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秀秀一个人呆在她的楼上。她很寂寞,她从前一向是一个人的,那时她愿意弹弹琴,写一点儿碑帖。她是很风雅的,一个很有学问的女人。但如今她写字也写不下去了,弹琴也弹不明白了,只是呆呆看着树。一个女人一旦知道了男人的滋味儿,她再怎么能独自活着?
树叶也枯黄了,这正是愁思的季节。
楚秀秀本是进士第的骄傲,但现在憨龟公对她是敢怒不敢言了,他每日只是恨恨地看着秀秀。
有人想见秀秀,但她不见,她整日只是躺在床上。
看来往的行人,看树,看那远远的一道道山。
据说山那边有许多的好地方。
恶人岗在哪里?是不是在那边?
憨龟公慢慢进来了,他问道:“秀秀,你身子还不舒服么?”
楚秀秀懒懒说道:“是,我只是头疼。”
憨龟公陪笑道:“你只是睡,只是躺在床上,人怎么能精神?你得出来走走,再见见人,那时你的精神头儿便会好些,女孩儿到了你这年纪,都是这样儿的。”
秀秀也笑道:“是么,爹说得也许对,但我不想见人。”
憨龟公笑道:“有一个江南来的大户,他说要见你,他写的字也是好的,他是一个文雅之人,你见见他也好。”
秀秀烦道:“不见,我不想见他。”
憨龟公哑了半晌,竟道:“秀秀,不是老爹说你,你这一向只是呆在屋子里,老爹连喝酒的钱也没了,还天天受那乌婆娘的气,她动不动便是骂我……”
秀秀看他,知道他很是窝囊,便劝他道:“娘脾气不好,爹还是多担戴些。”
憨龟公只能与秀秀一说,他吐声道:“我还怎么担戴?我一与她说话,她便说你,我说不过她。”
秀秀知道老爹受苦,全是那鸨婆说秀秀时,气得直骂憨龟公,骂他不中用,花了大本钱,居然不能让秀秀赚大钱,她一声声骂,直把一个憨龟公骂得狗头喷血。
秀秀道:“老爹,既是你愿意,就让那个文才极好的人来好了,我与他说话。”
憨龟公大喜,说道:“既是女儿愿意,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你得好好待人,你再把他撮弄出去,我在那老婆子面前就更得受苦了。”
秀秀一叹道:“那怎么能?”她俏然一笑。
憨龟公道:“秀秀,秀秀,你枉生一副好容貌,就是做个娘娘也不为过。只可惜了你好才华,只可惜了你好才华!”
憨龟公摇头晃脑,走下去了。
秀秀等待着,他看着楼梯,不知道这个客人是什么样子,他是一个文士,一定文才是好的,他的字写得好,能得憨龟公夸赞,自是不易。但他人品如何?
秀秀知道,天下的男人,除了人品极差,便是没有一丝才华,好象上天想得明白,只能给他一样。让他有了人品,便没有什么才华,待得他有了才华,便再也没有什么人品了。
听得有人走上了楼,秀秀的心竟然咚咚跳了起来。
只见一个丰朗俊秀的男人走了上来,他对着秀秀一揖,说道:“得蒙秀秀姑娘抬爱,真真感激。”
秀秀的心跳得厉害了,她从来不曾见到过象他这样的男人。这男人生得好,也很有气度。
男人对着秀秀笑,他说道:“我叫楚无心。”
楚无心?一个很不俗气的名字。
楚无心坐在秀秀对面,他微微笑着,手放得很自如。
秀秀差不多可以说有一点儿喜欢他了,因为男人把他手放在哪里,在秀秀看来甚是重要,楚无心不象别的男人。有的人手一动一动,动得让秀秀心里不安,知道他与秀间有极大距离。有的男人把他的手故意放在显眼处,说话声音也大,手也乱动。这种男人秀秀也不喜欢。这种男人多半是绣花枕头,做不得什么大事儿的。只有楚无心这种男人,你才觉得出,他对他自己很有信心。
楚心看着秀秀,在笑。
他的笑也是一种很体谅女人的笑,他那笑在告诉女人: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做什么,我一定愿意让你做,我不会强求你做什么。
这样的男人已经很少了,秀秀看着他,说道:“听说你的字写得很好?”
楚无心一笑,说道:“我写得不好,只是能写。”
他那样子显是很有信心,让人知道他的字确是写得很好。
秀秀突地象变了一个人,她的脸色变得很明媚,她微微窃笑道:“楚公子,你错了,你既是无心,怎么能写得好字?”
楚无心的两眼放光,他想不到秀秀会说出这般话来,便有些愣怔,说道:“无心者更是有心,这一点姑娘看不出么?”
这句话近于讨好,但秀秀与楚无心都再也无话。
秀秀看他,轻轻道:“我不愿意写字,写字太费时间了。”
楚无心大声道:“不错,你说得对,一个人只有什么事儿也不做时,才想起来写字。那时写字成了事儿,才写得好。”
两人也算是知音。
楚无心看着桌上的琴,说道:“姑娘,莫不如弹上一曲,让在下听听如何?”
秀秀说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秀秀一语道出,便让这楚无心也是吃惊,他听得出,秀秀话意,是说她既是不愿如此,楚无心何必又非要秀秀弹琴呢?
楚无心说道:“看来姑娘无心于此,但既是姑娘无心,就只好我来献丑了。”
楚无心也不等秀秀说话,便上去坐下,轻轻抚琴,弹了一只曲子。
这是一支江南的俗曲儿,人人都是会唱的,无非是唱江南的水,水边的姑娘与水边的情郎。
秀秀不语。
好久,秀秀才道:“公子何必弹它?”
楚无心道:“秀秀姑娘,既是我无心,姑娘也何妨无心,姑且听它一曲?”
楚无心慢慢抚琴,从他手下轻轻抚出一曲柔音来,他声唱道:
“边关风紧,无处不寒,愿君早把征衣添。
难情看晚,一夜无眠,却也有春光梦里。
说情无限,喜情无恨,
花也好,月也圆。”
秀秀瞅着这楚无心,怪他一个大大男人,竟然如此情意绵绵。
楚无心说道:“秀秀,从古佳人与英雄自是情投意合,你为什么不与我好好竟一夕之欢?”
楚无心凑近来,他想一亲秀秀芳泽。
秀秀止住了他。
楚无心道:“公子有意,佳人无心么?”
秀秀一叹,她说道:“公子不知,我与江北名人南云飞南老爷子有旧。他虽是死了,但我不能负他。”
楚无心摇头,说道:“秀秀,南云飞虽是与你有旧,但他早就死了,死人有什么兴味儿,你还是休提他,好不好?”
秀秀心里想着南云飞,怎么能忘?她只是呆呆怔怔地看着楚无心,心道:若是我早在见到了南云飞之前,便是见了你,我说不定便会真的跟了你,只是如今……
楚无心说道:“南家一门,都是已死,你知道不知道这事儿?”
秀秀盯住他,说道:“南家的人虽互,但还有南三元,还有南欣凤,还有一个南翔……”
楚无心突地大志叫道:“秀秀,你真的与那个南家有旧么?”
秀秀道:“不错。”
楚无心嘿嘿冷笑,他笑得不同寻常。
果是她与南三元有旧,楚无心找她,岂不是找对了人?
楚无心站起来了,他站在秀秀身边。
他四外看看,他想他应该在这里住上一夜。楚无心说道:“秀秀,我要与你住上一夜,让你好好体味男人温柔。我听得你老爹说,你从来不把男人留下,让他宿在你屋子里,你难道不喜欢象我这样的好男人么?”
秀秀看他,看着他把一只手慢慢伸出,来揽秀秀细细腰肢。
秀秀勃然变色,叫道:“楚无心,你住手!”
楚无心浪声而笑,说道:“秀秀,你想怎么?”
秀秀叫道:“楚无心,你给我走开!”
楚无心大笑起来,他悠然道:“秀秀,你错了,你老爹早就把你给了我,我给了他许多银子。”
秀秀心在跳,大叫道:“红儿,红儿!”
没人应声。
楚无心说道:“再也无人应你,你便听我的便了。”
楚无心无心扑向秀秀。
正在危急关头,便听得楼梯上有脚步声响,一声声轻响,慢慢直走向楼上。
楚无心不得不听这脚步声,他一听这脚步声,心便乱。听这声音,这人应是一个男人,他的功夫也是不弱。
楚无心大声道:“你是谁?”
那人不听他断喝,竟是慢慢走上楼来。
原来却是那个无名客。
无名客象是不曾看到楚无心,慢慢走到了楼上,一步步走进了屋子里,他走去坐在秀秀的椅子上,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秀秀,我来得晚了。”
楚无心顿觉有一阵子紧张。
他看得出,这人不比寻常。
“你是谁?”
无名客不吱声,他何必吱声,让楚无心紧张岂不是更好?
楚无心大声道:“你出去!”他象是一只虎,一只正在觅食的老虎,他正在觅食的时候,当然不愿意让一个男人看到。
无名客说道:“楚无心,你在恶人岗上作恶,我从不不曾找你,你又到这里来,岂不是找死么?”
楚无心大笑起来,他盯牢了无名客,一字一顿说道:“无名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那一天我派人杀了南家满门的时候,你就在那里,一直不曾离开,我只是钦佩你好勇气……”
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杀人,他岂不是得有好勇气?但无名客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胖子瘦子杀人,却不出手止杀,这让楚无心心里不安。
无名客是一个大人物,他不做一件事,必是有他不做的理由。
楚无心说道:“无名客,如今我杀得南家也差不多了,你想动手,快动手就是。”
无名客仍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
楚无心冷冷道:“无名客,我听得你只是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别人杀人,我便知道了你的秘密……”
无名客的声音仍是远远的,他看着楚无心,说道:“是么?有什么秘密,你说与我听听,好不好?”
楚无心大乐,他兴致勃勃,象是已经忘了无名客给他带来了不快,他走到无名客的眼前。
他大声道:“你与南家是世代友情,对不对?”
无名客点头。
楚无心又道:“你从前不叫个什么无名客,你只是一个和尚,你叫做明心和尚。”
原来无名客便是那个明心和尚,既然他是明心和尚,他一定是去过恶人岗,他一定与恶人岗的那疯子痴子等人交过手了。
他是天下唯一能逃得恶人岗的毒手的一人,连大侠蘧赛花都无法逃过恶人岗的毒手。
明心和尚原来便是无名客。
看来秀秀也不诧异,她一定也是早就知道明心和尚的秘密。
楚无心道:“明心和尚,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一直不与恶人岗人动手?”
无名客也一笑,说道:“楚无心,你说好了,我也一直想知道。”
楚无心心跳。
这人惹不得,他是一只虎,一只猛虎,他比恶人岗的人更是可怕。但楚无心的眼里已是闪着疯狂,他已经疯了,疯了的人怕什么?他什么也不怕,他不怕死,他只想一赌,用他的性命一赌。
楚无心盯住了无名客的眼睛,从这眼里看出了镇定,一种无畏无惧的镇定。他慌了,他是不是猜错了?他如是真的猜错了,他便得一死,他就会连这个美人楚秀秀也得不到,便是一死……
楚无心的心在发冷,一阵阵发冷。
他说是不说?
楚无心终于说话了,他吞吞吐吐:“无名客,我知道你,你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你的武功没了,你自从恶人岗下山,再也没了武功……”
真的说出来了,便是这么容易。
无名客不动,他是真的被楚无心说中了心事,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楚无心说些什么?
楚无心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一直在说,说得很快,既是已经说出,为什么不全都说出来?
“无名客,你是明心和尚,你从前功夫过人,自从你从那恶人岗下山来,你的功夫便被他等弄坏了,你再也不能出手杀人了,你只有原来那一点儿镇定。你在南家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南家一门都死,无法救他们,你只能在一边看着。胖子瘦子看错了你,以为你身怀奇功,其实你连一只兔子也杀不死……”
楚无心盯住明心和尚看,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他看到了明心和尚的眼光,他的眼光那么亮,亮得有一些奇怪。
楚无心噤声了。
这无名客盯住他,慢慢道:“你说完了么?”
楚无心突地象是泄了气,他慢慢道:“说完了。”
无名客笑了,他笑道:“我是明心。”
他说一句“我是明心”那神态极是骄傲,他傲然而视,看着楚无心,他根本看不起楚无心,他视楚无心为无物。
突地在楚无心眼前,立起一个人,他那气度,让楚无心顿时受挫。
明心和尚甚至都不愿动上一动。
他只是说上一句:“楚无心,我看你还不如一只兔子。”
秀秀看楚无心,说道:“你既是说他无一点儿功夫,你为什不出手杀他?”
对,你为什么不出手杀他?你为什么不出手?
楚无心的手握得很紧,他的手握出了汗。他无法动手,他的勇气正在一点点儿溜走。
如果他真的是明心和尚,他从前的功夫惊世骇俗,连恶人岗的疯子一说起他,都是肃然起敬。楚无心能胜得了他么?但他为什么对着仇人不出手,他为什么不出手?若是真有功夫,他一定会出手。
楚秀秀莺声而笑,说道:“楚公子,你是一个明眼人,既是你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一个无功夫的人,你为什么不杀他?”
楚无心突地大叫:“我为什么不杀他,我一定得杀了他,我杀了他,就可以再杀死南家那个丫头了!”
楚无心伸手了!
他的手正停在无名客的身前。
他只是一点出去,无名客便会倒地,他正指着无名客的死穴。
但无名客仍是不动。
楚无心大叫道:“你为什么不出手?你为什么不出手?”
如是无名客动上一动,楚无心这一指,必是毫无犹豫点出,他怕了,他的手在抖。
无名客太镇定了,世上没人象他这般镇定。
楚无心笑了,他笑道:“无名客,这女人很有味儿的,我就让与你好了。”
他转身下楼而去,走得很快,怕身后跟着鬼一般。
无名客看着秀秀,秀秀的眼里是泪。
秀秀的眼里有话,她在问无名客。
——他在哪里?
无名客知道他问的是南三元,但他没有找到南三元,他只是低下了头,一声长叹。
秀秀扑到了无名客的怀里,她轻轻啜泣着,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