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刺的身子正在下沉,忽地那船碎了,碎成了几片儿。方方情急,叫道:“刺刺,小心!”
刺刺再一飞身,落到一块大船板上。那块正是船舱所在。看她无恙,方方放心了。几个人都飞身上了那船。但见船里有一些接产用的东西:千年盆、百洁布、保生膏,都放在那船舱里。
可舱里没人。
刺刺说道:“不知道张稳婆在什么地方?”
几人在那船里找来找去,也不见人,更不见尸。也许张稳婆是做了死鬼,落入长江里淹死了。他们怅怅,究竟张稳婆是生是死?一行人上了岸,他们再坐上车,赶着车行走,看看到了小镇。那镇里很热闹,人熙熙攘攘,他们正在望景儿,忽见一个肮脏汉子踅来,悄声道:“你们中间是不是有女人?”
刺刺几人看他,像是看一个呆子。
那人又悄声道:“既是有女人,你们一定会有喜,对不对?”佛佛看他,刚要张口斥骂他,忽被刺刺扯住。刺刺对那汉子道:“有喜了,你怎么办?”
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有一个人知道,他有办法。”
刺刺脸上带笑,说道:“他有什么办法?”
那汉子拍手道:“对了,还是你聪明,要是有喜了,你千万不要自己弄,你得找一个稳婆。”
几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才知道这汉子有些名堂。刺刺笑对他说道:“你这里有稳婆么?偏偏不凑巧,她就要生了。”
刺刺一指佛佛,三个女人中她最胖,刺刺只好说她。
佛佛刚说:“你才要生……”被方方一掐,疼得叫起来。那汉子笑着说:“我们这里刚巧有一个稳婆……”
那汉子转身便走,几个人赶着车,远远跟着那汉子。看着他出了小镇,再走出了城外,走到了一处乱石坟岗子。站在那里,等着几个人上去。
远远看他那样子,站在乱坟旁,甚是叫人恐怖。佛佛说道:“别去,莫不是那稳婆做了鬼?”
刺刺说道:“方方,你说呢?”
方方一挺胸,说道:“好了,我去,我去,看来女人都是胆小。我去好了。”
方方走两步一回头,他心也是胆突突的。到了那大汉的眼前,他大声叫道:“是你说有稳婆,莫非她死了,埋在这坟里?”
大汉说道:“你愿意不愿意见鬼,他是一个鬼,不是人间的稳婆。”方方见说得吓人,强笑道:“你别胡说……”
话音未落,忽听得那大汉说道:“我没胡说,你站好了。”
方方怪叫了一声,他的身子忽地落下去了,直沉入地底!
他再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鬼火荧荧。像是远远近近都有鬼火。有鬼在他的身旁飘来飘去。他吓得大叫:“别吓我啊,别弄我啊,我有三个老婆,我还没享够人间快乐……”
一个人飘到了他眼前,那是一个人,但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绳索,像是生前死后都不曾脱开绳索的鬼。他对方方道:“你有什么事,你们那几个女人没有一个有血光之灾,你来找稳婆干什么?”
方方道:“我找他有事,可不是生孩子。”
那鬼偏偏好奇,问道:“你与他有仇?”
方方看那鬼,眼睛大大的,竟是直瞪着他,叫道:“我与他无仇无怨。”
那鬼说道:“那就怪了,你与他无仇无怨,找他做什么?”
鬼呆看他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因为他从前给你接生,死了孩子,你才对他心怀耿耿,是不是?”
方方说道:“不是。”鬼看着他,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方方突然噗哧一笑,他乐道:“你别装神弄鬼了,要是我说得不错的话,你便是那个张稳婆的亲戚。”
那人一叹,说:“你很聪明,只是你也说错了,我就是张稳婆。”
灯亮了,原来方方站在一间很大很大的墓室里。
方方说道:“据说稳婆都是女的。”
他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很精干的男人,他对着方方笑。
他说道:“我便是张稳婆,我可以告诉你,只有我这一个稳婆是男的,而且我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稳婆。”
他是男人,能替那些难产的女人解厄,他在这一带便最有名。
方方说道:“我可以告诉你,要是我的三个老婆生了孩子,我一定不会找你。”
张稳婆忽然大笑,他说道:“男人都这么说,但一到了最后,他们都急着找我,你猜那时我会怎么样?”
方方猜不出。
张稳婆笑笑,说道:“我会慢一点儿,尽可能地慢一点儿,让他的女人再受一会儿苦,让他求我,让他有时不得不跪在我面前求我。那让我很快乐。”
方方突然说道:“我知道米离为什么要杀你了。”那人一听说米离,竟也哆嗦了一下,他也怕米离?
为什么这三十三家生死令名单上的人都怕米离?
张稳婆的手颤抖,方方道:“我知道,稳婆的手从来不会抖。因为他得接下生人,送走死神。”
张稳婆的声音有一点儿尖,他笑道:“是么,我知道我在接产的时候,手从来不抖。”
方方说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有一张三十三家生杀令,要你签名。”
张稳婆很意外地哦了一声,显是不信。方方说道:“你是这名单上的第三十个人。”
那张稳婆很不经心地问:“这是一份生杀令?你以为我会在江湖上要杀什么人?你别忘了,我活在世上,只是救人的。”
方方笑笑,说道:“我这三十三家生杀令,是要杀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愿意他死。”
那张稳婆的手又抖了,他问:“是谁?”
“米离。”
他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连方方也看得出,他的眼里有仇恨,有一种深深的仇恨。
他恨米离,一定是他与米离有深仇大恨,不然他决不会有这眼光。但那张稳婆突地笑了,他笑道:“你是不是开玩笑?天下人谁不知道米离是大侠,你能杀得了他?笑话,笑话!”
张稳婆放声大笑。
方方说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从哪里能走出你这间地牢?”“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不说实话。”
张稳婆对他的话很有兴趣,他看着方方,说道:“据我所知,北方有一个方方,是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人,他长得特别,头是方的。人才认得他,不然,你说他有什么本事?”
方方说道:“我没本事,但我恨一个人,决不能吓得躲起来,我决不要躲在一间地牢里,我宁可与他一拚生死。”
方方的话剌伤了那张稳婆,他突地出手了!他抓住了方方的脖子,卡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看到了那张稳婆的手,一双枯干瘦削的手,看到了他眼里的凶光!
有人说话了,那人的声音方方很熟悉。“你要是不放开他,我便把你的后背挑开,让你成两半儿人!”
是佛佛。
也听到了刺刺的声音:“他会放手的,他只是给人家说到了痛处,不得不装一下子。”
张稳婆松开了手。
方方叫道:“老婆呵,要不是你们来,我可是不能活了。”
张稳婆看着她们几个人,他很惊讶这几个人怎么会一齐进来。刺刺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不光是我,就是米离来了,你这间狗洞他也一样找得进来。”
张稳婆一下了给她说得泄气了,他喑声道:“我藏起来,真是想躲着米离……”
张稳婆也说了一个故事。
他是一个好人,从前曾经给一个女孩子接生,那女孩子没有成亲,只是与一个男人相好。她有了身孕,没有法儿,在大街上走,在那间张稳婆的店前踱来踱去。
张稳婆看出了苗头,他慢慢踅出店,来到了那个女孩子面前。他问:“你是不是有难处?”那女孩子一见了他,吓得要躲,但张稳婆喊住了她。他轻声道:“你再回去,性命便危险了……”
女孩子听他一说,回过了头。她低声问:“你说什么?”
张稳婆轻声道:“你虽是勒得紧,但你不能再拖了,孩子的性命要没了,你也危险。”
那女孩子说道:“你说……你说什么……”
张稳婆说道:“我就是张稳婆,你听没听说有一个张稳婆,那就是我。”
女孩子听他的了,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张稳婆说不下去了,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难事,便有些心疼?再过了一会儿,他再说道:“她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一天,她握紧我的手哭了,她告诉我她的故事。她很不幸,她与一个纨绔子弟交好,但她受了骗,那人根本不想娶她。她看着我,说道:“我怎么办?要不你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我自己死了算了!”张稳婆说完了,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后来给她出了一个主意,那是一个不算很好的主意……”
刺刺说道:“你娶了她,你与她成亲了,对不对?”
张稳婆看她,说道:“原来真的聪明人是你。”
果然给刺刺猜中了。
张稳婆与那姑娘成亲了,她的名字很好听,叫琼花。她与张稳婆过得很好,直到有那么一天……
张稳婆说不下去了,他的脸色苍白。他想起了一幕很叫他难堪的往事。
他突地大叫:“米离,米离,我恨死了你!我恨死了你!”
张稳婆接着做了一件叫他们想也想不到的事儿:他拿起了一把刀,在他的臂上插,直把他的臂插得鲜血淋漓,他也不住手。
方方大叫:“住手,快住手!”
他与悟小两人扯住了张稳婆,只见他臂血淋淋,哭叫着:“琼花,你死得冤,你死得冤!”
他再想把那刀插在臂上,但死死被两人扯住,挣也挣不脱。
张稳婆像是疯了一般。他叫道:“我要杀了米离,我要杀了米离!”悟小疾点他的昏睡穴,让他沉沉入睡。
他们在等,等待着那张稳婆醒来。他醒了,居然记得很清楚,看着方方,说道:“你说你有一张三十三家的生杀令,是要杀死米离?”方方点头。
他说道:“拿来我看!”
在灯下看了那一张生杀令,张稳婆笑笑,说道:“好,我还是第三十家,不错,不错。”
他在那一张生杀令上签了他的名字,说道:“好,我来与米离一斗,看他能不能是不死神仙。”
罗立说道:“他也会死,只不过他会比别人多死一回。”
张稳婆大笑:“不错,不错,我们一齐出手,刀枪齐加,看他还能不能活?”
一行人出了小镇,他们的马车再奔何处?
张稳婆说道:“我看咱们也可以分路而行,分别去找一些人,让他们一起来签名,那样岂不是更好?”
方方说道:“好主意,好主意。只是我告诉你,你别打我的三个老婆的主意,我得与她们一齐走,白天说说笑笑,夜里同枕共眠。你休让我们做两地鸳鸯。”
张稳婆大笑,说道:“我真的愿意有你这种男人,有你这种男人,我的生意才好得很。”
他对悟小说道:“我与悟小大师一齐走,好不好?”
悟小本来生性活泼,也愿意与方方和三个女人一齐走,但他不愿意让张稳婆看轻了,就说道:“好,就听施主的便了。”
那张稳婆笑:“让你们几人一齐走,不如干脆让罗老兄也同我们一齐,好不好?”
方方看着罗立,他说道:“罗大哥,你看你看,要是我说让你也一齐随他们去,那就显得我重色轻友了。可这一回是张稳婆说的,你就跟他们去好了。”
罗立也笑,当下计议停当,两下分手。
马车再走,方方在车上跳,叫道:“好了,好了,只剩我与三个老婆了,我愿意怎么便怎么了。”他叫道:“佛佛,你来坐在我的前面,让我躺在你的腿上。磨磨,你先去赶车。”
磨磨嘟哝道:“三个女人,偏偏叫我去赶车,偏心眼子,偏心眼子!”说罢恨恨,方方说道:“你去不去赶车?”
磨磨虽是记恨,但又不敢不去,只好嘟嘟哝哝,出去赶车。方方躺在佛佛的怀里,佛佛一身是肉,果然躺着舒服。他叫道:“刺刺,你的江湖阅历多,讲一个故事来听,解解闷也好。”
刺刺冷冷道:“没故事。人都死光了,还有什么故事。”
方方叫道:“佛佛,你看你看,是不是打翻了醋坛子啦?”
忽地有人笑了,大声说道:“不是打翻了醋坛子,是来了人了,方大头,你来了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