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凤又看到了那个小孩子,她早已知道这小孩子是恶鬼。她看着那小孩子,他今天显得特别伤心。
欣凤无话可说。
虽是他救了欣凤,但他两人势同水火。她一见到这孩子,就恨他恨得直咬牙。象这孩子说的“你何苦总是咬牙,要是把你的牙弄得松了一颗,你那模样就不再这么好看了,那时你岂不是得后悔?”
欣凤不会后悔,她宁可恨这孩子,把她的牙咬掉。
这孩子看着欣凤,突然流泪了。
欣凤知道,如果你相信这孩子的眼泪,你就是一个天大的傻瓜。她静静地看着这孩子,等着他出花招。他总是有许多的花招对付欣凤。
恶鬼对欣凤道:“欣凤,有一件事,我不愿意对你说,但我还是不得不对你说。”
欣凤漫不经心,她知道这恶鬼决不会有什么好事对她说。
恶鬼道:“要我告诉你这样的坏消息,咳,不,我不说,我不说。让别人告诉你好了。反正你早早晚晚成了我老婆,在恶人岗别人也会告诉你那些事儿的。”
他有些犹豫,他一犹豫,欣凤反是认真起来。
欣凤看着他,等着他说那坏消息。
恶鬼道:“你哥哥是南三元?”
欣凤一听这句话,顿时头大如斗。
她瞪眼看着恶鬼,大叫道:“我哥哥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了?你说,你说呀!”
恶鬼道:“我是没把他怎么了,只是你家有一个仇人,那人名字叫做楚无心。你知道不知道楚无心?”
“楚无心,楚无心……”欣凤在心底里念叨几遍这旬名字,她得记住这名字。
恶鬼象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一坏消息告诉欣凤,他说得很快,如他说得不快,他将再也没有勇气把这一个坏消息告诉欣凤了。
“你哥哥南三元快死了,他是被那个楚无心打伤的,他躺在洞里,只剩下一口气了。你要是去看看他,还来得及。”
恶鬼不说了,他看着欣凤,他不明白欣凤此时究竟是怎么了。
欣凤听到了南三元的消息,竟是再也无话,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没有泪水,也没有问话,象是傻了一般。
莫非因为一家人的连连噩耗,把她弄得傻了?莫非她已经再也不能承受这压力了?她看着恶鬼,象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恶鬼突地大叫道:“我怎么这么傻?我干嘛要告诉你这些,我不告诉你,让那些恶人岗的人去告诉你好了。谁告诉你这个,你一定恨他。”
恶鬼转身就要走。
欣凤叫住了他。
奇怪的是,欣凤的声音,既无悲伤,也无痛苦。
恶鬼不瞅她,他慢慢说道:“南翔也走了,他跑了,人家说是他与那个痴子一同下了山。那痴子杀人,最是容易。”
恶鬼说话漫不经心,但他实在是想了很久,才对欣凤说这些事儿的,他知道,欣凤断了后路,她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一个男人。
恶鬼认定,他便是欣凤应该死心塌地跟着的那个男人。
恶鬼装作极是悲伤的样子,他盯着欣凤说道:“你要是愿意哭,就哭一哭好了,要是哭上一哭,你会好受一点儿的。”
谁知道欣凤并无泪水。
她只是看着恶鬼,说道:“我哥哥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他?”
恶鬼有些犹豫,他怕,他怕欣凤声张。如是欣凤声张起来,他藏起这女人的事儿便会败露,那样色鬼便不会与他干休。
欣凤慢慢说道:“你不必怕,你要是害怕色鬼,你就小心些,我一去,你便躲开好了。”
恶鬼象是下了决心,他直拍胸脯,说道:“好,你愿意去,就去看好了,你既是要做我的老婆,我不带你去,那怎么说得过去?”
两人便直走了许久。
在洞里弯来绕去,直如蛛网,他二人走来走去,那恶鬼一边走,还一边劝说欣凤,劝她莫要伤心,劝她好好活着,须知人生在世,大多都是不得意,终不能想不开,那样岂不是自伤身子?
恶鬼说话,真是好言好语。
两人走了好久,才到了一间石牢。这是一间很牢实的石牢,恶鬼叫道:“你看,那个人便是南三元!”
欣凤看到了人,但她看到的那人竟是不象她自己的亲哥哥,她哥哥南三元从来都是笑意微微,从来都是眼睛里闪着光的,他对欣凤乐呵呵的,此时他怎么成了那样子?
南三元坐在地上,衣衫破烂,已成褴褛,他的脸上满是伤痕,身上再无一点儿好处。呆呆怔怔地看欣凤与恶鬼,他已是认不出欣凤了,也认不出那个恶鬼。
欣凤看他,轻轻叫了一声:“二哥,二哥!”
南三元不出声。
欣凤瞅着南三元,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一时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她想问问她二哥,这究竟是怎么了?她们南家怎么竟会有这大祸,她怎么办?二哥看样虽生犹死,他已是不省人事,怎么还能为南家报仇?看来南翔也是凶多吉少了。而且南翔还是一个孩子……
欣凤无话可说。
她看了南三元许久。
最后,恶鬼看到了一个平静已极的欣凤,她只是回过头来,瞅着恶鬼,说道:“恶鬼,你愿意与我走么?”
恶鬼的心里嘀咕,他以为欣凤是叫他与她一起逃走,他说道:“不行,不行,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会跟着你走?”
欣凤伸出手来,她那一只手很是瘦削,那是一只很好看的瘦瘦的手,瘦得让男人看了都会怦然心动,她笑道:“我不想离开恶人岗,但我在这里得有一个人保护我。若是没人保护,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办?”
她刚才没落泪,此时反倒流泪了。
恶鬼是一个孩子,但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他看着欣凤那眼光,告诉了欣凤,他决不是一个孩子,他只是一个好色之徒。他盯着欣凤的身子看,专看孩子不该看的那些地方。
欣凤扯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热,象是一个发烧的女人。
欣凤慢慢说道:“你领着我,到你的地方去。”
她说“你的地方”,那几个字吐得特别清楚。
恶鬼当然明白,他在心里暗暗乐了,他早早把南三元的事儿告诉她,就是要她断了念头,如果一个女人断了念头,她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那时岂不是他想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恶鬼被欣凤扯着,欣凤的手扯得很紧,她紧紧扯着恶鬼,她的手再也无处去扯了,在这个人世间怕只能扯着恶鬼的手了,所以她扯得很紧。
两人来到了一处地方。
这是恶鬼的地方。在恶人岗里很少有人知道别人有一点儿什么秘处,因为这墓地太大了,你在这里弯来绕去,走上许久,怕也走不完这墓地。更有一个原因,让他们不愿意独自走这墓地。因为这里是墓地,你自己一个人走,也怕会生出不测。
只有这个恶鬼不怕。
他从小就生在乱石坟中。
他不怕坟,他知道,越是别人害怕的地方,对他就越好,他可以呆得很安全。
这里是一处墓室。走到了那墓室里,他们便看到了死人的骨头,那些骨头闪着磷火,在暗中闪闪发亮。看去象灯,但只是隐隐的灯,在墙壁间一闪一闪。
恶鬼慢慢道:“你别害怕,我数过了,这里有七十二个死人。这都是给皇上殉葬的人。”
欣凤道:“我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害怕?”
恶鬼很是高兴,他喜欢欣凤这样说话。他是一个男人,男人都喜欢女人依傍他们,让女人以为他们最可靠,那样他们便对自己更有信心。
恶鬼这瞬间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男人。
恶鬼对欣凤道:“你好好躺着,我给你拿一点儿吃的。”
欣凤只能好好躺着,她不敢动,这里到处都鬼火幢幢,没法儿说她心里有多恐怖。
欣凤颤声道:“你快点儿,我宁可不要吃的。”
恶鬼很快,他拿来了吃的。
在恶人岗里,最知道吃的东西金贵的人,便是这个恶鬼。他从小衣食无着,便对食物很是在意。他在这恶人岗里积了许多的食物,只要他到一处地方,准能在那里找到食物。
欣凤与他吃好了,二人躺在地上。
欣凤的气喘很粗,她在暗中定定地看着恶鬼。
欣凤说道:“恶鬼,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我,对不对?不然,你也不会把我从色鬼那里……”
她不说下去。
恶鬼的眼睛发亮,他盯住了欣凤,说道:“我从来没有看到我娘,我看你这模样,不知怎么,我一看到你,就心想,你一定象我娘……”
欣凤冷冷笑了一下。
恶鬼看不到欣凤笑。
欣凤道:“我就做你娘好了。你看我做你的娘,行不行?”
恶鬼勃然大怒,他叫道:“你做我娘怎么行?你是我妻子,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你知道不知道?我娶你时,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听得我娘说,我爹比我娘就小那么几岁。你看我现在小,但过了几年,我就二十岁了。那时,你就二十二了,那时还有谁分得出你与我谁大谁小?”
他果然说得有理,他也想得理直气壮。但他不知道欣凤是不是愿意嫁他。
欣凤突地说道:“我心里也不喜欢那个色鬼,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恶鬼大声道:“你当然不喜欢他!他一直也不会把你当成一个欣凤姑娘,他只会当你是一个什么皇妃什么娘娘的,他还会做戏,在戏里叫你别的名字,你就是欣凤,你就是欣凤姑娘,你怎么会喜欢叫你别的名字?”
恶鬼虽小,却人已经不小了,一语便是道破了欣凤的心事。
欣凤的心里很酸。
恶鬼却不知道,他不明白人一长大了两岁,那实在是差了许多。等他再长两岁时,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但现在他不明白。
欣凤的话语说得语重心长,她慢慢理着恶鬼的头发,说道:“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一开始看你,我以为你真的太小了,但你能这么对我,我真的很喜欢……”
她轻轻啜泣了。
男人有时不明白,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但最懂得女人的人才知,女人最厉害的两手,便是一笑一哭。
好看的女人,妩媚的女人,她只要一笑,便可以要男人再也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再也不知自己是谁。他宁可把八百里烽火都是点起,拿他的性命当成儿戏。他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女人的一笑。
这一笑值得这许多。
好看的女人,她要是一哭,也顿时要男人火气起来,由是才有了争夺搏杀,才有了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
欣凤这一哭,竟是把一个恶鬼哭得直伤心,他叫道:
“欣凤,欣凤,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对我说说好不好?”
恶鬼心里,一直以为她是为她一家的死而伤心,却不料欣凤说出了一句话,顿叫恶鬼柔肠千转。
欣凤说道:“我不愿与他在一起,他不喜欢我,他只喜欢卓文君,他只喜欢虞姬,他只喜欢杨贵妃。”
恶鬼再无话说,此时他如是再不知趣,他就再也不会是一个男人了,他轻轻把欣凤揽在怀里,说道:“你就跟我,你何必跟他,他是一个坏蛋,你不体恤你,我会心疼你……”
天下很少有这种男人女人。
她看着他,难说她心下做何思想。他也看着她,他人小鬼大,但他是不是被她迷住了?他只是呆呆看着这个女人,全然忘了他也是恶人岗上的恶人。
他此时只是一个小男人,一个很小很小但他自己从来不认为自己很小的男人。
他轻轻说道:“欣凤,你喜欢我,你南家的血仇就可得报了。”
欣凤叹道:“你哪里有这么好?”
恶鬼盯着她,说道:“恶人岗上,只有一个人,他让我害怕,剩下的人,再也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欣凤轻轻昵喃道:“疯子,是不是疯子?”
恶鬼点点头。
疯子,恶人岗上的人也不知道疯子是什么心思,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欣凤道:“我也不与那个疯子作对,我不怕他。”她撇撇嘴,显是对恶鬼不屑。
恶鬼大声道:“欣凤,你若是真的喜欢上了我,我对疯子也不怕。你要我杀死他,我就杀他!”
欣凤慢慢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真的……谢谢你。”
谁也不知道时间,时辰在慢慢溜走。
欣凤把这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
恶鬼道:“错了,错了,人家都是男人抱着自己的女人,怎么是女人抱着男人?”
欣凤话语轻轻:“你不是一个平常的男人,自然不能有一个平常的妻子,我就得抱着你。”
恶鬼的心里象是含着蜜,他笑着,笑得太得意了。
欣凤把他放在石床上,她动作轻轻,象是久久已是熟稔这些情事。
她慢慢地脱下她自己的衣服。
她没有一点儿羞涩,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小男人?还是她已是下了决心?
她已经会用她自己的身体了。
一旦女人会用自己的身体,让男人的眼光发亮的话,那男人肯定就会坠入情网,再也不能自拔。
欣凤很满意,她听到了恶鬼的喘息声,他的喘息声很粗,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疯子看着那楚无心。
楚无心也看着疯子,他们两人久久不曾说话。
疯子一叹道:“我看你还是走了的好。”
楚无心说道:“你要我去哪里?”
疯子说:“你在这里,要是有人想杀你,我也阻止不了他。”
楚无心大声笑道:“真是怪了,我在恶人岗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怎么会有人想杀我?你不要吓我!”
疯子道:“我知道,有人会杀你。”
疯子的眼睛目光炯炯,他盯着楚无心,说道:“你父亲于我有恩,我会照应你,但你不要忘了,恶人岗有条规矩,只要有一个新的恶人,他就会宰了一个恶人岗上的人。
那时你的性命,最可忧虑。”
楚无心默然,他知道疯子说得对。
恶人岗为什么有这么一条规矩?是为了恶人岗在江湖上最有威风,还是想让恶人岗上的恶人都不能松懈,让他们都得居安思危,成为一个最有本事的人?
没人知道,恶人岗已经在江湖上存在了上百年了。如是没有这一条,说不定天下早就没了恶人岗。
楚无心道:“谁会杀我?”
疯子仍是闭着眼,但他话语声声,极是坚定,他慢慢道:“活菩萨、恶鬼、色鬼,还有痴子。他们几个准有人想杀你。”
楚无心不语。
没有人知道楚无心的父亲究竟为什么要死。
但疯子知道,他也知道楚无心也许会知,但他不会说,对楚无心说这些有什么用处?他知道,就是楚无心知道了那事实真相,他也一样会去杀人,他也一样得杀死南家满门。因为他是楚无心。
他从前不叫楚无心,他那时叫楚文心。
文心与无心有很大的分别。
疯子道:“我看你还是走,不然我护不了你。”
楚无心道:“他们要杀我,就要他们杀死我好了。只是你再不用理我了,你与我父亲的恩怨,就算是一笔勾清,你看好不好?”
楚无心走出门去。
他走到了门口。
只听得疯子一叹,他轻轻说道:“无心,无心,人之恩怨,实是难述,你勾也勾不清,你算也算不完……”
楚无心象是被钉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