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清冷,无处去寻觅的凄苦,却都尽在这无言的秋夜之中。
在这扶化城中,很难有人自找清静。因为这里是天下第一的销金窟,是人人尽可以得意尽欢的快乐城,你有野心,你有欲望,你有闲心,你想取乐,一切都可以在这里办成,一切在这里都无人会以为奇怪,你做什么都没有人会以为你是疯狂的。
所以,扶化城里的人都很忙。
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静的。
他静静而坐,他双目内视,视心,视己,视天,视地,视野。
屋子里没有女人,没有一切奢华的摆设,没有一张琴,甚至连一套象样的被褥也没有。
他的面前放着一柄剑。
这是一柄古剑。
剑鞘的鱼皮已经没有了模样,它已经斑驳陈旧,看不出它的鱼皮花纹来了,剑柄被血浸染成黑色,已经没有了一丁点布缕的样子,它不再是一柄古剑了,它只是一柄杀人的快剑。
它的主人看也不看它,只是在凝神运功,他似已神游太虚,意近五境。
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恰在这时,他突然发出一声轻叱:“站出来!”
他的眼前根本就没有人。
但他又是一声怒喝:“如果你们不出来,我要你们马上就死!”
真就有人。
从他身前身后就站出来了人,足足有三个人。
这是扶化城主手下的三个宝贝。
败家子宝贝道:“无名客,你这个人何必总是自视太高,让人家一看见你就有气?你总是板着你的脸干什么,我们又不欠你的钱?”
无名客没有答话。
他根本不屑一顾。
拚命不讨债石三道:“无名客,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无名客惊诧地看看他们,他的脸上是惊异与鄙视:“我哪儿也没去,我只是坐在这里,练我的功夫了。”
笑笑生笑得乐呵呵:“是么?那么你可是辛苦了,可我怎么咋看你咋象今天晚上那个剌客呢?”
无名客身子一纵而起,他站在了三个人面前。
他脸上有了怒气,他的胡须根根入肉,却又都欲炸欲飞,他的眼光象是一支利剑,他向这三个人审视,边审视边笑,他笑得极冷,笑得踞傲。
“也好,秋夜风凉,正好动手过招,你们三位如果不嫌,我就与你们动动手,这又有什么不好?”
他手未动,那一柄剑却奇迹似的飞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手一握住了这柄剑,人马上就象是有了神,他的剑也象是沾上了神气,在他的手里,化成了他的血肉的一部分,他这人再也没有疲惫与慵懒,变得是精湛目净,神完气足。
三个人看着他,不敢动。
如果他不是无名客,那就又当别论了。只要他敢说上几句不敬的话,他们一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偏偏就是天下有名的无名客。
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的这句话假装听不见。
笑笑生仍然在笑:“你何必生气?我们找你来,是因为又有人当场被杀……”
无名客淡淡道:“谁?”
“黄河双鱼帮帮主鱼成。”
无名客笑了:“看来我要走是对了,这个扶化城并不平静。”
拚命不讨债石三道:“那个人象你一样,有一柄血浸血染的剑,他也象你一样,有一身过人的功夫。”
无名客的眉头一皱:“是么?这可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怪了,他就那么象我?”
拚命不讨债石三冷冷道:“他可能就是你!”
无名客哈哈而笑:“是么?那可真是稀奇了,既然你敢肯定是我,你为什么不来抓我?”
笑笑生道:“你以为我们抓不住你么?”
无名客竟然把眼睛都闭上了,他轻轻道:“你们为什么不试一试?”
三个人想试,他们站在这无名客的前面,静静地站着,他们在等待,等待时机。
无名客站在那里,象是站在一座花园里,正在看花海,他的眼睛眯得很细,他站的姿势又很随便,全身无一处不是空门,全身无一处不可以被人一击而中,他似乎根本不把这三个人看在眼里,他似乎只是在闲庭信步。
只有他的眯着的双眼中,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他在等待。
他等了很久了。
三个人在听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很匀,没有一丝儿急促。
三个人在找他的破绽,他站得太随便了,便根本找不出什么破绽。
三个人在等他动手,但他并不着急,他根本就不想先动手。
拚命不讨债石三想出手了。
他想,他只要能向无名客的左肋出手,他右边的关门、天枢、阴市便露在了败家子宝贝与笑笑生的眼前。
那样,只要他们不失时机出手,他们就可以让无名客死在这里。
他想动了——
这时,无名客道:“有不少人想过你这个办法,想让一个人来袭我左肋,然后在我一出手时,就另外有人可以乘机去攻我的右肋,他们可以攻我的关门、天枢、阴市三大穴,他们以为这样便可得手,岂不知道这办法很蠢,他们没有出手,这个攻上来的人便已经是死人了。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的同伴自然没有法儿再攻我的右边了。你说对不对?如果你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刚刚要动起来的拚命不讨债石三顿时断了这念头。
他与败家子宝贝与笑笑生互相看了看。
他们决不能这样退走,他们这样退走,他们便没了一点面子。
笑笑生道:“我有办法了……”
无名客道:“说说看。”
笑笑生很得意:“我们可以让你中毒,让你在与我们三个人动手时中毒,你如果同我们动手,只要你能出剑三次,走出五步,你就倒下了。”
无名客凝神以待,他的剑甚至向回收了收,他沉吟道:“好主意,为什么不试一试?”
三个人真的要试,他们都腕沉于膝,然后定息屏气,向无名客靠拢。
无名客这时竟然向天悲啸,他的啸声极是绵长,直入云霄。
他想走剑了!
这时,突然有人道:“笑笑生,你们只能向后飞退,退出去十步远,但你们还是免不了要倒霉……”
这声音虽是轻轻说出,但由于讲话的人有极充沛的内力,所以这话语一出,便清清楚楚地传至他们三人的耳中。
他们很听话。
他们飞身急退。象一只只飞翔的大鸟。
他们都觉得出他们的脸上一凉。
他们急忙摸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没有血,也没有伤。
败家子宝贝道:“人家总吹,说无名客的一剑可以通鬼神,惊天地,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突然住口了。
他眼前闪过了一片黑影,黑影纷纷扬扬的,象一片落雨。
他的头皮一凉。
他再一摸他的头,他的头发都没了。
刚刚一剑,就削没了他的头发?
笑笑生不笑了,他已经觉出不妙,他不知道他哪儿受了伤,也不知道他是被这一剑削中了哪里,他只是急得乱摸。
身后那人道:“你用不着着急,你比败家子宝贝强些,你只是没了眉毛。你这种人,没了眉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笑笑生一摸,果然是没了眉毛。
只有拚命不讨债石三没动。
他不知道他受到了什么羞辱,他静静地站着,他既不去摸他的脸,也不去找他身上的伤。
“好!”
无名客一声赞叹,他是对这个拚命不讨债石三的一声赞许。
石三仍然冷冷道:“果然好剑法。但你还是没让我害怕得不敢出手……”
旁边的那人道:“你敢不敢是一回事,你能不能出手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这一句话,是在警告三人,如果他们真的要出手,也许不等他们的兵刃递上去,人已经会死了,倒了下来。
无名客道:“你是谁?是南宫一鸣,还是锦衣人?”
那人就是一阵子长笑,笑得这空中遍是声音。
他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是锦衣人,侠名遍四海的锦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