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如镜的眼睛忽地变得迷蒙了,他轻轻说道:“我们要是遇上了他,只会一死!”
那年轻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他大声道:“怎么回事儿?”他看到了明如镜的眼光,看到了那个使大背金刀的猛士的眼光,他才怕起来。他从来不知道人如何怕死,但他看着这两人的眼光,才知道了怕。那眼里有一种死光!他想问,但他盯着两人的眼光,看到了桌上。
刚才那老瞎子在桌上抹了一下,把那一点儿银子都抹走了。但此时这桌上怎么有银光?
明如镜说道:“他只一抹,便把那银子全抹成了银粉,全都逼入了桌里。他一点儿银子也没拿。”
三人哑然。
他们只听说过这等功力,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像大侠米离、苑老爷子这等人才会有如许功力。
三个人哑了,他们再不谈洛阳城好,再不讲江湖纵横了。
明如镜说道:“依我看,我们还是去找许夫人,此次如不请得米大侠出山,怕不敌这瞎子。”
那年轻人说道:“他有这等功力,可他是瞎子……”
明如镜说道:“我想起来了他是谁……”
那使金背大刀的与年轻人都看着他,只听得他轻声说道:“凤夏之!”
谁都听说过凤夏之,他是生浮子的师弟,他是宇内最有名的奇人。有人说,他的功力已经足以与大侠米离、苑老爷子相比。他曾与苑老爷子比过高低,他武功极强,但苑老爷子的空中交接术令他形秽,他便自已认输了。
年轻人说道:“既然他就是风夏之,我去告诉夫人。”他也不再说,只是匆匆而去。
两个互相看了看。
江湖人很是悲哀,如果你是一个高手,是一个人莫能敌的高手,你在江湖上就可横行无忌,但你要是抵不得人,你还能做什么?
那年轻人匆匆出去,他要找许茹仙。
他出了城,迎面看到了道正中有人,坐在道正中的是那个笑盈盈的姑娘。
他嗫嚅道:“姑娘,我不该让姑娘唱曲儿……”
那姑娘笑笑,说道:“你想去哪儿?”
年轻人也不敢说谎,他说道:“我去报许夫人。”
他看到了那个瞎子,他正把一根细如小手指的棍子立在路上,他人像一只细竹,立在那棍子上。他看着年轻人说道:“你想去告诉那个女人,我来了,是不是?”
那年轻人吓得不敢吐声,他说道:“不是,不是。”
瞎子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可坏了,如果你是去报告她,说我来了,我还可放你一条命,如果你不是,你只有一死!”
这年轻人哪里还敢称什么护花使者?他叫道:“是,是,我是去报说凤大侠来了!”
那瞎子正色道:“你叫我凤瞎子!”
年轻人说道:“不敢不敢。”
那凤瞎子叫道:“你叫我凤瞎子,你再叫我大侠,我就宰了你!”
年轻人点头如啄米,连连说是。
凤夏之说道:“好了,我要你去报说我来了,就不能太难为你。你说你是要一条腿折,还是要一条胳臂没了?”
那年轻人心魂俱丧,他叫道:“凤大侠饶命!”
他一声饶命还未叫出,便听得那凤夏之怒道:“我叫你不叫我大侠,你偏不听我,我岂能饶你?!”
他忽地跳起来,人在那年轻人的头上踏。只见他一顿,那年轻人的头没被他顿断,但他大叫一声。他的一条臂竟生生断掉,落在地上。那血如泉涌。
刺刺叫道:“还不快走,如果你走得慢了,就是一死!”
那年轻人疼痛难忍,蹒跚而去。
他们坐在路上等,在等着那两个人。一个是那个明如镜,一个是那个使金背大刀的人。
那两个人坐在茶寮里。此时的两人,如果能再重新活过,一定再也不拿刀使枪。金背大刀在他手边,但它也黯然无光。明如镜说道:“只要出去,就是一死。”
那使金背大刀的人叫道:“既是一死,我们便不出去,他能怎么样?”
明如镜说道:“他不是侠义道中的人。”
如果他是侠义道中的人,他会再不来理你,你怕了他,他会放过你一马。但那凤夏之不是侠义道中的人,他会更残忍。
明如镜说道:“好,我们便去好了。”
两人如丧考妣,喝干了最尽一口茶,走出了茶寮。看看出了城,他们到了那瞎子眼前。
瞎子说道:“你们还是来了,好,好,只是我等得太久了一点儿。”明如镜说道:“要等着人死,等得久一点儿也没关系。”
那凤瞎子突地暴躁道:“什么久一点儿也没关系,你说我要杀死你,偏偏在你咽气的最后一会儿,让你不死,你等得很久很久,那很妙么?”
明如镜打了一个寒噤。他怕,他怕死前那恐怖。
那使金背大刀的突然说道:“凤夏之,你有本事,为什么不去找米离米大侠,不去找苑老爷子,来找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凤瞎子冷笑,说道:“你们害了我的人,我便杀你们,杀你们所有的人,杀死你们所有的人,再杀了米离的老婆,看他出来不出来?”人都知道,米离已经两年不出门了,他只是在那暗室里。
他甚至不出来见阳光。
凤瞎子大声笑道:“我生不能杀死苑九,再杀一个苑九伢子,已没什么大威风了,我要杀死米离,你看好不好?”
那使大背金刀的人说道:“你只能杀我们,你杀不死米离,米离是不败的大侠。”
凤瞎子大笑,说道:“是么,我是要看一看。”
他突地喝道:“来吧,你两个狗奴!”
那明如镜看着那凤瞎子,他说道:“凤夏之,你是宇内高手,要对付我们两个,自是不难。你想怎么办,说来好了。”
凤瞎子说道:“我不愿与你们动手,你们自尽好了。”
明如镜心道:我有三十六路笔法,莫非我师父教与我的,就是要我用它来自尽的么?我能不能胜你,那时再说。但我与你得拚一拚,那是没错的。
他看了那大背金刀一眼,两人虎吼着,冲向那瞎子。
如果他是一个瞎子,你尽可以对付他。但他不是一个很平常的瞎子,他是一个宇内高手。
知道他是一个宇内高手,你尽可以逃走。他是生浮子的师弟,你更不妙了。生浮子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她的师弟一定能找得到你。
看来,你没有希望了,只有求死,而且是快快地死。
大背金刀砍在那瞎子的头上,咣地一声响。那明如镜的双笔直刺在他的身上,滋滋地一连刺了他十三道大穴!再看那瞎子,他不动,一直不动。冷意传遍了他两人全身。如果你能刺伤他,你就有信心,你就能与他搏斗,拚上三十五十回。
可惜你不能,你只能看着他杀死你。
瞎子一抓抓过了那把金背大刀。
他手一拗,那把刀便咯咯裂了。
金背大刀呻吟了,他像也被凤瞎子抓裂了。
凤瞎子冷道:“你是不是也得死?!”
那大背金刀抓起那碎刀,声音哽咽:“刀……刀……”
他抓起那碎刀,怒吼着冲向瞎子!唰唰——,刀片儿舞动,向瞎子扎来!
卟——,卟——。
凤瞎子说道:“我接你这两下!”
那两片刀片儿扎在他身上,看得出他身上在流血。他说道:“我要杀人,总给他一个公平,我让他刺伤我……”
他的脸上升出一种残忍来。他抓住了那使金背大刀的,一阵阵骨骼的裂声,那使金背大刀的吼声连连,叫声极是吓人。他变瘫了,他的身子只是一堆肉,一堆软骨肉。看去只是软巴巴的一堆,甚至没有一人的膝盖骨高。
那明如镜低下头,他支撑不住了,哇哇大吐起来。
瞎子看着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温和,他说:“像你这种人,只能在书房里读书,怎么也来杀人?”
那明如镜说道:“我有两支笔,我有笔……”
那瞎子说道:“是么,你要是能胜得了我,我便放了你。”
明如镜大声道:“你要杀便杀,我不要你可怜我……”
他心有余悸,看着那一堆肉的大汉,心道:像他那样子,生不如死……
瞎子说道:“像你这种人,也不算什么小年轻的了,何必也去捧那女人的臭脚?”
明如镜叫道:“人各有志,你知道什么?”
瞎子说道:“我知道,人说,人要坏,三十开外。像你这种三十多岁的人,决不会像那些小伙子,喜欢一个女人。你说,你要做什么?”
明如镜咬牙,无论怎么样,也不肯说。
瞎子说道:“好了,好了,你不说,我也不愿听。莫如我与你比比书法,你要是比得上我,我便放了你。”
那明如镜狠道:“像你这种人,只知道杀人,你懂什么书法?”
瞎子一听,跳了起来,叫道:“好,好,我便与你比,比得你心服口服才行。”
那刺刺看看明如镜,心道:看他模样,分明是一个奸巧之人,我师叔也未必能胜得了他,不如杀了他算了,省得节外生枝。她刚想说话,忽听得那明如镜说道:“你愿意,你那位女人不见得愿意,她怕你输了与我,便杀不得我了。”
瞎子大怒叫道:“她是女人,她怎么管得了我?世上只有一个女人能管得了我,但她死了,她死了……来吧!”
他莫名其妙地又焦躁起来。
两人一人一支笔。
瞎子说:“我出题,你写,你出题,我写。无论写在什么地方,写得好的,算赢。写不好的,算输。”
听他一说,刺刺放心了,写得好与不好,拿什么做准?只见两人要动手了。
刺刺喊道:“好!”两人便飞开了。原来他两人都看中了附近一块石碑。
石碑上写着几个字。
明如镜是明眼人,他站在那石碑的背面,听着那瞎子说道:“长安城北有古冢,高十数丈,传云周穆王陵也。唐会昌六年,正月十五日,有人夜行至陵下,闻人语于林间,意其盗也,因匿于草莽中伺焉。俄有人自空中来,朱衣执版,宣曰:‘冢尉何在?’……”
那明如镜也大声道:“唐河间刑文宗,家接幽燕,秉性粗险。贞观年中,忽遇恶风疾。旬日之间,眉发落尽,于后就寺归忏。自云:近者向幽州,路逢一客,将绢十余匹,迥泽无人,因即劫杀。此人云:‘将向房州,欲买经纸。’终不得免。注间,属一老僧复欲南去,遇文宗,惧事发觉……”
两人各据碑一侧,书写如飞。看到了时候,竟是那明如镜先行写完,叫道:“完了。”
那瞎子看着还缺两字。他跳起来,看着那刺刺,说道:“他写完了么?”
刺刺说是。他黯然道:“好,我看看。”
他摸着那石碑,说道:“好,好。”遂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
他摸着念,一看果然明如镜比他手快。他心道:我念得也快,他竟是不漏一个字,一字不差地写下。这人的听力、功力都是过人。
明如镜心道:他是念这一部《太平广记》,我是很熟,但他若是念别的书,我便不行了。
瞎子说道:“好,你走,我不杀你,只是你以后再别遇上我。”
明如镜看着他,竟是一揖而别。
瞎子说道:“看来我不是天下第一人,有人写字比我强些,他写字比我更强些。”
他说道:“好,我们走吧。”
他再看也不看那一堆肉似的金刀大汉,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