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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怪物

几个男人,坐在酒馆。是无聊的男人,他们在等。看得出是有身份的人,一个有胡须的,大约六十岁,直捋他那几根胡须。一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岁左右,他最没耐性,一会儿一看,看门外,看窗外。

等什么人?

茶也凉了,叫添了几遍,再叫也无味,就只看。看来没来人。

这是中都境地,在宋时,这里是金国的地方,叫中都,是金人的习惯。

看来了一个人,那人一到了酒馆,便看到老人不捋胡须了,是瞪眼看。那年轻人攥紧拳,手上的青筋也暴出来。

来人其貌不扬,真叫那几个等他的人失望。他的头很大,大有一点儿显沉,脖子细细,挑一颗大头颅。他的身上是一件直裰,一种只有下等人才穿的直裰,且是粗布的。

这人一见酒馆里只有这几个人,不由得心里失望,他嘟出声儿来:“这么几个人,有什么好耍的?”那个老人见他失望要走,忙起身说道:“人不在多,有玩艺儿的就行。”他一说完,那个瘦子说道:“有玩艺儿,有玩艺儿,我怎么看不出有多少玩艺儿?”

他一句话说完,那个年轻人便叫道:“怎么没有玩艺儿,我一个你看。”

他象是久久等着,只等着这个瘦子来,他一跳便跳到桌前,拿出一只铜碗来。他把铜碗放在桌上。

瘦子笑笑,索性坐下看他弄玩艺儿。

这年轻人看看老人,心里更笃定些,他把铜碗放在桌上,长长地吸一口气把手指伸出去,一探。

便见出奇怪来了,那一只碗不动,却在碗里出来一阵阵沙沙响声。

原来那个年轻人把铜碗弄瘪了,再捅得狠些,便把那铜碗弄得漏了。

众人一见他年纪轻轻,便有这一手本事,不由得喝一声彩!

年轻人好生骄傲,他看看瘦子,直着脖,回桌旁坐下。

瘦子摇头,说道:“这玩艺儿平常,没什么好玩的。”

他漫不经心拿过那一只破铜碗来,举起来看看。那铜碗的底儿漏了,看出一小小的洞。

他说:“不能胡弄,这么好的一只碗,弄坏了可惜。”他拿手指轻轻一捅,那碗再漏一个洞。再捅再漏,最后这一只原来好好的碗竟在他的手下弄得象一片筛子。他大声道:“不好,不好。”

众人看他,竟是在众目睽睽下,把那一只碗捏捏弄弄,一会儿,那只碗好了。仍是一只完好的碗。那个年轻人本来傲然四顾,此时一见他弄起来象是玩笑,把一只碗弄坏,再修好,只是须臾间,不由得大惊。众人更是爆出一声好来。

老人笑笑,他坐在桌旁,看着那桌子,突地一拔,从他的胡须上拔下一根,把那一根胡须放在桌上。

众人看他怎么玩。

那瘦子也惊奇地看他,好好的,拔胡子做什么?只见老人把手放在桌上,他的手一动,那根胡须便飘动起来,在空中飘拂,来来去去,很是自在。瘦子看着这根胡须,有些动容。

这老者的本事惊人,他这一手功夫,在江湖上也是罕见,他的内功造诣让人惊叹不止。

瘦子看着老人,突地一伸手出去。

众人不知他伸手出去做什么,只见那一根胡须也仍是飘拂,但当他的手一拿回来,那胡须便慢慢飘落了,老者的脸通红,他的手在空中用力,筋也暴突。可他无论怎么发狠,那一根胡须再也不听他的。

胡须落在桌上,扑扑地暴成了三截。听得到那响声不小。

老者看着瘦子,瘦子看着老者,他突然很不恭敬地张大了嘴,向天很痛快地打了一个哈欠。

众人很失望。

他们又白等了,这个瘦子每三个月才在这酒馆里出现一次。这一次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他又打哈欠了,只要他一打哈欠,就要回去睡,再也不看他们的玩艺儿了。他的眼睛睁不开了,要起身走了。

忽地,那老者叫道:“等一等!”

那瘦子的脸上出现了责怪的神情:等什么,就只是这一点儿玩艺儿,还等什么?

有一个姑娘从帘后出来了,她拿着四只碗,把那四只玉碗放在她的脚上。就见她把脚抬起来,那四只碗都在脚上,姑娘拿起一只酒壶,远远把手扬起,唰地一倒。

酒浆倾出如一条水线!但见那姑娘的脚不时地抬起,脚一闪一闪,忽悠悠地抬起落下,一会儿便看得人眼花缭乱。再看那姑娘,她的脚向上一抬,一杯酒平平地飞起,直射向瘦子!瘦子正欲去接,那一杯酒忽地在空中停滞了,象是有一些犹豫,不想向前再飞。后面的酒杯可是不管它,一直射出来!四只杯,杯撵杯!那瘦子看着,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站起来,手伸出去。他的手一吞一没,须臾间,那四只酒杯皆没。众人看着他,见他一切均不看在眼中,不由得深深失望。

再弄什么,能叫他看了在意?一个壮汉喝道:“等一等!”

瘦子看看那大汉,他坐下了。大汉回头瞅一眼老者,他象是下了决心,走到了那瘦子眼前,把他的手伸出去。

这是一只大手,一只如扇的大手。

大汉另一手腾空,拿出一只袋子,袋里是七八把刀子,那刀细细的,长长的。

大汉叭地一声,把刀扎在手上。血流。

大汉再抓起一把刀,再扎!叭,一刀扎上,那手上已扎了两把刀了。

瘦子看着大汉,他的眼里忽有地一种厌恶的神情,他说道:“这也算是玩艺儿?”

大汉眼也不眨,他说道:“你知道一只人手能扎几刀?”瘦子不语。

大汉沉声道:“十七刀,一共可以扎上十七刀!”他叭叭叭再扎上三刀。血糊满了桌面。

瘦子突然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刚刚站起来,便见到他的眼前一黑。

眼前布满了人,人挤人,人挨人。

老者站在最前面。

他说:“我求你了,我们主人有难,你去救救她,好不好?”瘦子说:“我也有难,谁来救我?”

老者说道:“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忽地他噤声了。这人是他们一心求助的人,他要是有什么难处,他们怎么能帮得了?

瘦子说道:“我这个老怪物的难处,就是一见到没什么新鲜玩艺儿,就犯目困。你怎么帮我?”

众人中,有一个细长个子说道:“怪人,你帮不帮我们去救主人?”

瘦子说道:“我不去。”

一只手血淋淋的大汉眼里似有泪水,他说道:“你不帮我们去救主人,我的手就白流血了。”那姑娘看着他,忽地说道:“我们不求他了,他是冷血人,怎么会帮我们?”

瘦子大声道:“对啊,我是冷血人,人都叫我是怪物,你说怪物会不会帮别人?”

老者正色道:“人都知道你是怪人,可我知道你是谁。”

怪物看着他,奇道:“没人知道我是谁,你知道么?”

老者笑笑,说道:“我认得一个异人,她说出了你的名字,你姓柳。”

这瘦子的身子一抖,他是被人说中了心事,方才露了真情,还是他听老人说出一声姓柳来,让他大大吃惊?

他说道:“我告诉你,我不姓柳,江湖上的人都叫我怪物,你知道怪物是什么?就是我……”

他摇着身子,慢慢走出去。他走得很慢,慢得不象是人行,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有巨剑干将,还有宝剑莫邪,世人谁识?我看天下无剑,天下无人。”

他再走,说道:“只有琼楼玉阙,宫中寒彻。我欲与人分说,难得一解。”

他是一个怪物。看他神色,分明是一个年轻的人。

但看他的头发,竟是满头皆白。

他在街上走,满街的孩子看到他来了,都是围他起哄,叫道:“怪物,怪物!”

孩子们叫嚷:“北方雪白,南方藕白,怪物头发白!”

他低声道:“怪物头发白,怪物头发白!”

老者与他的几个从人跟着他,一直跟到了他的屋子前。

他的一所房子。说是房子,也算是房子,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棚子,他睡在那棚子里,便占了大半地方。他躺下了,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忽地,眼前有一个女人,一个满头都是头发的女人,看不清她的长相,她的头发太多了,在她的脸盘前,面颊上都是黑黑的头发,缠来绕去的。她说:“你能不能动一动?”

“动什么?”

“我坐一坐。”

他不动。

那女人吁一口气,很小心地坐下了。

如果她不小心,便会坐在他的脸上。

她说道:“老远处,有一个阵,那是一个叫做小武侯布下的。他布下了那个阵,在阵里困了许多的人。他说他要拿那些人玩。你去不去看一看?”

“不去。”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他看着这个姑娘,她的身体有一种体香,他轻轻地一嗅,说道:“香,你弄这香气来,我怎么睡得着?”

姑娘说:“你不能天天睡,你知道不知道,从前有一个巧手的女人叫南三的,她的手艺是怎么练出来的?她天天在夜里不睡。”

他说道:“那就怪了,她不睡,干什么?”

姑娘悄声说道:“看针,天天夜里看针。直把一根针看得大如走马,她才练成了一手绝艺。”

他说道:“那屋角有一根木棍,是我拿来挑衣服的,你就看它好了。”

他睡了,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他睡得很香。

偏有人不让他睡。哗——,房子倒了。奇的是,倒下的房子竟是没有一块土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一块土落地。所有的房子的土与房子的木架都被卷走。他仍躺着,但这一回看得到天,也看得到星星了。

老者说道:“如果你不帮我们,我会让你什么也做不成。”

瘦子说道:“我本来什么也没做。”

老者说道:“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瘦子说道:“我从前不是怪物,如今我是怪物了。”

老者说道:“我家主人是一个好人……”

瘦子一顿,说道:“天下好人多的是,我看到的都是好人。”

老者说:“你要不帮我们,你的睡处也没了。”

那个一只手扎坏了的大汉上来,扯掉瘦子的吊床,再点着火,把那吊床也烧掉。

老者漠然道:“你的床也没了,你再也无处睡了。”

瘦子说道:“一个怪物,睡哪里不是睡?”

他坐起来,对老者道:“主人给你们银子不给?”

老者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大汉说道:“我家主人是世代的主子,对我们恩重如山,岂止是给我们一点儿银子?”

瘦子叹气道:“这就对了,他给你们银子,不给我银子,是不是?他不给我银子,我就不必帮他,是不是?”

老者恨声道:“你……你……”他说得也对,老者的主人就是老者的主人,与他怪物有什么干系?瘦子躺下了,他如今已是席天幕地,他悠然道:“我再也不会与你们说话了,你们愿意做什么,自去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