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离不知道他与这三十一个女人如何说话。
她们都是伤心女人,都想杀死他。
他如果再放开她们,是不是会死在她们手中?
就是大侠米离,也难得招架这一群女人。
她们一个个眉眼含怨,星眸闪闪,看着米离。
米离一笑,说道:“你们都恨男人,是不是?”
都答是。
米离说:“我只知道世上有可恨男人,但世上也有可恨女人。你们有什么仇怨,我来听听,好不好?你们说一回,如说那个男人真正可恨,我便自刺一刀,你们三十一个女人说出了三十一个男人的坏处,我便刺我自己三十一刀好了。”
众女人惊讶莫名,米离是不是傻了?他能替代得了那三十一个负心男人么?他能受得了那三十一刀么?
但都知道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说了就算。
依他所说,第一个女人是那个清秀女子。
她说话的声音像水,幽幽怨怨,十分好听。
“我男人是一个卖火烧的,他天天在街上走,叫唤吆喝。一回来,便看我不顺眼,他骂我,骂我看他像是武大郎,他说我早晚会把他杀了,同那个奸夫淫妇一齐,把他火化了,然后两人快活。我听得他说,便不出声。后来他火了,说我认了,方才不敢出声。我说怕你生气,才不出声的。后来来了一个我的小弟,是我叔叔家的,他坐了一回,便走了。我丈夫陪他喝酒。一送他走,回来时大声怒骂我。我不该回了他一句。他便把我吊起来打。问我看他顺眼不顺眼,是不是看我那个小弟更顺眼?”
米离看她,她是一个伤心人。
“我被他打了个半死,后来他拿了一把刀,递与我,让我杀他。他叫道:‘杀啊,杀啊,反正你也看不上我,杀了我啊!’他拿着刀,直往肚子上刺。我夺刀,他一扯,直刺在他的肚子上……”
这是一个负心男人。
米离不说话,他只是把一把刀拿在手里,嗖地一声刺了自己一刀。
第二个女人是一个高个子。
“我长得比我男人高,我男人看我时,就叫我长脚。后来他有一天恨恨地对我说:‘你为什么长那么高?你要是不长那么高,我便同你好了!’他天天看我不顺眼,他说人家在街上走,都说男女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与他一举案,我竟比他还高一块,我齐了他眉,他齐了我嘴,那他怎么受得了?他天天要我低头走路,然后再给我做一只小小木鞋。”
女人拿出一只木鞋,米离也看到了,这是一种很小巧的木鞋。它很秀气,但很难穿。女人一穿上它,便疼得不能直腰走路。
男人要女人受苦,因为女人比他高。
米离对那痛哭失声的女人道:“我与鱼漂儿在一起,我不知道她高还是我高,我只知道她和我一般能喝酒……”
既是相爱,谁高谁矮,又有什么关系?
米离不声不响,他再在自己的身上扎了一刀。
血慢流了一点儿,便不再流。
米离能用他的心神控制他的血行。
但他很累,如果一直听下去,岂不是会死在众女人的手里?
孤独红对他狞笑:“米离,你别逞强,世上男人的罪恶太多,你能受得了么?要说男人做下的恶事,你刺死了自己也不够!”
米离低声道:“那就刺死我自己。”
如果女人们的三十一个故事,个个都是男人负心的故事,他岂不是只得一死?
第三个女人过来,对着米离说道:“米离,我的故事只有一句,男人坏,是真的。你信不信?你要是信,你就听凭我刺你一刀,你要不信,我再告诉你,只是……我不想当着众人说这种事……”
米离的眼睛也亮了一亮,他说道:“我也不愿意对人说我与我的鱼漂儿的事……我不怕人听,只怕他们不懂……”
那女人一笑,说道:“米离,你是真男人……”
她上来了,伸手出去,刺了米离一刀。
这一刀刺得很轻很轻,甚至没有流血。
是不是那女人太过于感激米离,她认为米离是懂得她的心思的男人,不愿意再刺伤米离,只是想轻轻地用刀刺他一下,让他记得还有一个女人同情他?
米离低下了头。
他刚才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活下去,现在他知道了,他能活下去。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憎恨男人,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让他死在当场。
第四个女人对米离问:“你说,男人可以不可以娶两个女人?”
米离想了想,说道:“可以。”
那女人怒道:“那你说,女人可以不可以嫁两个男人。”
米离说道:“不行。”
那女人气哼哼道:“米离,你说个清楚,不然这一刀我来刺你!”
米离看着她,说道:“从前有人娶了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是姐妹,她们相亲相爱,一齐帮那个男人做大事。他是皇帝,两个女人一个很能主大事,一个能与他一齐东奔西走,吃苦楚,他才成了大业。你说这是不是很好?”
女人也知道,他说的是古时的大舜皇帝,他娶了两姐妹,娥皇与女瑛。
这是人人皆知的故事。
那女人目光炯炯:“如果你与鱼漂儿在一处时,再有一个女人与你亲热,你与她好么?”
米离看她:“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鱼漂儿,她能喝酒,能唱那一曲好歌儿,她能与我一齐看破生死,我再哪里另找个鱼漂儿一般的女人?”
一个鱼漂儿已经难寻,再寻一个鱼漂儿,哪里能够?就像是鱼漂儿找到了一个米离,再一生一世也找不到像米离一般的男人。
米离对着那女人道:“你可以嫁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就可以把你爱得够了,你还哪里再找一个好男人?”
那女人低下了头。
她的男人爱她,但她的男人也爱另一个女人。她一发现便把她的男人杀了,连同那个女人一齐丢入了深涧。
米离目光炯炯:“你想不想他?”
“想。”
米离说道:“你还恨不恨那个女人?”
“恨。”
米离说道:“要是不杀死他,能不能有别的法儿与他再团聚?”
她低下了头,好久方才再抬起头来,她看着米离,幽幽地说:“我有法儿。但已没法儿了,因为我已经杀死了他。”
后悔也再无法,因为伊人已死,良知不再。
她的眼里无泪,但她的心里是不是有泪,谁人知道?
米离说道:“这一刀不能刺我自己,那个男人真心喜欢你,你不该杀他……”
那女人幽幽道:“你不刺,我该自己刺自己一刀。”
那女人竟也掏出一柄匕首来,把它慢慢扎在她的臂上。
顿时血流如注。
良人已去,良时不再,一念之差,遂成千古遗恨。
第五个女人看着米离,她说道:“米离,我想知道,你要是做了我的男人,你会怎么看我?”
这是一个很没有柔情的女人。
她说:“我只会习武,我不懂温柔,我会龙拳七十式,能走镖押车,但我不会做菜,不会做针黹。我本来以为我丈夫对我很是疼爱,但有一天,他与朋友喝得醉了,说我不是女人。你说我是不是女人?”
米离看看她,说道:“你是女人。”
女人苦笑:“名闻天下的大侠米离也说我是女人,我丈夫凭什么说我不是女人?”
米离再慢慢说:“你不是一个好女人。”
女人喜欢男人,男人喜欢女人,都得发自内心,她男人一番话语,是来自他心内,他不敢在平时说出,但酒后吐出,便是直言。
“他怎么样了?”
“他与他的朋友都死在我的拳下,我用了五十招,他们两人都吐血而死。”
“你与他在一起时,谁照顾谁?”
“他照顾我。他会做针黹,会煮饭,会烧菜,他还会……他还会梳洗打扮……”
声音极低,是不是她又想起了两人在一起的那日子?
男人变成了女人,女人成了男人,这世道便出了毛病。
米离看她,说道:“你说一声你杀死他,再也不后悔,我便在自己的臂上再扎一刀。”
女人说了一个字:“我……”
她说不出来,她无法说出她是不是后悔,只是在夜半人静时,她暗暗垂泪,怨她自己性急了点儿,她是男人么?她不是男人,她只是生就一副男人的性子,她何必气恨自己的男人?
米离笑笑:“你其实不该在流花女人谷里呆着,你应该到外面走走,看看哪一个男人更有男人气儿,他愿意与你在一起,他大声斥你,骂你,都行。你就跟着他,受点儿气也跟着他……”
女人看他,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主她这脾气,男人如果那么待她,她怎么会受得了?
米离说:“你想想,从前你这么对你的男人,你便会心平气和了。”
她默然。
她能心平气和,还复何求?
她看着米离,说道:“米离,我谢谢你。”
这是一个再也不恨男人的女人。
她明白了,她再恨男人,莫如恨她自己。
第几个女人了?米离的身上扎了十几刀,还是二十几刀了?他心里暗暗哀叹:天下的负心男人多,要我米离再受这种苦楚……
他一叹后心道:也罢,如是我不再活过来,又何必来受这种苦头?我只是一死,便平平静静了。
人生苦中苦,再难平复心。
为了像鱼漂儿那样的女人,便多扎自己几刀,那又何妨?
米离能不能撑得住?
那谷主忽地坐不住了,她站在那座位前,看着那门洞,轻声说道:“老谷主,我来了。”
她推门进去了,在那一条暗暗的甬道里,走至尽头,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鬼火幢幢。
有十几个女人坐在那里,有的已经成了一具枯骨,有的仍是一个完人,但人人都是鬼气森森。
她跪下来,对着那些谷主跪下。
她跪在第一任谷主的骷髅前。
第一任谷主是母老虎,她从前是关东山里的补袜子的女人。补袜子的女人是赶山男人的假妻子,他们一下山,便直奔那补袜子女人的房内,住一阵子方才出来。
从那补袜子女人房内出来的男人身子打晃。
在林子里与虎豹也敢斗的男人从补袜子女人的房里出来,再也没了脾气。
母老虎带着姐妹们来到了女人谷,她们再也不出去了,她们从此恨透了世上的男人。
谷主跪在地上,对着那一具枯骨说道:“我也该恨男人,我该恨死了他们。可是,男人哪里可恨?你得告诉我,你告诉我……”
她落下了泪水。
她抬起了头。
她说:“如果冰冰不遇到陆啸天,遇到了别人,她从此便有好日子过了。你们是不是不会来这里?天下是不是不会有一个令男人惧怕的流花女人谷?你们是不是不会要我杀男人了?”
她得不到答案,那些枯骨不会答复她。
她慢慢看着那些死人,她们的脸都很恐怖,她们死时都带着恨毒。
她也会带着恨毒走么?
她还不能走,她还能活许多年。
她要在恨毒里过许多年。
米离能不能支撑得住?
女人们有几个过去了?她们还有几个人不曾对米离说她们的苦楚?
米离对她们的话已经不能一句一句地听了,他身子在晃,他像是支撑不住了。
他是不是情愿在女人的话语下一死?他是不是愿意为那些害女人的负心男人一死?
女人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个个影子,她们的话也慢慢成了一种梦。
那梦里有他么?
梦里没他,他何必为那梦付出鲜血?
连那个孤独红也不出声了,她也瞠目看着米离。
米离是真男人,如果她是鱼漂儿……
她暗暗脸红,她不是鱼漂儿,她是女人谷里的女人,谷主有命,要她杀死米离。
如果不是谷主的命令,她必是会心软,她不再害米离,米离是她看到的真男人。
她心里想哭,她在米离面前忽然想到:她是女人,她真是女人,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