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多不知道他与那个胖女人痴娘赌了多少回。
他知道,他的田产大都归了那女人。
如果他不能胜得那女人,他必会死在流花女人谷里。他要是死在流花女人谷里,要那么多的财产有何用处?
钱不多与她先是押宝,后来是猜枚,最后是掷骰子。
一掷两瞪眼。
一掷万金。
钱不多已经在桌案上写下许多的字条,那些字条从前他看了都能昏死过去,但如今他不在乎,他既是要死了,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
“五,五!”
他掷不出五来。
他今天风不顺,早就看得出,那胖女人是一个克星,她专与钱不多作对,要是他钱不多出一个五,她准是出一个六、七;要是他要小,那女人也专门出一、二、三。
莫非他钱不多就该死在这里?
他看到了一只手,这是一只小手。
一只很小的小手,那一只小手放在桌案上。
钱不多很恼火,虽是人说“劝赌不劝嫖”,但这一只手此时他最不愿意看见。
“拿开!”
那人笑笑,说道:“老爹,人家都知道了我是你的儿子,你好不好再不赌,把那些银子归我一点儿?”
钱不多说:“我有的是银子。”
那人是钱小小,他看着那胖女人,笑了:“你赢了我老爹的银子,想干什么?”
胖女人笑:“找杀手,把天下所有的好男人全杀了。”
钱小小仍在乐,他乐得很狡猾:“你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
那胖女人笑了,大声道:“你何不试一试?你试一试我便告诉你。”
钱不多厉声道:“他还是一个孩子!”
胖女人笑道:“他早就动你的女人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
便有女人在一旁吃吃窃笑。
钱小小被人扯走,一边走一边挣,叫道:“老爹,我不会死在谷里,你记得死时给我留下一点儿家产!”
钱小小被扯走了。
钱不多像是忘记了钱小小是他的儿子,他看着那骰子,突然对那女人道:“今天是几日了?”
七月五日。
七月六日,有三只信鸽飞来,那时他钱不多如何接那三只鸽子,她们会不会让他有机会接那三只鸽子?
明天便是七月六日。
胖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你不必着急,一天天过去了,那一天总会来。”
她说的那一天,是说他钱不多上天台的那一天么?
他钱不多上天台,会不会像从前在流花女人谷里的男人一般,死得凄凄惨惨?
银子会不会救下他的命?
胖女人道:“我下了赌注,我不会让你死在那天台上。”
钱不多忽然发现他很傻:她不会让他死在天台上,一定会在与他赌钱的时候杀他!
她是说:她不会让他死在天台上,但她可以早早杀死他。
胖女人说道:“钱不多,你在想什么?”
钱不多想站起来,他想他再也不应该与这胖女人赌了,他得去找他的儿子钱小小。
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胖女人说道:“你摸的骰子里有毒,这毒叫做‘妇人心’。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妇人心’?人家说是那黄蜂尾上刺,毒蛇口中涎,还有那孔雀胆、蟾蜍毒,做成了这毒。”
钱不多道:“你毒不倒我。”
他突地站起来,真的虎视耽耽,直扑向那胖女人!
突地一条铁索直扫过来!
捆在他的身上,系得很紧。一道两道,三道五道,把一个钱不多捆得结结实实。
钱不多知道胜算没了。
那胖女人是痴娘,她对钱不多笑道:“你的命早在昨天的一赌时就没了,人家放你一马,是因为她们愿意你在天台上死,她们愿意看你那死相……”
钱不多的命早就输了,他有的是钱,但他只有一条命。
这一条命也输掉了。
那个赢了他的一条命的女人来了,她伏在钱不多的身上,对他嘻嘻笑道:“钱不多,你的胸很厚,如果我真的不愿意杀你,我倒是愿意躺在你的怀里,你的厚胸很好。”
她笑时,不像会杀人。
她对钱不多道:“你忘了,我与痴娘子都想你早死。我们不愿意你死在天台上。”
她说话时再也没有犹豫,她的手里有一条钩子,这钩子直掏向钱不多的肚腹!
一掏后,钱不多再也不会是钱不多,他的身子会鲜血横流!
那时极快。
“叭,叭,叭”三响。
只听得“嗡”一声,訇地一声,再是“叭”地一声炸响。
原来是有三个女人,一个冲出来,她抓住了钱不多的头发,一扯把那钱不多扯出去。钱不多只觉得头嗡地一响,便一阵子刺疼。再听得那勾子打在桌上,把一张桌子打得粉碎。
最后一声是那胖女人的掌击在那飞过来的桌案上!
女人们打起来了。
她们为的是钱不多。
胖女人要他早死,那赌钱不多不能早死的女人们要他在天台上死。
她们为了这个而战。
钱不多从前想得很不错,他想流花女人谷再是厉害,也不会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但他此时看着那几个女人动手,他太害怕了。
她们的功夫很特异,看去像是一群怪物,不类常人,一个个踊跃跳动,像是野兽。看她们一时啸吼,一时嘶叫,像狼像虎,像鹿像豹,真个野性难驯。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百兽舞么?
百兽舞,是传自从前的一个和尚,来自玉面狐狸陆灵生,他传与了鱼漂儿,再传与了谷里的女人。她们习得了百兽舞,便真个成了野兽。
一百种兽,一百种出手招式,招招逼人。
兽在林中,要的是活命,它遇上比自家更猛的野兽,拚起命来,再猛的对手也难抵挡。
女人是野兽,谁曾见过?
像狗,像鹿,又像是狼,像狐。恍惚间百兽齐舞,竟是狠命逼人。
钱不多看呆了。
他想他的手下,如是他们来了谷里,能救得他钱不多么?怕他们只是谷里女人的手下败将,那时他钱不多依然会上天台……
女人们打了许久,她们忽地住手了。
扑通!
倒地上一个女人,再看又是倒地上一个女人。
她们转眼便死了。
一个个都是死不瞑目,她们瞪着眼睛,要说话,但她们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眼看钱不多,看得钱不多毛孔悚然。
她们怎么了?
胖女人也骇怕得叫了起来。
马上有一阵子乱叫,都是女人的乱叫。
钱不多看到了谷主,她的身影像是一个幽灵。
她说:“叫什么?”
一个女人道:“她们……都死了……”
谷主幽幽道:“在为男人动手时,谷主令会对她们有用的。”
原来谷里的女人不能妄自残杀,她们一动手,便会惨死。她们忘了,她们以为谷主不会对她们如此。
钱不多对那谷主一声喝叫:“站住!”
谷主的口气很是不屑:“钱不多,你在叫我?”
钱不多笑笑:“我不叫你,我还叫谁?”
谷主对他道:“钱不多,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好了,不然我走了,你再无法说。”
钱不多说道:“我想你别难为我儿子。”
谷主笑笑:“钱小小?”
钱不多像是呼吸也困难了:“对,我从前不敢叫他在钱家的孔方庄里,我是怕有人害他。那个钱串儿就想害他……”
谷主笑笑,那是洞窥一切的笑:“你像是很关心他?”
钱不多放声大笑:“我为什么不关心他?他是我儿子!”
谷主的脸不动,看不到她纱后的脸是什么样子,她是不是美艳绝伦?
她慢慢说:“钱不多,其实你自己也知道,钱小小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钱不多大声叫道:“胡说,胡说!小小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说他不是我的儿子?”
谷主的声音冷冰冰:“他不是你的儿子,要不要我再对你细说说?”
钱不多像是一头野兽,他恶狠狠盯着那谷主,如是他能吞得下她,早已经把她吞下肚里去了。
钱不多的气焰没了,他的声音微弱:“你说他……不是我的儿子,你说他是谁的儿子?”
他莫非真的相信谷主的话,莫非他真的也知道那钱小小不是他的儿子?
谷主说道:“从前江湖上有一个怪人,他叫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医不好。他叫医不好马聪。”
果真是医不好马聪的儿子,他真的不是钱不多的儿子,只是医不好马聪的儿子。
钱不多不声响了。
谷主的话响在他的心里:“你本来知道,你也有一个儿子,但你想告诉人家,你的儿子便是这个钱小小,不是那个人……”
“住口!”
钱不多有一点儿气急败坏。
谷主对他冷冷道:“钱不多,要是你不能走出流花女人谷,你的儿子也不会再承继钱家的孔方庄了,你的孔方庄便成了我流花女人谷的财产。”
一阵子冷颤直到了钱不多的心里。
他输了,真的输了,输得很惨。
有一个人在哭,他哭的时候很怪,居然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是抽抽泣泣地哭。
他哭了很久了,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他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很瘦很瘦、没有一点儿生趣的老人,那老人像是不愿意活着,对于人世的许多事儿都不看在眼里。
“你哭什么?”
钱小小看他,像看怪物。
“我哭我的,干你什么事儿?”
那老头笑笑:“你哭你的,我问我的,你说行不行?”
钱小小马上就乐了,这老头像他一般鬼。
老头看他,对他道:“来谷里的人,想做点什么,我都知道。但你来流花女人谷做什么?”
钱小小知道,这老人唬弄不得。
“找人。”
“找谁?”
“一个医生。”
“医不好马聪?”
钱小小的眼睛亮了,他看着那老人:“你认得他?”
那老人笑:“我想问问他,我到了三百岁时,能不能不死?”
钱小小惊讶得叫起来:“你是那个苑家老爷子,你活了九次,已经到了二百九十八岁?”
那老头一叹,说道:“不错。”
苑家老爷子活着,能死九次,再活来九回,最后到了二百九十八岁那年,他才找回他的儿子,他在两年后再去苑家九冥,自己寻死。
钱小小道:“我只想活五十岁,活你那么多,太累。”
老头儿笑笑,说道:“是累,但人真的活到了三百岁时,突然觉得还是活着好,你说对不对?”
当然是活着好。
钱小小道:“你说,我……那个医不好还活着么?”
“当然。”
钱小小几乎要跳起来,他急急问道:“他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