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瘦不瘦,看胖不胖,像是个好丫头。
但她对自己不满意,像她这样的性格,怎么能是一个女孩儿呢?
她喘气也粗,睡觉时打呼噜,还不愿意洗澡。更可气的是,她从不愿意妆扮,连胭脂红粉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譬如那口唇纸,人家都叫“印红”,她可不知道,她叫那是“红纸”。
再人家女孩子笑时,都是不启齿的,哪里像她,一笑便露出几粒小虎牙,嗤嗤地乐,那脸上笑得绽开了花。看她的兜子里,便更够叫人头疼了,她的兜子里满是一些男孩子喜欢用的玩艺儿:弹弓是必备的,而且是金丝缠的弹弓,石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打着玩。
还有扇子,画的是济公斗蟋蟀,济颠的手是脏的,但那蟋蟀却是活灵活现,在地上蹦来蹦去。周围围观的人跟着拍手叫好。
一个大丫头拿着这扇子就够惹眼的,一看她的衣着,更是叫人气破了肚皮:她上身着一件破衣,破得露肉。
要是乞丐也就罢了,可她是一个大丫头,腰里总是别一些大大小小的玩艺儿,脸是不怎么洗的,总是泥魂画鬼般。
就这么一个丫头,她姓毛,没有名字,人都叫她毛毛虫。
毛毛虫没有家,她先是睡在人家的门槛里,再就是睡在杀猪人的板案上。到了初九那一天,她看到了杀猪的在板案上一刀刀剁肉,那肉剁成了酱,她哇地一声吐了,再死活不肯在那板案上睡了。
没有人知道毛毛虫的家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亲人。她只是独自一人。
这种人本来没有什么故事的,但毛毛虫偏偏就有故事。
这一天,她睡在人家的天井里,那院子香气馥郁,闻得到满院的花香,她睡在树下,睡得很香。
就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没看到毛丫头,他走到了那树下,轻轻地蹲下,用手挖,挖一个坑。
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但奇的是他挖土时用手,不一会儿,他的手便鲜血直流,但他不在乎,仍是忍痛在挖。
毛丫头看着他,见他挖完了,放入一个包裹,人跪在地面上,念叨叨地说些话,毛丫头听不懂。
那人念叨完了,高大的身躯从地上站起来,真是很壮很坚实的一个汉子。斜着眼看他,毛丫头看到了他的臂膀,手仍是鲜血淋漓,一步步走回屋去,听得他的脚步声,像是惊雷。
他埋什么?既是要埋起来,怎么完事了还那么大的脚步声?不怕人听见吗?如是他不怕人听见,怎么还偷偷地用手挖地?
毛丫头看那汉子,见他方方正正的四方大脸,昂藏七尺的身躯,满是气力的体魄,把她吓也吓坏了。要是叫出声来,他钵一般的大拳头打在她的脑壳上,一拳便打她个半死。
毛丫头还没睡着,便听得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再过来了两个人,正好站在那刚刚埋过东西的地面上。
是一男一女,他们站在那里,不再动了。先是男人摸着女人,女人有些毛病,像气管不大好,直喘。男人再摸她时,她就哭了。(毛丫头看得清楚,那女人的身体一定不好,不然她不会哭。但她像是怕那个男人,委委屈屈地在他怀里,男人看她哭得厉害了,就舔她的眼泪。原来男人要吃女人的眼泪的,毛丫头想,男人是渴了,女人的眼泪想必是很好吃,不然他不会在夜里不吃茶,跑出来吃女人的眼泪。)女人哭时絮絮地念叨,说些悄悄话,对着男人的脖子说。男人听着,只是吃眼泪。
看看再也没什么景儿了,毛丫头觉得很乏味儿,她看那两人站在那里流泪吃泪已有一个时辰了,怎么他们还不走?她要打哈欠了,要睡着了,忽地听到一声尖叫,那个男人的身体忽地软下去了,站不直,女人扶着他,男人叫道:“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男人倒了,女人放下了他的身子,看来那男人是出了一点儿事,女人放下了他,看也不看,便匆匆地跑了。
毛丫头有主意,她想:那男人一定是累昏了,吓得女人去叫人了。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就是叫人也该到了,看那些房子,一间间黑黢黢的,好吓人,再无一个人走出来。
毛丫头决定去看一看,她要看看那个男人睡在地上,为什么好久也不醒。她磨磨蹭蹭走出来,正走过去,忽地从房里冲出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公子,他只有十五六岁,很英俊的。他一冲来到了那个昏过去的男人前面。(他一定是救那个昏过去的男人,但他到了前面,忽地停住了)如果不是偷偷地在这里睡,毛丫头一定喊他,告诉他,那个昏过去的人在他前面只有几步远。但毛丫头不敢出声,只是盼着他,快啊,快啊,再向前走几步,人就找着了。可那个男孩子站住了,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对着树林双手合什,默祝什么。真是傻啊,再走走就找到了,偏偏不走,站在那里傻念叨,像进庙的人,都是傻瓜,跪在那里一劲儿地叩头,对着泥菩萨,叩什么劲儿?
那男孩子默念出声,毛丫头听得清清楚楚:“祝我爹爹长寿,祝哥哥们都武功高强!”
毛丫头听清了,这人是个傻子,他祝别人的事儿,毛丫头有时也祝,愿她那没见过的爹娘在天之灵,保她一辈子平安。她不敢让爹娘保她别的什么,爹娘见都没见过,怎么会保她那么多事儿,能保个平安,也算是有点儿情义了。
那个公子的身材不高(岂止是不高,他简直就是有一点儿矮,他十五六岁,应该是六尺的汉子,可他个子很矮),他对着树林作揖,还说道:“七哥对我不那么好,我应该体谅他,他脾气坏,我不跟他一样就行了。”
他正在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冷冷的嘲笑,那是他的七哥。
“好啊,七哥对你不好,要诅咒你七哥吗?”
七哥是一个精瘦的汉子,他双手抱膀立着,一双腿有一点儿罗圈儿。
年轻公子笑了,说道:“七哥,我说你呢。”
七哥冷笑:“你是说我,我听到了,我对你不太好,是不是?今天我一抓抓在你胸上,你胸有一点儿疼,对不对?”
年轻公子忙说道:“不疼,不疼!”他护着胸,不想让七哥看。可哪里由得他分说,那七哥抓过了他,一爪抓实,像提鸡一般提过来,一撕撕开了他的衣服。
哗——衣服破了,他带哭腔:“七哥,我的衣服!”
七哥笑笑,说道:“明天再叫二哥帮你买一件新的。”
年轻公子说不出话,灯下,影影绰绰看得见那年轻公子的胸前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七哥惊讶道:“哎呀,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你看你,伤得这么厉害也不吱声。我以为你只是伤了皮,哪会这样?你怎么不对师父说?”
年轻公子一咧嘴,傻笑道:“爹爹不知道的好。”
七哥的脸一沉,说道:“师父会护着你,会斥我,你会开心的。”
年轻公子说道:“我不会开心的,爹斥责哪一个哥哥,我都不会开心。”
忽地听到了叫声,叫声甜甜的,如莺出深谷:“天鹰,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人随声到,那个身影好快,一闪便到眼前。
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儿,她长一张圆脸儿,满面都是笑,脸上有一双大眼睛,眼睫很长,忽忽闪。灯下她的皮肤很白,像一个仙人。她的头扎成一束,高高结在头上,再偏右边垂下来,好看。
毛丫头想她是一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儿。有时毛丫头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便用闲人的眼光看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一百个,便评定一个美人儿,算是百里挑一,走过了一千个,便算是千里挑一。虽说她从未有那个耐性等着走过一千个女孩子、小丫头、中年婆子、老奶奶、漂亮姑娘,但她肯定这个女孩子是千里挑一的,她长得太美了。
女孩子一见两人都在,而且沉默不语,便很聪明地笑,说道:“师兄,我打扰了你们谈什么吧?”
七哥满面是笑,说道:“师妹,哪能呢,我与师弟正讲你呢。”
美人儿一听讲她,顿时来了兴致,问道:“师兄,你们好坏啊,讲我的坏话吧?”
年轻公子不语,他不愿说,怕说得不好,惹七哥生气。
七哥笑说道:“不是啊,我听你天鹰哥说你任性,不像是大家闺秀。我说你还小,不必那么苛责。”
那美人儿看看年轻公子,看他并不出声,便气嘟嘟地嘟着嘴说:“哥,你说我,你当面对我说就是了,何必当七哥怨我?”
年轻公子还没出声,那个美人更是挂不住了,她上去,叫道:“你坏,你坏!”
她伸出那粉琢的拳头,轻轻地在年轻公子的胸前打了几下。
那个年轻公子失声叫起来,他疼,毛丫头也知道,他的胸前很疼,他胸前有伤,肉都抓进去很深,怎么能不疼?
美人儿眼一斜,眉一挑,问:“天鹰哥,你怎么了?”
年轻公子再恢复了淡淡的神情,说道:“没什么。”
美人儿跳脚,说道:“你欺负我,你看不起我……”
她又呜呜哭了,跑了。(这一夜没睡,毛丫头看到了两个哭着的女人,她们都是美人,但前一个哭一哭,便打昏了一个男人。这一个哭一哭,竟把自己哭跑了。)
那个七哥叫道:“师妹,雏儿!”
他急着去追,也不见了。
只剩下了那个年轻公子,他看着树林,说道:“师妹!”
他也哭了,可他只流泪不出声,用劲儿擦一擦,脸上的泪没了,他再回头。(他忘了找那个昏过去的男人,毛丫头想,他也是一个傻子。)
毛丫头再等一等,那个昏过去的人也该醒了,她凑过去,想叫一叫他。但那个人身子冰凉,叫也叫不醒。
毛丫头一摸,摸到了一块暖和和的东西,一扯,扯下来了,竟是一块玉牌。
毛丫头挺喜欢别人的东西,是好东西就更喜欢,她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除了早些年有人给她的一只弹弓,她再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她决定拿走这块玉牌。
她心想:我拿走了玉牌,他们会怨我的,如果这个男人醒了,他会来找那玉牌的。
毛丫头决定走开,拿了人家的东西就开溜,这就是她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