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一鸣知道他又可以和丽儿在一起了。
他总是盼望能和丽儿在一起。
他把丽儿放在棺材里,他为丽儿吹箫,他的箫声呜呜咽咽的,很是凄凉。
他看着丽儿,多亏了这个女城主,多亏了这个吴帆,让他南宫一鸣有了再和丽儿亲近的机会。
他痴痴迷迷地看丽儿,他在同丽儿讲话。
“丽儿,丽儿,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女人了,自从你去了,我竟然没有见过一个再比你好的女人。你告诉过我,要我再找一个象丽儿一样的女人,可是我找了好多天,也是没有找到。丽儿,丽儿,你说,这世上还有象你一样,又温柔又善良的女人么?”
丽儿的睫毛很长,她只是呆呆看着南宫一鸣,不讲话。
丽儿不愿意对他讲话。
南宫一鸣苦笑,他看定丽儿,他要对丽儿讲他在这些时日里的凄苦,他要对丽儿说他是一个很苦很苦的人。他一个人浪迹天涯,他一个人到处奔波,他吃尽了苦头,但他不悔。
他对丽儿道:“丽儿,你不是说么,你说:你不是南宫一鸣就好了,我问你那好在哪里,你说,那样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我现在不是那个南宫一鸣了,我只是一个浪子,再也不是那个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的南宫一鸣了,你看,这好不好?”
他一味地念念叨叨,象对一个正在倾听他的人讲话。
张巧儿看着他。
她很恐惧。
她明白南宫一鸣面对的是一个死人,是一个已经死去了许多时日的死人。
如果不是她的尸体是用香料制过的,她如今已经会散发出一种臭味儿了。她虽然看上去栩栩如生,但她确实是死去许久的一个死人了。
她已经确实是死了,南宫一鸣怎么就看不见?
她凑上去,她的声音是怯怯的:“南宫公子,你别伤心,她死了,她确确实实是死了。你难道看不见么?”
南宫一鸣看看她:“你胡说,你胡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了,她是天下最美的美人,你是嫉妒她,是不是?是呀,你也该嫉妒她,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她好。”
张巧儿冷冷笑道:“是么?她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女人了么?这可要领教领教。”
张巧儿走近去,去看死去的丽儿。
她确实是天生丽质,是一种清丽而又乖巧的一种女孩子,她如果活着,该是一个依依绕膝的乖巧女人,她不会让男人生气,她不会让男人失望,她只能给男人一种温柔,给他一种很知心的体贴。
张巧儿道:“你就那么喜欢她?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你为什么不跟她去阴间,去黄泉下想见?那时你们就可以比翼双飞,可以相亲相爱,可以同止同栖。那样好不好?”
张巧儿的话说得极为温柔,她的脸上甚至带着笑意。
但她的心却是十分狠毒的。
她在心中暗暗讥笑:一个南宫一鸣,一个南宫世家的公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这样神魂颠倒,他还会有什么作为?他还能有什么出息?他只是一个呆子,只是武林中的一个呆子,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呆子,他是一个废物,他不会有任何作为了。
如果有时机,她是不是该杀死他?
南宫一鸣呆呆看她,象是看一个陌生人。
他自己念叨:“好,好主意,真是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
张巧儿看定他,在冷笑。
南宫一鸣呆怔怔地坐在丽儿面前,他流下了热泪。
“丽儿,丽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早一点儿告诉我,我早就随你去了……”
话音刚落,南宫一鸣就起手拍向他的头顶。
他要一掌把他自己击毙。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南宫一鸣,你要干什么?”
“巧儿,你何必拦我?”
他慢慢张眼,看见了抓住了他的手的人,她不巧儿,她是天下一剑吴帆。
“吴帆,吴帆,你也知道人之情苦,你何必要拦我?你为什么要拦我?”
吴帆道:“南宫一鸣,你是不是活得已经没有什么兴味了?”
南宫一鸣点点头:“是,我知道我不该再活下去了。”
吴帆笑笑:“你这个人怎么越活越愚,你既有此心,为什么不象我一样,只要你总是躺在棺材里,生也同死。既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为什么不淡泊它?”
南宫一鸣道:“我呆是想死,想去同丽儿在一起……”
吴帆笑笑,笑也是凄笑:“你要同她在一起,你就睡在这棺材里,你如果真地睡在棺材里,你就同她在一起了。她不死不生,不来不灭。你也该是不死不生,不来不灭才对。”
南宫一鸣突然拍手道:“你说得对极了,我也该不死不生,不来不灭才对。”
他果真把丽儿好好地放在了棺材里。
他把丽儿放得很舒服,让她好好躺在棺材里,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吴帆,吴帆,多谢你指点。没有你指点我,几乎坏了大事。如果我做错了事,丽儿一定会不高兴的。”
吴帆道:“南宫公子,你的丽儿如果不高兴,她又会怎么样?”
南宫一鸣一谈起丽儿,便神采飞扬:“她不高兴时,那也是千娇百媚。她的眉毛极好看。她会把眉心紧蹙,不再同你讲话。她心中不快乐,她也从不对人发脾气,你说,这样的女人好不好?”
吴帆道:“好,怎么不好?”
南宫一鸣道:“可惜她死了……”
南宫一鸣流下了泪水。
吴帆道:“幸亏她死了……”
南宫一鸣的脸色一沉,他冷冰冰道:“吴帆,你说什么?”
吴帆道:“我说,幸亏她死了,不然她还不把你弄成了疯子?”
张巧儿久久不语,此时她也插上了一句:“你以为他现在不是一个疯子?”
南宫一鸣道:“疯子不疯,清醒的人也未必清醒。世人都是糊涂,我一个人又何必清醒?”
张巧儿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丽儿死了?!”
南宫一鸣道:“丽儿死了?丽儿是死了,可是死了的丽儿也是在我的心里,这你有什么办法?你总是不能让我不再想她吧?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丽儿不再在我心里?你说,你说呀……”
张巧儿心中道:象你这样一个疯子,怎么会有什么办法去让你不想死人,你偏偏要去想,别人有什么办法?
可吴帆道:“南宫一鸣,你是一个痴情之人,你既然如此痴情,你就是天下的第一痴人,这又有什么不好,你又何必在意别人,你只想着你的丽儿就是了,何必去管别人怎么说?”
南宫一鸣看着吴帆,笑:“吴帆,吴帆,你真是天下第一知心,你是天下唯一知道南宫一鸣的苦心的人了……”
南宫一鸣说罢,仍然是唏嘘不已。
张巧儿不语。
她不明白吴帆的心思,她想弄明白吴帆想做什么,吴帆为什么对南宫一鸣这样关怀倍至?她为什么要对南宫一鸣这样好?她是看上了南宫一鸣,还是她另有所图?
她静静地等待着。
她偎在一边,看吴帆与南宫一鸣。
他们两人疯子,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们都对棺材感兴趣,他们情愿睡在棺材里。
南宫一鸣看着屋里,这里现在已经有了两口棺材了,这一口是吴帆的,是吴帆曾经过生生死死的棺材。她现在情愿睡在它里面。另一口是南宫一鸣从未见到过的,它也是一口旧棺材,是一口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旧棺材。
它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吴帆的声音很平静:“南宫一鸣,这口棺材是我派人从丽儿那弄来的,它是丽儿睡过的棺材。你看,你是不是睡在这里?”
南宫一鸣竟然丝毫也不以为怪,他只是淡淡道:“好,多谢了。”
他先把丽儿放在棺材之中,然后他也慢慢躺入棺材。
吴帆也睡入了棺材。
吴帆道:“南宫一鸣,你以为这就是死人的日子么?还差得远呢。如果我们真的把棺材埋入地下,那才有一点儿象了。如果你还知道,你连死人的供奉都享用过了,亲人为你已经哭过一次了,他们再也不愿意哭了,他们想笑一笑,他们已经决心不再想你了,他们把你已经埋入地下,把你彻底忘了。这时,你的苦凄才是真的。”
南宫一鸣无语。
他知道他不是在地下,他只是在一间屋子里,他也不是他一个人,不是他一个活人同一个死去好久的丽儿,他身边有吴帆,有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的吴帆,有张巧儿,有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灯红酒绿都甚为熟稔的张巧儿,他颇不寂寞。
他是不是还是得活在这个世界上?
吴帆道:“如果我们把灯吹熄,还是可以领略到一番死的滋味的,南宫一鸣,你看要不要试一试?”
南宫一鸣道:“好!”
马上就没了灯光。
张巧儿蹲在地上,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她不敢看地上的那两口棺材。
吴帆道:“南宫一鸣,你觉得滋味如何?”
南宫一鸣道:“还好。”
张巧儿不敢想象南宫一鸣此时正在做什么,她想着南宫一鸣与她在一起的旖旎时光,她不愿想南宫一鸣此时正与一具死尸在一起,却偏偏总能想着他此时也许正在摸那一具死尸。一想到了这里,她的心就在颤抖,她就又想呕吐,她越想越害怕,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拚命喊:“南宫一鸣,南宫一鸣,你让我走出去,你让我走出去,好不好?”
吴帆就一叹:“张巧儿,你其实不该走的。你如果走了,我与南宫公子就没有伴儿了。我们都是疯疯颠颠的,没有你,哪里还会有一个清醒的人?你还是不要走的好……”
看起来,吴帆象是在真心挽留张巧儿。
但张巧儿却象疯了一样,她吼叫着,冲了出去。
她冲入到黑夜中去了。
吴帆与南宫一鸣好久不语。
他不想睡,她当然也不想睡。
吴帆道:“南宫一鸣,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南宫一鸣道:“你想问丽儿?”
吴帆道:“不。”
南宫一鸣道:“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好了。”
吴帆道:“你为什么要我给你弄来张巧儿?”
南宫一鸣不讲话。
吴帆道:“别人都言你是痴,独有我不以你为痴。你把张巧儿弄来,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可是很想知道。”
南宫一鸣一叹:“夜长衾冷,自然是想有一良人暖衾长谈。”
吴帆道:“情之所钟,使人执迷,你既然如此恋着丽儿,此生便不可再有近女人之想了。你何必要把她弄来呢?”
南宫一鸣道:“我以为她可以使我忘了丽儿。”
“是么?”
一声轻叹,却叹得让人心酸。
女人的声音极是响亮:“我有好几件事儿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我自己是在糊涂渡日。别的一概不知。”
女人道:“你等我讲完好不好?”
当然可以等人讲完话。
吴帆的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我一不明白南宫一鸣为什么要来这里,人家都说南宫公子对世事已经再不关注,你来这里做什么?二是有人来这里,似乎并不是为了玩乐,他们都要干一点什么。他们在等。是等时机,还是在等什么?我也不明白无名客与锦衣人为什么也要来趟这一趟浑水?他们是不是奔大侠林渊的水中遗物而来?他们是不是要为这些水中遗物而不惜性命?何况还有一个张巧儿。你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么?”
南宫一鸣道:“不知道。”
“我的人在上京,见到了她时,她并不在皇宫中,她已经在了一家酒楼里,她住在那里。她每天都在一家酒楼上吃饭,喝酒。她已经在那里呆了十天了……”
南宫一鸣有些惊愕,他不知道还有这些蹊跷。
吴帆道:“你还是要小心……”
吴帆的话,象是一个知心挚友,让南宫一鸣心中一热。
但他还是没有吱声,他是一个冷了多年的人,他的心不易再热起来了。
两人都睡在棺材里,他们是不是睡熟了。
突然,睡梦中的吴帆叫了起来,她的叫声不类人声,她叫了许久。
南宫一鸣发现,她这不是醒时在叫,她只是睡梦中被魇住了。
她被南宫一鸣弄醒了。
她被南宫一鸣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看见了南宫一鸣的眼光。
他的目光是暖的,他的脸是有一丝笑意,他笑着看吴帆,问道:“你是不是做了恶梦?”
吴帆满身是汗,她点点头。
她的身子在抖,抖得很厉害。
南宫一鸣道:“你看,你很害怕,你怕得很厉害,你既然这样害怕,你为什么不出去住?却偏偏要在这里住?”
吴帆依在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很单薄,她象在风中,筛糠一样地抖。
“你怕,你怕你自己,你也怕让你的手下人看见你的惧怕,你就故作胆大,你就故作此态,你偏偏要在这里睡。可你晚上总是做恶梦。你怕你的恶梦,所以你就总是睡不着。你何必要如此?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吴帆流泪了,她伏在南宫一鸣的肩上,抽动着她的身子,在哭。
南宫一鸣道:“你可以好好哭一哭,你好好哭……”
哭声在这一间屋子里响了好久。
吴帆睡着了,她是不是总也睡不好,所以她一松弛下来,马上就入睡了?
她睡在南宫一鸣的怀里,象一个孩子。
南宫一鸣看着她,他轻轻叹气,他看着棺材,说道:“丽儿,丽儿,你说我当着你的面抱着另一个女人,我是不是有一点儿荒唐?你看我是不是有一点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