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只有方顿坐在床上,看着他手里的那一块玉牌。这是真正的武林盟主的信物,一块血红血红的玉牌,上面蟠龙扬凤,看去很是精美。
“是谁?”
慢慢进来了大师兄方栋。
他看着师父。是师父第一个从垃圾堆里栋来的他,那时他只有四岁。
从此他便跟着师父了,如今已是近三十年,他看着师父的斑斑白发,心里好生堵得慌。
方顿说道:“为什么不睡?”他的声音很平和,仍是那么慈爱。
方栋的心一抖,他说:“师父,我对不住你……我……”
他扑通一声跪倒,要对师父说些话。
忽地看到师父床前闪出了一个人,那是娇美的庄重,她媚笑着,说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要与师父说说真心话么?要不要我出去啊?”
她知道方顿是最痛恨暗里弄事儿的人,他一向力主要做事光明磊落,一定不会要她出去的。
果然,方顿说道:“都是自家人,有话你说吧。”
方栋看着师父,忽地说道:“师父,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庄重笑了,说道:“有什么话,直说吧,不必那么认真啊。”
方栋看看庄重,再看看师父,忽地说道:“师母,你能不能走开,让我对师父问一句话?”
方顿低下了头,看来他的大弟子执意要惹庄重不高兴。
庄重笑了,说道:“你小心些,我走了,你们师徒两个说说悄悄话好了。”
只剩下了方栋与方顿。
说什么?他要说什么?
方栋说道:“师父,我对不住你……”
方顿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莫非知道一点儿什么?
方栋哆嗦了一下,说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师父,是谁挑了你的脚筋,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他跪在地上,长跪不起,他一定要问出是谁害了师父,他要舍了性命,也为师父报仇。
方顿不语,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栋儿,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一倒下,方家都靠你。你是大弟子,凡事都要好好思忖,决不可胡做。你知道,武林盟主一位,也不是轻易得来的,如果你弄不好,便会丢了位子,那时后果不堪啊!”
方栋心头一震,他心里后悔,好生后悔。他与庄重有事,也不能对人说,他不能说。庄重是他的师母,如是说出去,岂不是让方顿的脸没地方放?再说庄重也不是一个稳当的女人,如是她闹起来,岂不会闹得天翻地覆?到了那时,他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再扯住方顿的腿,问道:“师父,我问你,我求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你?”
方栋哭了,他泪流满面,说道:“师父,你从垃圾堆里把我拣回来,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
方顿抚摸着他的头,说:“你是一个脏孩子,你师母把你洗啊洗的,怎么也洗不净。我还记着她总是说,怎么洗不净呢,怎么洗不净呢?我说他太脏了,你嫌他不嫌?你师母笑说,他不脏,只是洗不净……”
泪水从方顿的眼里流出,哗哗淌的泪水把方栋惊呆了,他从来没见师父这么动情。
方顿说:“自你师母死,我再也没听过有人那样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好听。”
方栋想求师父说出是谁害了他,但方顿死活不肯说。方栋心想: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如今方府正是多事之秋,我得寻一个机会报答师父,就是为师父而死,我也心甘情愿。
方顿低着头,他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再进来了一个人,他轻声说:“师父,我有一事问你。”
目光炯炯的是二徒弟方为。
方顿笑笑,说道:“几个弟子里,你最在意闲事,你说吧,有什么事?”
方为说道:“我看师父对三师弟的死不太在意?”
方顿一叹,说道:“我知道他的许多事,他做的事,有些……”
方顿咳起来,他不咳,再说什么?
方为说道:“师父,我知道三师弟的死,师父知道些原委,能不能告诉弟子?”
方顿说道:“你只当他没拣回来就是。”
看师父再流泪,方为心里恍然,他知道,三师弟就是不死,也伤透了师父的心。他做下了什么恶事,竟惹得师父如此不快?他想不明白,再问道:“师父,我想知道师父对那件事怎么想?”
方顿问:“哪一件事?”
方为说:“师妹。”
无语,静默。
再复说话,仍是小心翼翼,像搬一件很古老的古董。方顿说:“我看她喜欢你们几个师兄,我也不知道她喜欢谁。”
方为说道:“她真正喜欢的,怕是八师弟。”
方顿忽地咳起来,该死的咳啊,害得人心难测。
方为说道:“师父,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们都是你从小领大的。要怎么做,你直说便是,不然师兄弟们难做。”
方顿说道:“我看她喜欢方八,也不像是真的,她的心事,也从不对我说。庄重要她嫁与你大师兄,或许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方为咬着牙,莫非师父看不出,他也喜欢小师妹?
如果他说出大师兄的事儿,师父会不会对他更好些?
方顿说道:“庄重说什么,我也不在意。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但你们师兄弟的感情,我是犯些踌蹰,怎么能让你们都快乐?我想不明白。”
方为看着师父,他心里恍然,师父自脚筋被挑,一定想着师兄弟的团结,怕他们吵嘴,便乱了方寸。方为说道:“师父,我明白了师父的苦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方顿看着他,忽地抓住他的手,说道:“方为,你大师兄为人老实,做事常无主见。你知道他的,你要好好撑持方府。有人要看武林盟主的笑话,每三年一次的赏善罚恶又要来了,我们从前杀了那么多的人,他们不会忘的。”
方为说道:“师父放心,我凡事与大师兄商量,一定要好好做,不会灭了自己的威风。”
方顿说道:“那好,我就放心了。诸事和则有救,分则必败。”
方顿说道:“为儿,我带大了你,你做事不能任性。”
方为点头,他慢慢走出来。
院里,正站着大师兄。
方栋说:“师父不肯说是谁挑了他的脚筋。”
方为说道:“一定有难言之隐。”
他看着大师兄,忽地说道:“其实不一定要找师父问的,还有人知道。”
方栋大喜,抓住他的手,问道:“还有谁?你说,你说!”
方为叹一口气,说道:“医隐医不好马聪的后代,那一个医不坏马愚。”
忽地他们身后站出来一个人,她叹息说道:“既是你们师父不愿意说出来是谁,必是不想让你们去报复,你们何必强自出头呢?”
师兄弟两人都知道,这是那个方府无所不在的小师母庄重。
她在夜里仍是浓妆艳抹,站在那里,香气逼人。方为不敢看她,生怕她的目光盯着自己。方栋更是惊慌,他说道:“师母,我们想为师父报仇。”
庄重说道:“依我看,他这样子说不定更好。”
她走了,留下了缕缕飘香。
方为问道:“大哥,你说怎么办?”
方栋说道:“我们去找那个医不坏。”
两人找来了毛鹰方才与瘦鹰方刚,说道:“四弟与五弟去找师妹了,我们也有事,放心不下,要去看看。你们两个在家里,好好守着家。要小心那个桑木头,他会再来的,如果他来扰师父,你放信鸽与我。”
两人答应,看着方为两人走出院,一直走在暗夜里。
庄重来了,她坐在方顿眼前,两人像是客客气气的主客,不像是夫妻。
方顿说道:“静则思动啊,静则思动。”
庄重抬起头,看着方顿,方顿的眼里像有云翳,他瞪着眼看暗夜,是不是他对方雏儿独自出走仍是放心不下?再不就是他不愿意让方为、方栋两人去找什么挑他脚筋的凶手?
庄重看着方顿,忽地说道:“我要去睡了,我决定了,我要好好睡一觉,今天再也不想别的事儿了。”
她慢慢走出去,看来她似乎想着方顿能招呼她,能对她温柔如水,能轻轻地爱抚她,哪怕是吐几个好温暖的字眼,暖暖她的心也好。但直到她走出去,方顿也不曾出声。
看来方顿恨意颇深,对她没什么好感。
方为与方栋到了医不坏马愚的家。这是医生之家,门庭前挂了一块字牌,上写着:
久病的人,
要死的人
死去的人,
可以求医。
医不坏马愚。
方为大声道:“马神医在家吗?”
院子里无声,他两人互看一眼,直闯厅堂。
堂上,挂着一幅字画,上面画的是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那华佗的眼睛闭着,关公意却甚豪。一旁是周仓,拿着大刀。
出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年轻人,他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方为大声道:“我们请神医治病。”
那年轻人问道:“是谁要死了?”
方为说道:“我家里的人。”
那年轻人问道:“是什么人?穷人,还是富人?”
方栋大声道:“穷人富人,有什么分别?”
年轻人说道:“当然有分别,要是穷人要死了,找一片竹席抬出去埋了算了。富人就不一样了,至少要试一试,看能治不能治啊。”
方为嫌恶极了,医者德也,他没有医德,算是什么医生?方为说道:“他是富人,烦你去一次。”
那年轻人摇头,说道:“我不愿意去。”
方为拿出一块金子,说道:“这是出诊费。”
年轻人看着那块金子,仍是摇头,说道:“医不坏,医不坏,就只值这些?”
看他贪得无厌,方为两人更是恨他,方栋心道:看来他也是一个恶人,不如就真的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他说道:“请神医去看看,酬劳一定从优。”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看着他们:“你知道不知道医不坏总是先收酬金的?我去看了病人,如果真的医不坏,再问你们要酬金,你们就不愿意给了。世人心难测,你说是不是?你总得先付好酬金,待我收好了,再随你们去。”
方栋问道:“听说你是神医医不好的孙子?”
那年轻人笑笑,说道:“不错啊,给不给?”
方为突然大声道:“好了,给就给!”
方为皱着眉头,拿出几块金子,放在年轻人的面前,年轻人抿着嘴,高傲十分,居然看也不看那金子。
三个人走出医不坏的屋门,到了门外,那个年轻人拿个大大的“不”字木牌,把它挂在“可以求医”四个字的前面。如今再念就是:
久病的人,
要死的人,
死去的人,
不可以求医。
医不坏,马愚。
三个人走,到了斜路上,那年轻人忽地笑说道:“两位要去城里,是走这一条路啊。”
方为说道:“不是那个城,是枉死城!”
忽地他探出鹰爪,一抓抓在那年轻人的咽喉上,他喝道:“别动,一动便没性命!”
那年轻人喝叫道:“不要命了,你们的病人还要治啊!”
方为问道:“只问你一句话,你说不说?”
年轻人说道:“有什么话,直问好了,何必动粗?”
方栋说:“你说,我师父的脚筋是谁挑的?”
那年轻人愣了愣:“你师父,谁是你师父?”
方栋喝道:“别作傻!我师父是武林盟主方顿。”
那年轻人笑了,说道:“那一日去看你师父,还真是医不好。来找我的是一个小娘子,她长得那真是……那真是……”
方为手下狠了狠,叫道:“说正经事儿!”
年轻人说道:“是,是,她来说,方盟主的脚有些毛病,要我去看。她还,还……”
方为喝道:“她怎么样?”
年轻人沮丧道:“她拿毒逼我,如是我不去,她要毒死我。”
方栋说道:“你看了我师父的病,他的脚筋怎么回事儿?”
年轻人低下了头,他不愿说。
方为说道:“如果你不说,我就杀了你,正好弃尸荒郊。”
年轻人抬起了头,说道:“这个恕我不能说。”
方为笑了笑,说道:“大哥,他可能只是一个庸医,说不定是打着医不好的名号,在这儿弄钱的。我们可不能信他,他有什么本事?”
传说中,这人可是极有本事,那些看去要死的人、死去的人经他救治,有的可活,有的能看出毛病来,他也名声大震。
方栋说道:“马神医,你要不说,便杀了你!”
他刷地一爪,如风驰电掣,竟撕扯下年轻人的胸襟,前胸露出一大块雪白的肉来。
那年轻人如杀猪一般吼叫:“杀了人了,杀了人了!”
再叫一会儿,觉出没了疼痛,方才再看,胸前只是没了衣襟,方为喝道:“再不说,只好杀了你!”
马愚说道:“我看了他的脚,他的脚筋被人挑了,但也说不定是他自己挑的。”
方为大声道:“胡说!我师父被人害了,他怎么会自己挑了自己的脚筋?”
习武之人,如是没了脚筋,便是没了性命一般。要是他们师兄弟,宁可没了性命,也不会让人挑了脚筋。师父决不会自己挑自己的脚筋,他是胡说!
方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你再胡说,我真杀了你!”
年轻人苦着脸,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当时血流满床,看样子刚挑了脚筋不久,满头大汗,看着我,几乎要昏过去了。我问那个女人,他是怎么断了脚筋,那个女人也不说,只是要我看看,能不能医得好。我说道是医不坏,但医不好。她说,那好,弄药给他医一医。我给他医了……”
方为喝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年轻人忽地失声道:“他的血,对,他的血,他的血是黑的,一定是中了毒……”
两人放了那个年轻人,放他回家了。
方为说道:“有人毒了师父,再害师父,那个人一定是师父的亲人。”
方栋沉声道:“那会是谁?”
方为突然大声道:“师兄,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你?”
方栋心一沉,说道:“有什么话,你说好了。”
好久,方为才说道:“你说,是不是那个小师母害的师父?”
他双目炯炯,看着师兄方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