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离与归水一路走,在河间府地面行走。
他们的身后有许多人在追。
米离大笑,他说道:“自我出道来,还没有在我米离的身上如此热闹过。”
前面是茶馆,在路边的一个小小茶馆。
沏茶的是一个老者,他昏蹒而行,提着茶壶,像是走路也要人担心,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一壶滚烫的热茶便会浇在人头上。
他的小小茶馆只有五个人在喝茶,一个是走路的老妇,她伛着腰,低着头,闷头喝茶。有两个是公差模样的人,他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吃着河间府的包子,两人行色匆匆,像是赶路的人。还有一个是瞎子,他提着一根木棍,木棍儿磨得光光红红的。再有一个是女人,她坐在门前的那一方小桌上,不喝面前的茶,像是在想心事。
米离看看那归水,他笑了,说道:“就是有人要杀你,你也不能不吃不喝,对不对?”
米离刚刚坐下来,那个老太婆便慢慢起身了,她蹒跚而行,来到了米离身旁。看看她斜趔了一下,像是要倒。归水看到,便去扶她。忽听得一声炸雷也似的吼喊,叫道:“慢一点儿!”
米离扯住了他,一扔便把他扔了出去!
那时风快,那老太婆再也不老态龙钟了,她的手尖尖瘦瘦的,直抓米离!旁边的那两个大汉也抓向米离!更有那个瞎子,尖声而笑,把手里的竹批直剌向米离!门前的那个妇人大叫道:“米离,你这个淫贼,你死去吧!”
两个公差模样的人用的是刀,他们的两把刀直剌米离的腰!听得见那刀的咯咯响声,也听得到他们的刀风!两人看着米离,觑得亲切,但见那刀真个是搠进去了,也听到了米离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们两人大叫:“宰了你!”
那妇人的竹批在江湖上很有名,她一片片批向米离!但见空中只是一片片儿竹批!那些竹片儿像是生灵,一片片直劈米离。米离在空中躲了一下,但那两大汉的刀搠来,却躲也无处躲。他生生让那两把刀搠入腹内。
米离惨吼了一声。
他的手伸出,叭叭地两声响,那刀折了,竟有两截刀尖折在米离的体内。他大叫着,手里已经握着那两把刀。他一掷,那把刀直搠入一个大汉的腹内,那大汉抓住了刀柄,摇晃着倒下。
另一个大汉虎吼着,上来夺米离的钢刀,不料得米离把那刀直伸出来,刀柄直搠入那人肚内。那人眼见得嘴角冒血,叫道:“莫神气……早晚你得死……在人手!”
妇人的手里,忽地滚出一股烟来。
米离被淹在烟雾中。
那瞎子此时趁机过来,他手里的木棍击在米离的头上!
叭地震响,木棍折了,那瞎子眉飞色舞,叫道:“我打死了他,我打死了他!”
他的手直过来摸米离。
他摸到了一个男人,他的手直抖,米离仍是直直地屹立在那里。他叫道:“你没死?”
米离没声响,只是一击,那根棍子折了,只有一小节在那瞎子手里。
瞎子神色黯然,他说道:“你弄折了我的棍子,你弄折了我的棍子……”
他把那一小节棍子卟地直剌入前胸,说道:“米离,我杀不了你……”
瞎子倒下了。
那个弯腰伛背的老妇人的眼里满是恐怖,她没看到过这么难杀的人。她慢慢说道:“米离,你早晚得死,不如你就死在我们手上……”
米离逼近了她,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老妇说道:“你能不能让我摸一摸你的手?”
米离的声音无怒无嗔、无喜无悲:“你为什么要摸我的手?”
那老妇人的声音尖尖:“你让我摸摸,我死而无憾。”
米离让她摸。
她说道:“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你。我要杀死你,却看不清你,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的手在米离的身上摸来摸去,忽地摸到了米离的脸。
热辣辣的一摸。
米离不动。
她大声笑了,身子急急直纵出去,叫道:“米离,你死定了,你会死在我的手里!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
米离的声音低沉:“知道,我知道你是唐家的少喜儿……”
她的眼里忽地有了恐怖:“你知道?”
米离说:“唐家的毒也毒不死我,你白费气力了。”
她笑笑,说道:“我死了,唐家也不会饶过你。”
地上都是死尸,在这小小茶馆里,风瑟瑟,无一点儿人气。
那个归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绢本来,写道:
“淮北五怪,一向以杀人为乐。杀米离不成。毒怪死于毒,刀怪与小刀怪死于刀。天杀婆婆死在米离手下,瞎怪自尽。”
归水笑对那妇人道:“还有一个淫怪,不知道你会怎么对米离?”
那妇人忽地笑了,本来貌不惊人的妇人,忽地变得光艳照人,她嫣然一笑,说道:“他怎看出了我就是淫怪?”
归水笑笑,说道:“是你害了他们几个的性命。”
淫怪不忘对归水使一个媚眼,一个能让男人兴奋不已的媚眼,她问:“哎哟,我怎么害了他们?”
归水道:“你本来是一个妖精,打扮得普通一点儿,也不会引人注目。你偏偏不愿,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看米离,想用勾子勾他。别说是米离,就是我也看明白了。”
她的脖子一斜,眄斜眼,风骚地看米离,长长地叹一口气,说道:“原来是我害死了他们……”
她那神气,像是说她踩死了几只蚂蚁。她对着米离说道:“米离,别人杀你都是心甘情愿,只有我不愿意杀你。我要是杀死了你,天下还有哪一个男人能同我匹配?”
她是一个淫荡女人,听说米离同那么多的女人有过风流史,她自是心痒不止,心道:哪一日我也能同米离风流一番,也不枉我叫个淫怪。她说道:“米离,我叫淫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淫娘子的滋味儿?人家说,从前的孔夫子听了一种音乐,三个月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我要是与你在床上欢爱一番,你也会三个月不知肉味儿,你信不信?”
米离信,她那神态,不由得人不信。
她说:“米离,我不杀你,你也别害我,我跟定了你。他们想杀你,我天天跟着你,让他们杀也杀不成,好不好啊?”
米离不理她,转身走出茶馆。
天已昏黑,人也无踪,静夜风中,谁人共语?
米离听到了脚步声。
是归水。
他说:“你可以与她在一起,看她那模样,像是一个淫妇,你可以在你那兽欲发作时对她发泄一通。”
米离的眼睛很亮,他恨声道:“你……”
归水慢慢悠悠道:“不对么?你一来了兽欲不是得去奸人家的女人么?”
米离不语。
归水道:“只是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看上她。我查了一查,发现有一件事儿很奇怪,看在我做了你仆人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归水的双目突地亮了:“你奸了那齐天甲的老婆,据说那女人很贪的,齐天甲不能稍稍离开她一步。齐天甲曾经到处弄药,只是为了满足他老婆的私欲。还有那个罗立的阴姑,她也是一个阴气很重的人,她与罗立不能共眠,据说一睡,罗立便会大大伤身。如今在开封府,你又奸了一个女孩子,人家都说她有一条别的女人所没有的辫子,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米离咬紧了牙关,他听得心惊。
归水不傻。
他说:“你知道得多了,未必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归水笑了,他说道:“你忘了,我就得提醒你,你是我的仇人,我非得杀死你。我连自己的棺材都不要了,就是要杀死你。我得知道你都喜欢些什么女人。”
米离看看归水。
他只要一拳便可以打死归水。
他说话很慢:“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归水笑吟吟:“你可以杀死我,不然我一定会知道你许多许多的秘密。”
米离打了一个寒噤,他怕,他真的怕。
米离也有怕事么?他也有怕的人么?
他的眼里有杀机,他也许真会杀了归水。
归水一叹,说道:“其实你不会杀我,我知道你不会杀死我。”
米离的手软了。
归水说道:“你说过的,你要是想死,你一定让我杀死你,我看你也快了,你如今天天在糟蹋你自己,天天手不离杯。要不是你曾经死过一回,你的身子早就完了。”
米离不吱声,是不是归水说中了他的心事,他才如此沉默不语?
归水说道:“他们几个都是冷身子的人。他们是第一路杀你的杀手。”
“你早早晚晚会死在他们的手里,就是你再逃得快,你也得死。”
风吹得疾,没有一点儿暖意。
人也无一点儿暖气。如果有人追你杀你,你只以像一只兔子一般快逃,你活得会没有一丁点儿生趣。
米离说道:“冷身子是许顺的人,他们杀不死我。”
归水问道:“谁能杀得死你?”
米离缄默了,他不愿对归水说。
他愿意一死时,一定会对归水说。
归水说道:“你不妙了,第二路杀你的人来了。”
果然来了人。
是一抬大轿,那抬轿的都是大汉,健步如飞,直飞到了米离眼前。
有人打开了轿帘。
没有人下来,先是闻到一般浓浓的药香味儿,再就是听到了一阵阵很激烈的咳声。
咳声不止。
直咳到了所有的人都情愿替他受罪,再也不愿意听他的咳声了,才慢慢有一个人下了轿子。
他是肃杀。一身白衣、一脸傲气、一身病骨的肃杀。
“你要知道,我不愿意杀你。”
米离的神色很郑重,他面对着肃杀时,像是面对着他自己。他说:“我知道。”
肃杀道:“我慢慢来,我知道他们杀不死你。”
米离笑了,他笑时,竟有几分像是肃杀,他说道:“我不能让他们杀死,对不对?”
肃杀乐了,他说:“我病得很厉害,我还不想死。”
米离虽是被人追杀,但毕竟没病。
他说:“我从前也是有一个病身子……”
肃杀说道:“我知道,我听她说过你,我太知道你了……”
他听谁说过米离,谁能当着他说米离?
他说道:“我来杀你,但我知道我杀不死你,我就不杀你了。”他指着归水说道:“他也是想杀你的,他可是天天在你身旁的。”
肃杀像是提醒米离,归水是最危险的人。
归水说道:“我不杀死他。”
肃杀有一点儿意外:“你为什么不干?”
归水笑:“有那么多的人要杀他,我忙什么?”
他可以不必自己亲手杀死米离,他可以笑吟吟看着所有的人轮番来杀米离,他可以看着米离身死。他很满足,他能报得了仇,还能亲眼看着仇人身死,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肃杀说:“我是第二路,还有第三路,更有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一直到第九路,你小心些好了。”
他又咳起来了,天也阴着,像是在替他不幸。
肃杀回头了,他要上轿。
归水叫住了他。
肃杀回头,看到了归水怪怪的笑意。
归水说道:“我很奇怪,你怎么不与米离动手?”
肃杀说:“我胜不了他,我为什么要动手?”
归水笑笑,说道:“我明白了。”
眼见得肃杀走了,在风里,隐隐还传来他那叫人难受的阵阵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