一闪一闪地,照得老婆婆的脸面成一片酡红色。
她咳得很艰难。
走进来一个小女孩。
这女孩子刚刚长成女孩儿模样,胸在悄悄挺实,臂在一点点长宽,腰肢也一日日变细,她脸色仍是很纯真,很朴实的模样。她站在老婆婆面前,吃惊地同情地看她。
老婆婆突然不咳了,冷冷说道:“告诉你家主人出来。”
小姑娘显然在犹豫,她只不过一个小丫头,一个悄悄长大的小丫头,她还不明白掩饰,所以就无法儿掩饰,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主人不在家。”
老婆婆笑了,她笑得有些凄凉,也有些嘲弄之色隐隐现于脸上:“没有凤凰,来一只别的什么鸟儿也行啊。”
小丫头听明白了,转身向外慢慢走去。
她一定是去找这凤园的主事之人去了。
但她刚刚走到门口,突然站住了,她迟迟疑疑地又走回来,问这个老婆婆:“不知道我行不行?”
老婆婆吃惊地看着她。
小丫头一讲话脸儿就胀得通红:“我叫山雀儿。”
老婆婆显然有些意外,小丫头也是一只鸟儿,是只山雀儿。
山雀儿也是鸟。
老婆婆干咳了几声,这是不咳也要咳的装佯。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凤园想要我买什么?凤园又要向我卖什么?”
山雀儿咬着嘴唇:“我可以告诉你。”
凤园要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买什么?又要卖给她什么?她早就染上了这无法治愈的痨病,凤园要她这个人做什么?
山雀儿道:“人人都说阴风婆婆是个老婆婆……”
她这话是在说什么?是在斟酌字句时的无心之词,还是她确实是一只不曾见过世面的山雀儿,不知道该如何向这老婆婆开口?
阴风婆婆不讲话,她不想打断这只怯山雀儿。
“可我却知道,阴风婆婆是一个世人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阴风婆婆身子一抖。
山雀儿的话说得快了,快得让人几乎难以听清:“听说阴风婆婆恨男人,恨世上的一切男人。你老人家之所以恨男人,一定是男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想凤园也有一些仇人,这些仇人之中肯定有那些对痴心女子薄幸的男人。阴风婆婆可不可以帮帮凤园,杀死这些男人?”
阴风婆婆脸色大变,她又咯咯咳嗽,她的脸变得苍白,又因为憋气再胀得通红,她咳了好久,才抬头看着这小小丫头,叹道:“我以为你很小……”
小丫头脸上又是那纯朴那真率:“我只有十四岁。”
阴风婆婆道:“不小,不小,你已经不小了,你是一只有羽有翅的山雀儿了。”
小丫头面露喜色:“多谢阴风婆婆夸奖。”
阴风婆婆从怀里掏出那张用金箔打成的请帖,把它放在桌上。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
小丫头摇了摇头。
阴风婆婆一叹道:“我天天夜里恨得咬牙切齿,想杀死这么一个男人。可我天天白天就想着这个男人的种种好处,想得咬牙切齿,但我又不想杀死他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小丫头道“白天。”
阴风婆婆道:“是白天我就不想杀他了,只是想再同他在一起。你年纪还小,不会明白这个……”
阴风婆婆站了起来,一步步咳嗽着走了出去。
她走得很慢,一点点咳着,湖上的波漾因为她的咳声变得更细碎了,她人的身体也伛偻起来,她的确变得很衰老了。
一个孩子,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
他的身体缩在椅子里,显得很瘦小,也很单薄,他的双手扶在椅背上,手很窄,没有椅背宽。他象大人一样用力敲着椅背,咯咯咯的敲击声说明他心里很焦急,他象要召唤人来。
他不耐烦等人,他还没学会等待别人。
终于走来了一个女人。
小孩儿坐在椅子上,盯着这个女人看,象看一件很稀罕的东西。
“你是谁?”
女人笑了:“我是这里的主人。”
“你就是凤园的主人?你就是凤凰?”
女人仍在笑,笑得很和气:“你看我象不象?”
“不象。”
孩子叹叹气,他尽量要显得很郑重。
“你们一共发了多少张请帖?”
“八张。”
“我也是这八个人之一?”他睁大了眼睛。
女人点了点头。
小孩儿沉默了,他向四外看。
“你们为什么把这间屋子弄成跟我那屋子一模一样?”
女人笑:“让你象在家里一样,好不好?”
小孩儿摇摇头:“不好,不好。我到底有几个家?我只有一个家。如今我再回家,一想到你这间屋子,我心里怎么能踏实?说不定还会做噩梦……”
小孩儿做了一个鬼脸儿。
女人笑了,如果她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江湖上称“人小鬼大”的小人儿田渠,她说不定会栽在这小人儿的手里。
小人儿田渠让许许多多的江湖人物十分头疼。
田渠笑了,问:“你们打这么八张请帖,请八个人来,可费了功夫啦,对不对?”
女人点点头。
他又问:“你们请了哪八个人?”
女人摇摇头,她当然不愿意向这个孩子讲出这点来。
小人儿叹息:“世上竟能有象我这样的八个人?”
女人无语。
小人儿象刚刚想明白了似的,问道:“你们要我来买什么?你们想卖什么?”
女人笑了,她在等待,等待小人儿这一句。
女人说话很慢,“我们有这么几个姐妹,她们想请你为她们报仇……”
她刚刚说完,就从外面走进来四个女人。
这四个女孩子都是为这七个人棹舟来凤园湖内的,这其中有那个娇美可人的碧叶。
女人说得很凄伤:“她们都很漂亮,但漂亮变成了不幸,她们被人欺负和凌辱,如果你能可怜她们,帮她们报仇,她们会一辈子跟你,服侍你,你看这样好不好?”
小孩儿笑了,他笑得很天真。
他问碧叶:“哪个男人欺负过你?你打不过他?我能不能打过他?”
碧叶就忙着点头,摇头,再点头。
“你会不会掷骰子。你们这四个人都会做什么?”
碧叶一笑,笑得灿然:“我会掷骰子。”
另外三个女孩儿也不弱,一个会喝酒,一个会唱曲儿,还有一个会弹琴。
小孩儿笑了:“好,好。你们四个人我买下了。要付多少银子?”
女人一笑:“不用付银子。你只管带她们走。只要她们不再受人欺负就是了。”
小孩儿大笑,拍着椅背儿,人在太师椅中一蹦一蹦地跳,起身向外就走。
四个女孩儿忙跟出去。
五个人,驾两叶小舟,向凤园门口荡去。
一身皆素白的年轻公子走入了一间屋子。
他惊讶地四处看,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饰物都是白的。
他很惊奇。
他到处找东西,终于被他在墙角找到了一件东西——一条用鹅羽做成的笤帚。
他惊呆了。
莫非这凤园主人同他一样,也有天下人皆知的洁癖?也是“一餐三净手,抚琴五添香”?
年轻公子怅然一笑。
凤园对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让他惊恐不安。如果一个人想害你,他把你的一切生活习惯、癖性爱好都弄得明明白白,他要杀你时,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静静坐下,等待主人。
来的是一个一身蓝衣的女孩子。
她说道:“我叫鹦鹉。”
鹦鹉,一种会讲话的鸟儿,会讲各种各样情趣盎然的话的鸟。
年轻公子道:“我叫白羽。”
鹦鹉一笑:“我知道。杀人不见血,夺命不沾尘的天上公子白羽。”
白羽傲然道:“正是。”
一男一女,男是丰朗神俊,女是耸乳丰臀,二人对视半晌,才都坐了下来。
白羽问:“想卖什么?”
鹦鹉话语伶俐:“想买什么,便有什么。”
白羽一笑,不再言语。
鹦鹉笑道:“为什么不开口,世上只要有人,就可以有欲望。世人只要有欲望,就一定会去力争。不知白公子有什么欲望?”
白羽轻轻起立,走到墙脚,抓起那一柄鹅羽笤帚,轻轻在地上扫一扫。
鹦鹉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嘴也张成了圆形。
白羽把鹅羽笤帚给鹦鹉看:“如果你们想让这一间屋子同天上公子的那一间一样,可还要好好收拾才行。”
洁白的鹅羽上,已染了灰垢之色。
他把鹅羽笤帚塞给鹦鹉,转身向外就走。
鹦鹉急忙喊他:“白公子,白公子!”
他站住了,却并不转身。
“我们可以卖给你一些好东西……一些很好很好的好东西。”
白羽朗声一笑:“我见这凤园神奇,对人有吞图之心,我白羽没什么东西可以卖与凤园,自然也不想从凤园买走什么好东西。”
他扬手一掷,一件东西缓缓飞向鹦鹉。
鹦鹉忙伸手去接。
这正是那一张用金箔打成的请帖。
鹦鹉呆了,她没想到白羽会不听她讲话。
她怔怔地立在屋内。
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很严厉,也很低沉: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鹦鹉慢慢跪了下来,她低头垂泣,心中很是惊恐,她知道她留不住白羽。
那声音在响:“你可以留住他,只要你用你的身体去诱惑他,他为什么不能留下?可你没这样做……”
鹦鹉突然放声而哭。
“不,不,他并不喜欢我,他并不喜欢我。人家都说他有三姬,羽姬很动人,云姬很温柔,玉姬很丰腴。他怎么能喜欢鹦鹉?他怎么能喜欢鹦鹉?”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好,你就跪在这里吧,你跪一天一夜,看在你或许有些道理的份儿上,就免了你一次酷刑,不然,你这一次就要受‘百鸟之啄’的苦头了。”
鹦鹉哭泣,感恩,俯伏在地上,跪在地上,颤声道:
“我明白,我明白。”
戴面纱的女人站在屋里。
屋子里有床,但床很高,在她齐眉处是床面,床是用铰链吊在棚上的,她的双目平视,只能看到床上的被衾枕头。
她四处看,空徒四壁,并没有一件奢华物品。
这屋内的陈设不象是一间屋子,反而很象是在一个山洞里。
她身后来了一个人。
她并没回头:“请我来做什么?”
“买东西,卖东西”
“买什么,卖什么?”
“买你的九华洞,卖与你一颗人头。”
“谁的人头?”
“医鬼浩明的人头。”
女人身子一震,显然很动心。她是不是最恨这个医鬼浩明?她为什么一听到医鬼浩明的名字就心中颤抖?
“你想用什么买我的九华洞?”
“用他的人头,不够么?”
戴面纱的女人冷冷一笑,笑声如夜枭啼哭:“九华洞是我的巢穴,给了你们,我上哪儿去住?”
那人在笑:“我们并不要九华洞,我们只要九华洞中的你。只要你肯为我们做事……”
戴面纱的女人无语。
她慢慢回过头去,她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很丰腴的女人,这女人一身妖冶,有青楼女人的放荡,她那神色也让戴面纱的女人一惊。
“你是谁?”
“我是胖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