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丫头逃走了,拿了那一块玉牌。她知道有哪一天,她可以拿这块玉牌去换东西,换几只馒头来吃也是好的,但她挂念着那个躺在地上的死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要刺他一刀,而且刺他时也不叫一声?(据毛丫头听来的故事,所有的江湖人物在对别人用兵器的时候,都是要大喝一声的。)她知道那是洛阳最好看的一家宅院,他家的人都姓方。但昨夜的事儿,她打算谁也不告诉。
天一亮,毛丫头决定上街去寻一点吃的,她晃荡在街上,看着炸耳朵眼儿的、挑寿面的、切年糕的,都贪馋地看一会儿。但寻不到吃的,就再晃开。
已经走了十几家铺子了,忽地看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吵嘴。
原来是几个大男人,在吵一件兵器。那是一把剑,那个兵器铺子的老板浑身肉厚,他的嗓门很大:“你们这算什么?打了剑,就该交银子,莫非五两银子的账也要赖吗?这里是天门派的重地,你敢在这里赖账?!”
一个脸上生有一对儿丛毛的汉子尖声笑,他一笑像公鸡打咯咯儿:“这里是天门派的重地,就不讲理了吗?”
店老板说道:“不是不讲理,天门派的方老先生最讲理,你有什么事不讲理,怕过不了方老先生这一关!”
那一丛毛的汉子冷笑:“我就不知道是谁不讲理,你愿意去找天门派的人,便去找好了,我等在这里!”
忽地远处有人朗声叫道:“什么人在此吵闹?”
店老板一看,远处来的正是天门派的二师兄火鹰,他厉声问:“怎么回事儿?”
那一丛毛见到他来,气焰便弱了许多,笑说道:“你是天门派的师父吧?我打了一柄剑,请这位师父打的,谁知道尺寸也不对,样式也不可心。与他一讲,他不讲理,竟拿天门派来压我,这可就让我不那么心服了。”
这位二师兄是好脾气,他笑一笑说道:“好,我来看看。”
他拿剑看着,后面的那个汉子忽地抢来,问道:“你的剑是长了,还是短了?”
那一丛毛的汉子说道:“长了,长了足足五分。”
那汉子从二师兄手里抢来剑,叫道:“长了,那还不好办?我把它弄短就是。”
他倏地伸出手来,叭地一掰,剑便折断。他大声道:“这就足够了,你看看,不长也不短。”
那一丛毛见他出手不凡,一伸手像是折树枝一般折了他的剑,心里害怕,说道:“好了,好了,断剑就断剑,我拿走好了。”
刚想放下银子,那位二师兄忽地说道:“不行,不行,你没买好剑,五两银子你拿去三两,再不你就都拿走,我替你拿这五两银子。”
那一位见二师兄如此仗义,大喜道:“都说方二仗义,如今见了,真个好汉,这五两银子算什么?在下打扰了。”说罢对着二师兄行揖,便走了。
毛丫头看着那个二师兄对后面的那人说道:“七弟,师父说过,要待人和气,仁义为先,师弟何必对他那么凶?”
那个七弟正是头天夜里毛丫头在那家宅院看到的人,他凶巴巴地道:“他明明要讹人,你还向着他!?”
正说间,忽地有人叫道:“二师兄,七弟,三师兄没了,被人暗杀了,快去看看!”
毛丫头一看,便知道那事儿才发现,原来那个死的人是三师弟。他们才发现院子里有了死人,这才大惊失色的。
两人叫道:“怎么回事儿?”
便见三人匆匆向回走,一直冲回方家宅院里。
方家宅院,是这洛阳城里最大的庄院,门前能同时停驻上百辆马车,那大门须得走上二十九阶方才能上得门阶,真个是天下第一家的大气魄。毛丫头看他们远远冲进了院子,再看到他们时,更是匆匆而出,便有数百弟子冲出来,从后面传来叫喊声:“找出那个杀人的混蛋来,我要宰了他!”
那是方家的大弟子方栋,他脾气最暴,此时一见三弟死于非命,心里又怒又悲。
冲出来的人开始搜客店、市街。三师兄死于一个高手手下,死时来不及叫喊一声,竟是在家内院子里暴毙。那人一定是一个熟人,不然三师兄不会人至眼前还不急呼。但人手快,一匕首便刺在小腹上,竟从那伤处看出,黑黑的肉变得像铁块一般,匕首有毒,毒性剧烈。最糟的是,那个行凶的人拿了天门派的九令牌之一水鹰令,如果被他在江湖上行令,怎么得了?
天门派必须在近日内夺回令牌。
天门派的九鹰令牌,是江湖上的免死牌。
天门派的九鹰令牌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杀人令!
如果你要杀谁,你自己又没有那个本事,便可用天门派的令牌调动武林中人去杀人,天门派还会保你杀人后不死,没人敢杀手持天门令的人,除非他满门都不要命了。
毛丫头哪里知道这些,她在街上看着那些抓人的大汉,心道:原来那个人死得不明不白,但有没有人知道,是那个女的杀了人?那个女人很漂亮,看上去很是好看,就是在夜里,看她也像一朵花似的。白天看她,那还了得,不得像是神仙天人?
但毛丫头没在白天看过她,只见那些来来去去的大汉在街上搜人。
毛丫头叹了一口气,再抬头时,便看到了那个矮子公子来了,他带着两个大汉,也来街上看。
他看到了毛丫头所在的那一家铺子,竟是一家铁铺,便来到店前,问道:“请问老伯,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这一把匕首,看它是哪一家铺子做的?”
那老头儿说道:“好好,八公子要看,我就看看。”
那公子拿出匕首,递与老头儿。老头儿看了看,说道:“八公子,这匕首看样式极是普通,得看看打的铁质,才能知道是谁做的,只怕一弄就坏了。”
那八公子笑笑说:“你弄一弄看看。”
那老头儿听得他说,便拿那匕首去炉火上烧,烧过之后,再在铁砧上打,打了一会儿,便用铁钳子挟着来给八公子看:“公子你看,这匕首上的毒是先淬上去的,有的匕首有毒,是后涂上的,但这种匕首毒不在表,而在其里。这种毒有一个好处,你在外表看不出来,如对人行刺,刺入肌肤,毒被热血一激,全都激得出来,毒一发便沾入人血,急中无救。如是平时,你拿着这一匕首,谁用手试,也试不出它的毒性来。”
八公子说道:“好了,多谢老爹,只是不知道这种匕首哪里能造得出来?”
那老头儿说道:“我上一次看过一柄匕首,说是蜀中唐门的,只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造这种匕首,存心只为杀人的,你在桌前案后,总有一个人揣着一柄匕首,他一掏出来,你便毙命,想上一想,真是可怕!”
毛丫头见那八公子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匕首,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却是蜀中唐门的暗器?怪不得……”
正在那里琢磨,忽听得有人脆声叫道:“八……”
不待得叫完,人便咯咯而笑。原来是那个昨夜与他在一起的女孩儿,她一叫便笑,毛丫头恍然,对了,她叫那个矮子是八哥,但如是真正叫他八哥,就意思说他像是那个尖嘴怪舌的鸟儿了,所以她一叫便笑。
她的个子很高,比她的八哥高一头,依在他的身旁,像是一个大人,而那个面色严肃的八哥反像是一个孩子了。
这个八哥一见她,竟是严肃起来,说道:“你告诉没告诉爹,便走出来了?”
她笑眯眯,说道:“人家找你嘛,你走时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不找到你,怎么会放心?”
看她魂牵梦绕的样儿,至少知道她是把一腔心思都放在了八哥的身上,连毛丫头也看得出,她是喜欢上了八哥,不然怎么会那么缠他?但八哥对她很严肃,说道:“你回家去,这里有事儿要办。”
她看不出人家是烦她,也许是看得出来但装作看不出,只是笑说道:“八哥办什么事儿,我跟着办。”
方八忽地肃然道:“你走,你在这里,我能办什么事儿!?”
那个店主看着女孩儿,忽地笑说道:“八公子照应小姐,你得小心,看这匕首,都是有毒的,小姐你小心些才是。”
这小姐忽地来了脾气,大声叫道:“小心,小心,你们和我爹一样,都是小心眼儿,怎么不拿小心把身子都包起来?我已经够小心的了,再小心,我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好不好?”
那个八哥倒是不生气,他说道:“那也不必,只是人家走出来,你也不能出来。人家做什么事,你最好是不去。你是方家的大小姐嘛。”
那女孩子大叫道:“方八,你别以为你有什么本事,我看不上你!”
她气冲冲地走了,连毛丫头都觉得她火气是太冲了一点儿,见到方八脸色不好,低声说道:“我是没什么本事,我连一个管家都不如,我有什么本事?”
毛丫头只在店前那里蹲着,听得清清楚楚的,是他的伤心话。但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丫头要缠着方八,不缠着她的那几个哥哥,看去那几个像是比方八更有本事,她为什么只盯着方八?那夜里来埋包的大汉像是那个二师兄方二,但夜里看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方二,她也吃不准了。
方八带着人刚刚走出铺子,忽地失手匕首便坠,一直落在毛丫头的眼前,那匕首当地一声响亮,正落在毛丫头的面前。
她看得清清楚楚,忽地失神了:这一把匕首不像是杀过人的那一把,因为那一把匕首的皮把手儿是用鱼皮做的,她当时摸到玉牌前摸过那一把匕首,那把手的粗糙劲儿,她是知道的。可这一把匕首是细细的,把手上的玉是亮的,两片暖玉包着匕首,怎么会是那一把?但见那八哥脸色苍白,抓起那一把匕首冲出去,叫道:“且回家去!”
人都缕缕行行跟着他回去了,毛丫头看着街上,阒无一人,忽地那街市便冷清了许多,像是有一种大不祥笼罩着街市。
毛丫头哪管这些,她寻找到一点儿吃的,便去睡了。
她有一个睡处,是她最常去的地方,尽管她不喜欢那儿,却不得不常去那儿睡。
那儿是一座庙,庙是娘娘庙,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坐在上面,令人恶心的是,她的坐像残破,抱着的孩子不成孩子了,只是一堆破草,像是孩子被人撕烂,流出了肠子。这庙很破,只是一间,有一张供桌,有一间正堂,至于还有什么,便看不出来了。
毛丫头在那里睡觉,忽悠地便睡了一夜,到了夜深,忽地来人惊醒了她。
来人是丐帮中人,丐帮中人时常来这所破庙里,这一回来的是两个汉子,一个说道:“太晚了,睡一会儿,睡一会儿。”
另一个说道:“听说方家出了大事,你知道不知道?”
一个说道:“三少爷死了,是外人杀的,说是唐门的人杀的,还把唐门归来的八少爷赶出来了。”
忽地另一个乞丐对着他,又是挤眼又是咳嗽,但那个乞丐看不见,只是低着头扯草铺睡处,便说道:“听说八公子是唐门的弃儿,他自小便被人丢弃,是方老爷子拣来的,也是可怜。他怎么能做凶手,杀死那个三少爷?”
这一个乞丐咳嗽起来,像是戗了嗓子似的。
忽地那乞丐抬起了头,看到了眼前忽地多了一个人,是那个在方家堂堂正正做过八公子的矮子,他的舌头像是短了一块,叫道:“哎呀我的妈呀,我不说了!”
他起身就跑,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另一个乞丐叫道:“老食儿,等我一等!”
他也追出,再不复回来。
只剩下了八哥对着毛丫头,他的眼睛很亮,衣服是破的,看得出他的身上被人搜过了,连腰带也被人解去。他看着毛丫头,忽地笑了,说道:“你是在这里睡的?”
毛丫头大声道:“可不是,你们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来一个,我怎么能睡得着?”
那个八哥对她笑:“对不起,我只是躺在这里,不会再耽误你睡觉。”
方八把那铺草再弄一弄,人躺在上面,忽地哎哟一声,看来他是受了一点儿伤,只是不知伤在何处,不小心弄得疼了,才叫出声来的。
毛丫头忽地冷笑,说道:“有一点儿伤,没什么了不得,哎呀呀地叫,不像是个爷们儿。”
方八笑了,说道:“我才十六岁,怎么是个爷们儿?”
毛丫头坐起来,大声道:“你就是十岁,你也是一个爷们儿,干什么咳声叹气的,有什么了不得?至多是像我一样,吃不上穿不上,有什么了不得?”
方八很惊讶地看着她,心里惊异她的安然,只见她笑一笑,说道:“我睡在这里,你不管有什么人来,都不让他们出声。”
她像是给那个方八下命令,下过命令,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大声说道:“好了,睡吧。”
一觉睡到了天亮,看来天是好的,今天不用东跑西颠了。
忽听得那庙门大开,有人在外面叫道:“请问,方八公子在吗?”
毛丫头一下子就醒了,她听得方八在门外对人说道:“轻声,你是谁?”
那个人对方八说道:“看来阁下便是方八公子了,进去说话。”
方八说道:“庙里有人。”
那人哦了一声,说道:“那么说是不方便?”
方八笑笑,说道:“是自己人,只是她在睡,不能扰她的。”
那人说道:“外面说话不便,还是进去说的好,最多在下说话时嗓门小些便了。”
两人进来,在庙内地上坐定,那人看着方八,说道:“看来八公子是落魄了,在下一来,正是为此而来的。”
说完了,那人便在地上摆摊子似的,摆上了一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