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是男人,但他不是一个可人心意的男人。
如果他在街上走,没有一个女人会回头看他。流花女人谷里的女人都盯着那几个男人,没有一个人肯来光顾他。
他做流花女人谷里的客人,是最受冷落的。
他没有眼睛,没有女人会喜欢没有眼睛的男人。
白眼慢慢走,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曾来过流花女人谷,但他走路那神态,像是胸有成竹,像在一条一向熟悉的路上走。
他不走了,对面有一个人。
那人是站在路中间的,她停在路中间。
“你是谁?”
白眼的问话,没人答。
是一个女人,他嗅到了一种很好闻的香气。
女人不说话,但白眼能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也知道她目今正斜着眼睛看他。
“别斜着眼睛看人,尤其是看一个残废人。”
女人问:“你残废么?”
这一句话问得很糟,你向一个残废人问他是不是残废,这问话好残酷。
但白眼抽了一口冷气。
他站在路中央,手里握着一支竹简。
远古时,大臣上朝时用的是竹简,后来改用了玉圭,孔夫子还叹气说:“完了,从此天下大乱了。”他的弟子子路问他为什么,他说:“如果用竹简,世人知道做大臣也没有什么威风,要是换了玉圭,人家知道做大臣威风,岂不是都愿意做大臣了?天下从此乱了……”
世上的大臣已经没人再拿一支竹简了,只有一个白眼手里握着一支竹简。
他用这一支竹简做什么?
女人问:“你用竹简做什么?”
“杀人。”
果然是用做兵器。
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这么好听的声音的人一定是美女。
白眼的眼睛斜着,他听得很专注,再说:“我听你的声音很熟。”
很熟,就是说他白眼从前见到过这人。
女人笑,笑声很轻,但也有一点儿放荡:“你在哪里见到过我?莫不是在你睡不着觉的时候?”
她笑得有点儿紧张。
白眼忽地一叹:“你不该笑,我知道你是谁了……”
一句话刚刚落音,便听得那女人一声娇叱,扑上去出手。
一见她出招,便知此人狠辣,她先是叫了一声,然后手下先递出一招。这一招在先,却是很慢,右手握着几支银针,直慢慢刺向白眼。
白眼无眼,便看不出她的银针。
眼见得那几枚银针将要刺在那白眼的身上,忽地白眼一跳,蓦地一声清啸,人飞出了几步。
女人惊诧了,莫非白眼只是佯装眼瞎,他什么都看到了?
她不敢再出手了。
她的手下功夫,绝不会是白眼的对手。
“你看到了?”
白眼一叹:“从前也有人这么暗算我……”
听他的口气,真是痛深恶绝。
白眼道:“你小心了!”
他恨,恨这些一心想要暗算他的人,他一定要把这些人都杀干净!
一阵狂飙,一阵恶风,白眼的攻势十分猛烈。
他用一招狂扫,一连十八腿,腿腿踢向女人的要害,虎吼声声,一连向女人出腿,不让她有一丝还手之机。他用手里的竹简出招,招招砍向女人!
女人也出手,但她出手太弱了,她的手不待伸出,便让白眼占了先机,“叭”地一击,她身子直如飘鹞,跌飞出去。“叭”地一声巨响,人摔在地上。
白眼身子飘忽,姿势曼妙,一抓抓起她。
“告诉我,你是谁?”
女人一叹,叹得有滋有味儿:“我告诉你,我只是流花女人谷里的女人。”
白眼招起了头,他想了想,说道:“我从前一定看到过你,你到底是谁?”
女人不语,她宁死也不说。
软玉在前,如温香抱怀,白眼的脸色也渐渐好看些了,他慢慢说道:“我从前见过你,我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你,我见过你……”
女人轻轻窃笑:“你是谁,你从前……眼睛也这样的么?”
当然不是。
他从前是谁,他的身姿十分曼妙,就是让大侠米离来与这女人动手,也不见得会比白眼更强。
他究竟是谁?
他的手扼住了女人的脖子。
她轻轻说:“你要不掐死我,你要做什么,我便为你做。”
所有来女人谷的人都可能在今天听到这一句话,但唯有白眼只听得到这一个女人对他这么说。
他动心不动心?
白眼怒道:“你错了,你想杀我,你一心想杀我……”
他浑浑噩噩的眼球又像是想什么了,他仰着头,在想着他的过去。
女人说:“你放了我,我便听你的。”
白眼笑笑,不作声,他一直扼着那女人的咽喉,一直到了那女人双腿乱蹬,直挣得不能动为止。
白眼杀死了一个女人谷里的女人。
他慢慢站起来了。
明显地,他闻到眼前的杀气。
“谁?”
“是我。”
“你是谁?”
“流花女人谷谷主。”
原来是谷主,她来做什么,是来杀白眼的么?但她看着白眼杀人,为什么不出手救人?她是什么意思?她有什么心思?
谷主说:“你杀死了流花女人谷的女人,罪在不赦!”
白眼笑笑,说道:“我从来不曾打算活着出去。”
对不怕死的人,你有什么法儿?
谷主对他说道:“你的武功,很像一个人。”
白眼淡淡道:“是么?我的功夫像谁?”
流花女人谷的谷主也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香气直袭白眼,七窍八孔都很是舒服。
这究竟是什么香气?
美女在前,犹如夜梦。
美梦在夜,如醉如痴。
白眼的梦会不会成真?他眼前的人究竟会不会杀死他?
忽地,那谷主出手了,飘若轻鸿,轻若细羽,人在他身前,直飞出去,慢慢回旋,再突冲至他眼前。
白眼不动。
谷主道:“白眼,我如出手,你已经死过了七次。”
白眼笑笑,说道:“人不能死七次,你再有本事,也只能让我死一次。”
白眼笑了。他一笑,让那谷主顿是大大惊讶,没有人像白眼这般有霸气,他那一笑,居然是一副霸主神情,倨傲、残忍、狂狷,不可一世。
谷主看得呆了,她瞪眼看着白眼。
白眼绝不是凡人,他一定是武林中的一个宗主,他会是谁?
白眼虽是准备让谷主出手,与她放手一搏的。
但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会死在天台上。”转身便走了。
只听得轻轻风声。
白眼不动了,他站在那里。
谷里的风紧,他一阵阵听风,听得心也痴了,像是能从那风里听出来什么秘密。他一会儿便把一双手握得苍白,他太用力了,竟握得他一双手失血。
如果此时那谷主看到他的一双手,她一定会惊呼,她会想起来这白眼是谁来了。但她走了,没人看到。白眼的手就是失血一整天,也绝不会有事。
因为他是白眼。
仍是一个人茕茕独行。
仍是那么落寞。
面前站了一个人,仍是香气逼人,但这一回的女人却不是那香艳浓浓的香气,而是那种袭人入怀的处子体香。
这是一个纯净女儿。
“你一个人逛?她们都不陪你?”
白眼笑笑:“你是谁?”
“谷主的女儿。”
刚与谷主相遇,这一会儿他又遇上了谷主的女儿,他是不是很倒霉?
白眼笑笑:“你一个小姑娘,不怕我宰了你?我刚刚掐死了一个女人。”
姑娘听得笑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一点儿惧意:“我不怕你。”
她伸手来牵着白眼,白眼的心一颤,觉得那一只手很软很香,像一块软玉,握在他的手里,让他的心也一哆嗦。很香很香,也是很乖很乖的乖女儿?
两人到了一座楼前。
白眼看不见,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儿嘘他一声,说道:“别动,这里便是女人谷里的禁地。”
女人谷里还有禁地?
但听得她说,确像是确有其事。
像是一个山洞,她扯着白眼的手,慢慢曲曲折折地入了楼,直走入洞去。
白眼低着头,也不出声,只是一味地跟着她走。
只听得有滴水的叮咚之声,听那声音,知道洞很幽深。
走得很久,方才听得那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到了,你坐好了,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
白眼当然不知道。
她说:“我从前也不敢来这里,后来有一回,我闯进了这里,才知道女人谷里有这一个秘地。”
洞里很香。
白眼坐下了,他摸到了硬硬的石灰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姑娘说:“这是一个洞,洞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很怪,你要不要看一看?”
他不答。
姑娘的声音很好听,也满是歉意:“对了,我忘了你的眼睛……我告诉你,好不好?”
姑娘的话如梦:“这里是女人谷里的秘密处,从来女人谷里的人要死时,方才到这洞里来一回。我只是知道,每一个来这里的女人都哭过,把她们的东西放在这里……”
白眼的心跳得厉害,他也许知道了女人谷的秘密,那样他岂不是不会在女人谷里白白送死?
他的声音很急:“你能不能让我摸一摸,这里都有些什么?”
女孩儿的声音很脆:“能。”
先是摸到了一把软软的草一般的东西。
女孩儿说道:“这是一束头发。”
头发很硬,像是男人的头发。
女人谷里的女人,何必要留着男人的头发?
白眼摸着头发,好久不语。
他再摸到的是一方绣襦。那女孩儿说道:“这只是一块绣襦,不知道她死时为什么把这一块东西放在这里……”
死人的秘密,有时难向活人分说。
白眼摸着那一块绣襦,绣襦上有字,他问:“绣襦上写的什么字?”
姑娘一阵羞涩:“不说它,好不好?”
白眼抬起了头,说道:“你是流花女人谷里的人,你恨不恨男人?”
她很茫然,她恨不恨男人?谷里的女人都恨男人,她头一回见到的男人便是白眼,她恨不恨男人?
她不知道她该不该恨男人。
白眼道:“告诉我,那上面绣的是什么字?”
她轻声如梦:“生生死死,也是同心。”
白眼明白了。
他听得姑娘说话,一件件说出那洞里的秘密,洞里的东西都是那些恨极了男人,一生一世只愿捉弄男人的女人死时放在这里的:有男女定情的物件,有女人送与男人的礼物,也有男人用的东西,像剑囊琴袋,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什。
女人们放不下的,原来是男人的情,她们为何要把这些东西放在洞里?她们是不是在临死前对于心内的那一点儿温馨还恋恋不舍?
他是男人,他是过来人,他知道这心思。
他是不是想得对,女人谷里的女人也该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