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帮驻地,在海滨。
有一条很长的栅栏,围着一条条船。那些船都是破船,七零八落地围在一处。鲸鱼帮就在这里。
破船围来绕去,绕成一个团阵,有几只稍大的船在正中央。有人喝道:“来者何人?”
狂剑不语,一柄剑吐出,血光一溅,人头跌落水中。
再复一剑,又杀一人。
有人叫道:“他是狂剑,他是狂剑!”
所有的人都吓得跳水而逃。只有一个老者坐在船上,他看着殷没,问道:“狂剑?”
殷没点头。
那老者说道:“想找飞帮主?请跟我来!”
两人上了岸,再复登山,看看团山很近,只有一只小小馒首样的团山,山下有许多鲸鱼帮的壮汉守着,看老者带狂剑上山,也不问他。
到了山上,正在峰顶,见飞奇在悠闲而坐,两个童子在那里烧炉烹茶。
飞奇看看他,忽地说道:“是狂剑?”
殷没点头。
飞奇笑一笑,说道:“这里是天下奇景,我猜新盟主一上任,便会杀人,可没想到最先杀我。”
殷没抽出剑来,指着飞奇。
飞奇看着殷没的剑,脸上有古怪的表情。他说道:“你没觉得这里很冷吗?庄家人说,一九二九,相唤弗出手。真的说的像是这九月的山巅节气啊。殷大侠不觉得这里很冷吗?”
殷没不动,剑如柱石,直指飞奇。
飞奇说:“鲸鱼帮也是大帮,农家人说,若要富,土里做;若是饶,土里刨。可说的不如赶海人了,赶海人说,要富,捉鱼;要饶,船跑。鲸鱼帮虽说不大,但也能让殷大侠满意。”
殷没还是不语。
风吹高处不胜寒,只有殷没的剑与他的手不抖。
飞奇说道:“我带了两个童子,想烹茶给殷大侠喝,如果殷大侠一意杀我,但请喝茶后再动手也不迟。”
殷没用鼻子哼了一声,以示愿意。
有热茶可喝,至少可以暖和些。
飞奇指着那泉,说道:“殷大侠,你看看!”
那是什么?原来在山顶上,只有猴尻那么大小的一个小坑,里面有一茶盅大小的泉水。
飞奇摇头晃脑道:“古书有云,南京钟山绝顶,有一泉名曰一人泉。那泉只有一盅水,只可一人饮,然烹茶绝美。挹之不绝,自古视为胜处。可此处也有一人泉。我请殷大侠来,只饮这一人泉。为何称他一人泉,是因它一日只能一饮,一饮只得一人。但烹茶绝佳。不知道殷大侠能不能赏鉴,就看饮此茶的滋味儿了。”
飞奇拿出盅子,那是一只小小玉盅,盅在泉里轻轻一荡,便斟出一茶盅水来。
看那是满满的一盅水,却巧在不斟入一丝泥水,竟把那一小泉的水都斟入茶盅。再放入那小壶,盖上盖子,看底下的火,先是慢,再从一旁把早就烧好的炽炭放入,水便滚开。马上拿下小壶,将水斟入盅内,盅内早放好上好的茶尖,只听得滋滋响,茶香便飘荡峰顶。就是凛冽寒风也挡不得那香气。
殷没一饮而尽,喝毕便闭眼细细品味。
果然好茶,一生一世,只可喝此一盅。
殷没站在飞奇眼前。
他再慢慢拔出剑来。
飞奇决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出剑,不屑几剑,飞奇必死!飞奇说道:“我请殷大侠喝这一人泉,是想告诉殷大侠一个做人的道理。”
殷没只是盯着手里的茶盅,那茶盅仍有袅袅热气在升腾。
飞奇说道:“世事一理,只有一人泉,要想喝到天下独一无二的美茶,只好不许别人喝。你看,因为你来了,我便再也喝不到了,要再喝这一人泉,就得明天的这个时刻再来守候。你明白这个道理吗?从前你们是十一个人,都是朋友,当你们杀了方顿后,郭免成了武林盟主,你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你的手里应该有一块玉牌,那是武林的生死令,或是免死牌。你拿到了,说到底,是那些令牌到了郭免的手里,你只是他的刀而已。”
殷没很焦躁,他的剑飘浮不定。
飞奇的话显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他不愿意做郭免的刀。
飞奇再说道:“我要走了,你就像这一只茶盅,因为用过了,没有用了,只能丢弃。要是一个很喜欢它的人,他会怎么做?”
殷没的剑慢慢抽回来了,他盯着飞奇。飞奇叭地一声摔碎了那茶盅,轻声道:“因为它是被我用过的,一旦无用了,只能摔碎。”
飞奇扬长而去,只余一个殷没,他的剑在抖,他再也受不住飞奇的话,他受到了打击,此时他再也使不出他的剑。
怨复我与少侠梦雨坐在一起,两人在喝酒。
少侠梦雨忽地说道:“你说,郭大侠真心喜欢那个女人吗?”
怨复我问道:“问她做什么?他要娶她了。”
少侠梦雨突然大声道:“不可能,他不可能娶她的,他怎么能娶她!?”
怨复我醉醺醺地说道:“他说方顿喜欢的,他就喜欢。他喜欢那个女人。”
少侠梦雨忽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马愚死时说了一句话,那是一句什么话?”
怨复我说道:“我听得他在嘟哝,但他的声音太小了点儿,我根本就听不到。”
少侠梦雨说道:“我也听不到,但我看到了他的嘴唇,我听到了一句话,是‘一上青山便化身’,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句话的意思?”
怨复我很有学问,但他也不知道这一句的意思。
少侠梦雨说道:“我找了许久,才在一本书里找到了,那书上写的是‘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写过:武昌阳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女,其夫从役,走赴国难,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而死,形化为石。’后人便以‘一上青山便化身’来形容女人的坚贞。”
怨复我大声道:“你是说那个庄重,她会对方顿坚贞?”
他哈哈大笑,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庄重先是与方顿的三弟子相通,后再与那个大师兄沆瀣一气,她已是人尽可夫的淫妇了,怎么会是一个贞妇?你别开玩笑了。”
少侠梦雨大声道:“你少短见!你说,古时的美女西施是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可她葬送了吴国的锦绣江山,她完成了勾践的复仇大业,你能看不起女人吗?”
两人再不饮酒,酒是冷的了,人的心情也越变越冷。如果庄重是个埋在郭免身旁的奸人,他们可就危险了。
怎样才能知道庄重是不是奸人?
少侠梦雨摇头,说道:“无法知道。她的短处是那个方顿,我们竟不知道那个方顿死了没死。”
怨复我说道:“他死了,灰中的骨殖一定是他!”
少侠梦雨笑笑:“你别说得太满了,你没看到方顿死是不是?一个盟主,决不会像凡夫俗子一般死去,他会死得轰轰烈烈。”
两人再说时,都像是下了决心。
少侠梦雨说:“我要去杀了她,不管他怎么看。如果他赶我走,或是杀我,你知道我的心意。”
怨复我看着少侠梦雨走出去。
少侠梦雨走进了庄重的屋子,他知道那是郭免与她的屋子。郭免不在,他在忙他自己的事。
少侠梦雨一走进屋,庄重就笑了。她说:“你想杀我,而且是抱定了必杀的决心,但你不能让我说话。你一出手便杀我,我绝不会还手。可你如果让我说话,你就杀不成了。”
少侠梦雨说:“我不是个蠢人,我会听而不闻。”
庄重坐在他对面,她的身上只有薄如蝉翼的纱衣,那纱衣掩不住她的俏丽。
庄重说道:“你想来想去,想着幽王宠褒姒,想着吴王爱西施,想来想去,都是一个祸害,不如早早除掉,好成就你那个郭大侠的霸业。”
少侠梦雨笑笑。
庄重再说:“你杀了我,郭免不会怎么样你的,当你是帮他完成大业。你也告诉了一个或是两个人,告诉他们,对郭免说明你是一片好心。只是……你忘了一件大事……”
听她说到节骨眼处便停了,少侠梦雨不由得焦急起来,他再不笑了,问道:“我忘了什么?”
庄重说道:“古人云,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是一厢情愿。你愿意忧国,有人不让你忧,你有什么办法?想想你杀了我,郭免会怎么想?”
少侠梦雨笑笑,他不怕郭免怎么想。
庄重说道:“你笑错了,他会以为你是那个用毒针的人!”
少侠梦雨愣了,怎么会?郭免怎么会那么想?
庄重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他是盟主了,他不会放过每一个敌人。他一失算,便也会像方顿一样,被人挑了脚筋。何况有人并不只想挑他的脚筋?”
梦雨说道:“怨大侠会对他说明,我只是要清君侧!”
庄重再笑,笑得不屑:“从来都要清君侧,有时也太天真。君侧是清了,但忠臣一定得死。你敢不告诉君王,便打扫他身旁的人,他会怎么想?你看看我,再想想,他会不会依赖我?他喜欢我,因为我能帮他,凡是帮方顿的人,我都会找来帮他。凡是方顿的朋友,我都会告诉他。你说他会不会依赖我?”
少侠梦雨知道他败了,他败在这个女人手下。不待动手,便输了。
他慢慢走出来。
回到了他的小屋,怨复我仍在那里喝酒。
少侠梦雨再坐下来,他面无表情,只是长吁了一口气,轻声地吹一下口哨,说道:“完事了。”
怨复我笑笑,说道:“你什么都没做,怎么说是完事了?”
少侠梦雨看看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怨复我一叹,说道:“你的手仍在抖。”
少侠梦雨的手一直在抖,每逢他要杀人时都要抖,但如果杀了人,就不会再抖了。
怨复我说道:“如果你能轻易便杀了她,她也不会跟方顿那么久了。”
郭免坐在山头上,山下,有十几层的人保护他。自从他当上了武林盟主,便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变得深居简出,很少说话了。就是与他的那几个朋友,他也是只笑笑,不大讲话。
有一个大汉来了,报说:“何不济求见!”
郭免笑笑,说道:“有请!”
何不济越来越不明白盟主的心意了,他在夜里来这荒山顶上做什么?而且连帐篷都带来了,他准备在这里睡一夜吗?他有家,也有那些美女,而且他与那个庄重如胶似漆,怎么会独一个人在这里睡,在这里看星星?
他看到了一个未老先衰的老人,他很沉稳,站在那里看星星。何不济不语,只是站在他身后。
郭免说道:“有时你看看星星,便知道,星星从来都不是一样的。就是同一颗星星,今夜与昨夜也不一样。”
何不济说:“那是因为天亮一点儿或是天暗一点儿了。”
郭免不语,他知道,何不济是一个粗人,他不会懂得许多道理,他只知道杀人。
何不济说道:“我看那个少侠梦雨很可疑,不知道盟主看出来没有?”
郭免哦了一声,也未置可否。
何不济说道:“那一天,在沙滩上,我看到了他,他注目看着马愚,竟神色很紧张,他的嘴动了一下,那马愚似乎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嘴唇在动。我看少侠的脸色变了,他变得很紧张,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依我看,他很可疑。”
郭免心道:十一个人都是我原来的朋友,只是他们哪一个情愿做我的属下,哪一个不甘雌伏,我便不知了。少侠梦雨心高气盛,难保他不对我有异心。只是何不济这般说,不知道说的对是不对?
忽地面前再多了一个人。那人只可能是殷没,只有殷没上山来时,他的属下不敢出声,如果他们真出声,殷没会拿剑捅在他们的咽喉上,只是轻轻一点。
郭免问道:“你杀了他?”
殷没摇头。
郭免再问:“为什么不杀?是因为他是我的人?”
殷没摇头。
郭免恨这个不说话的人,但他一生对谁也不多说话,你有什么法儿?
郭免问道:“有什么事儿,你说出来好了。”
殷没大声道:“一人泉。”
他起身走了,郭免的脸色很不好看。臭毛病,有什么了不得,竟不把盟主看在眼里?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让你对阎王殿上的小鬼判官不说一句话!想着想着,郭免竟笑了。
何不济问道:“一人泉是什么?”
郭免不知道,何不济也不知道。
郭免说道:“不说他了,说他气闷。拿酒来!”
郭免与何不济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方才下山,他对何不济说道:“不济兄,如果你有时间,多看看那些小崽子!”
何不济说道:“知道,我要那些方家小子知道我的厉害!”
郭免回到了屋里,他刚要坐下,忽听得一个人的声音清爽:“出去!”
郭免借酒盖脸:“你敢说我?你是谁?我是盟主!”
庄重冷冷一笑:“我又不是头一次见到盟主,你出去,什么时候酒醒了,再进来!”
郭免不走,庄重一提,竟把他提直,扔出去了。
郭免想出手,但他的身子直斜,再也站不直。他叫道:“你敢扔我,我是盟主,我是盟主!”
庄重斜倚在窗前,说道:“你是醉汉,我等着那个盟主,不是一个醉汉!”
郭免冷笑:“你等谁?你当你是谁?你是方顿的老婆不是?你不是了,你是我郭免的老婆,你得听我的,开门,扶我进去!”
庄重不理他,只是看书,她看书的样儿真美,让醉意醺醺的郭免更起躁火,他拍门叫道:“我受不住了,我受不住了,你给我醒醒酒,我听你的。”
庄重说道:“丫头,拿一碗醒酒汤给他喝。”
隔着门,接过来一碗汤,郭免一饮而尽,他把碗扔在地上,忽地一念蓦上心头,他问道:“庄重,我问你一件事,什么叫一人泉?”
庄重一愣,说道:“一人泉,天下有两处,一处在南京钟山绝顶。一处在海边,那泉水极少,一日只能在未时接水,只有一茶盅,但烹茶为天下极品。你问这个做什么?”
郭免骂道:“王八蛋,老子又不喝茶,什么一人泉,对我说那个有什么用?”
庄重恨声道:“关门,今夜不许他进门!”
郭免拍门,叫道:“我不是骂你,我是骂那个殷没,骂那个臭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