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化城的白日也同外面不一样,这里的白天是懒人的白天,白天你看不见多少街上的行人,总是夜里的人多,白天人少,白天出来的人夜里不大出来,而夜里出来的人白天也不大出门。
酒店里,总有一些日夜不分的人,他们是天天在这里喝酒的常客。
有一个醉汉,他已经在酒店里连着喝了九天了,他的眼珠子是红的,他的身子已经无法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了,他如果站起来,就会马上倒下,再爬不起来。
他仍然在喝酒。
他来这扶化城的目的,就是要喝酒。他从他的家里逃似的跑了出来,就是要来扶化城喝酒。
他如果是在家里,他喝到了一天,总有他老婆会出来找他,而且他老婆会喋喋不休地埋怨那家酒店,埋怨卖给他酒的人,说他们要看着他喝死了也不管。
那时,他就想打他老婆,可惜的是,他的手脚都不好使,他无论怎么样用劲,他也打不到他的老婆,反而一出手,卟咚一声,人就跌倒在地上了。
他最恨他老婆,尤其是在他正在喝酒的时候。
他所以来到了扶化城,他在这里可以好好喝酒,他用不着怕老婆来找,他可以喝得很尽兴,一直喝到他死了为止。
真的没有人来干扰他,他一直在喝酒。
还有另外的人。
那个大言说卦的人也在,他仍然是那一个幌子,仍然是写着那几句能吓破人胆子的大话:卦不惊人死不休,当场说祸福,一生说休咎,酒色财气全算准,不准赔割人头!
卦先生的样子也很踞傲,他眯着眼睛,似乎对来这扶化城的男男女女都不大在乎,他对这些尘世中的人根本就不看在眼里。
他的卦摊上,只有两枚大大的秦钱。
是秦时的半两钱。
来了一个看卦人。
这人是锦衣人。
他看着说卦人,问道:“问问情缘。”
只说这几个字,便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说卦人乐了,他知道,这人是个知情之人,他明白,如果你想让说卦人不明底里,最好是少讲话,说得越少越好。
“问什么?”
“我想问一问我的情缘,我在这扶化城里也有一段情事,你给看一看,是不是能成?”
说卦人看着这人,这人锦衣玉衫,上衣处有几个玉攀儿,都是极昂贵之物,玉色滋润光滑,不是凡品。他的衣服虽然不是极贵重的衣料做成的,但剪裁却极考究,他的鞋是玉石做扣的,鞋面上绣的是天下时兴的苏绣。而且这人的脸色红润,看人时目定神凝,是个功夫极强的武林中人。一眼看去,他是一个内外功夫都极佳的一流高手。
说卦人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是武林中人,如果是在外面,他一定可能有许多不可排遣的苦处,可现在是在扶化城中,他如果想杀人,就尽可以杀。他如果想要一个女人,就尽可以把她抢到手。他不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难处。
说卦人道:“不知可不可以动问,阁下要的女人,是在眼前,还是在天边?”
锦衣人道:“眼前。”
说卦人的心中一顿,不对呀,如果依他的手下功夫,在这扶化城找上一个女人,该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他不去找那个女人,不动银子不动强,不去软磨硬泡,他偏偏来找说卦人,来找说卦人定夺这大事,这事儿就透着几分蹊跷。
说卦人笑笑:“好,好,不知你是想测字呢,还是爻卦?”
锦衣人道:“测字怎么样?爻卦又怎么样?”
说卦人道:“如果要测字,就请你在这里随意写下一个字来,兴之所至,随你所写,在下就为你测定这一段情缘是不是可偕。如果你不喜欢测字,你可以随手摇摇这卦筒,摇出一支签来,就让在下为你看这支签好了。”
锦衣人道:“好,测字。”
锦衣人就要写字。
可说卦人道:“慢!”
他把一只枯干的瘦手伸了出来,向着锦衣人伸着,竟然伸得很直,很稳,没有一丁点儿颤抖。
“五十两!”
锦衣人看着他。
说卦人仍然伸着手:“五十两纹银!”
锦衣人脸色一变,他冷冷看着说卦人:“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卦是十两纹银一算!”
说卦人道:“不错,我是每算一卦要十两纹银,可你一来,就不同了,你算一卦,就一定要足足五十两纹银,少一两也不算。”
锦衣人皱一皱眉:“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五十两?”
说卦人一笑:“要你五十两,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你是一个富贵中人,富贵中人口袋里有的是银子,什么事不能办?偏偏你就办不了这件事,这事是不是很难?而且我看出,你又是武林高手,武林高手遇事,自然比凡人更我一层便利,可你却仍然不能办成这件好事。你算的事是难事,又是情事,岂能不问你多要些银子?而且在下也看得明明白白,如果我这一卦算不好,我就会马上死在这里,我为什么不问你要五十两?”
锦衣人笑得冷似寒铁:“你以为你能保住这五十两么?”
说卦人道:“当然,保不住五十两银子,我还来这扶化城干什么?”
锦衣人道:“好!”
他随手一掷,五十两纹银扔在了卦桌上。
说卦人道:“你是测字还是摇签?”
锦衣人道:“测字。”
说卦人道:“好,你随意写下一个字来,让我看看,我就可以为你说出这一段情缘是不是能偕。”
锦衣人再也不讲话了,他只是拿起了笔,在卦封上写下了一个大字。
这字是一个大大的“吴”字。
说卦人看着这个字,好半天不语。
锦衣人把他的口袋摘下来,把他的金银双钱掏出来,慢慢放在卦桌上。
金银双钱不是用来花用的,它们的身上满是血腥气。
说卦人却也不惧,他连看也不看这柄剑,他只是看着这个字,又看看锦衣人。
从锦衣人的脸色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就看着这个字。
这个字写得很快,也写得很有劲儿,笔酣墨饱,十分有力。
但在“吴”字的一折又一折处,显得有些迟疑。
说卦人笑了,他看见这一笔,就象看见了锦衣人的心。
他的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
说卦人当然要摆摆气派。
他又是沉吟又是摇头,他又是掐指又是眯眼,他又看看锦衣人的脸面,又晃脑袋又沉吟。
锦衣人不动,他很能沉得住气。
说卦人终于讲话了。
“你这个字,写得好,实实在在写出了你的心境。这一个大大的口,就说是你先生对这段情很在意,很小心。是不是?如人之对事物,有口则求,入于口,在于心,你对于这情是很在意的。”
锦衣人不动,他明白,算卦人是在露一手,这一招在武功上叫“投石问路”。
他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让说卦人摸不着头脑。
说卦人又道:“可你这一笔折起来,就有一些不妙了。”
锦衣人神气似乎一动。
“这一笔折起来,说是你的此事并不易为,你以为你可以万事得偕。岂能料到这事极是难处?下面又是一个大字,更加不好了,见出难为处了。口在上,但口小,大在下,但大大,口小而大大,你的口竟然不如她的大,你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以为你这件事很难办,很难办……难办的原因,就在于她比起你来,也不差,甚至她比你还要强些。”
锦衣人一句话也不讲,他从袋里又掏出一块银子,把它扔在了卦桌上。
说卦人心里一乐,知道他这回又说准了。
“她是比你还强,可你也不弱,所以你认定这段好事能成,你想去找她,可她心里不大乐意,你想找一个办法,让她能答应你……对不对?”
锦衣人看着说卦人,点点头。
说卦人突然摇头不语了。
他再也不讲话了,只是看着锦衣人。
“为什么不讲话了?”
说卦人看着他,眼中的有一丝的悲悯:“你还是不求这卦了吧?
我看你这人有福贵之相,今后日子不可限量,你何必在这扶化城求这一段过路姻缘?”
锦衣人凝神盯着说卦人:“你看下去!”
他的右手又抓住了他的金银双钱。
说卦人道:“你的口袋里有多少银子?”
锦衣人也有一点儿诧异:“你想干什么?”
说卦人道:“你这一卦非同小可,你一定把你的最后的钱也拿出来,我才可以为你算好这一卦。”
锦衣人没有二话,他从口袋里掏,掏出来几张银票,把它都扔在了桌上。
说卦人道:“这银票是我的了。”
他很小心地把这几张银票抚平,然后慢慢装进他的口袋里。
锦衣人在等着说卦人讲话。
说卦人看着他,好久没有出声。
锦衣人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耐心等。
他终于等来了说卦人的一句话。
“如果你在这扶化城呆下去,你只会被人杀死!”
锦衣人的脸色大变,他的手下很快,他一把就抓起了那金银双钱!
金钱逼在了说卦人的脸上,银钱逼在了他的胸前。
锦衣人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说卦人居然面不改色,他冷冷看着眼前的金银双钱,泰然自若,他慢慢道:“你如果在这扶化城里呆下去,你只会被人杀死!你什么也得不到!”
锦衣人的声音生硬,变得很涩,很难听:“你怎么知道,你说!”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很平静的声音:“他的话不错,你如果不走,你只会死在这里……”
锦衣人握住了金银双钱,他慢慢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