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晚了,所有愤怒的人都回家了,历年来西夏无大战,人心都散了,也无甚大事可做。此时得一个奸细,打她,扔她,满足了许多人的快意,他们为西夏国做了大事,他们回家去了,如果明天红顶天不死,他们还会来扔她,打她,一直到把她折磨死。
她渴极了,也饿极了,没有人理睬她。
看守她的士兵不管她。
那是两个士兵,一个是老兵,一个是年青人。
到了夜深,她蜷在那里,几乎睡着了。
来了几个人,叫道:“红大哥,红大哥!”
她抬起了头,不是那几个无赖,是李霸,黑虎。
两人一个满面是泪,一个没了一条臂。
黑虎说道:“红大哥,你先喝一点儿水。”
那个年青的士兵想叫,老兵喝道:“别叫,你躲到一旁去,装看不到。”
那年轻士兵笑道:“我看到了。”
那老兵说道:“你看那个断臂的是黑虎将军,他是西夏勇士,还有那一个李霸将军,他是镇国将军。他们都来看红顶天,你知道为什么?”
年轻人问:“为什么?”
老兵说道:“她保住西夏一国人的性命,她是西夏的救命恩人。当年她去买粮,敌六国,保西夏,你懂什么?”
年轻士兵听呆了,问道:“那为什么要杀她?”
老兵轻声嘘他:“轻一点儿,我告诉你,她是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她不肯嫁与大王,去嫁了别人。”
年轻人点头,他明白了。
李霸跪地叩道:“红大哥,你原谅兄弟,我们不能白天来看你。”
红顶天闭眼喘,她说:“我知道。”
黑虎说道:“我们去求太后,但太后说,她去找圣上了,圣上不放你,他一心要杀你。”
李霸说道:“红大哥,不如你走吧,我们放你走。”
红顶天摇头,说道:“不可!我走不了。”
忽地从暗地里冲出来几个无赖,他们扑在地上,哭叫道:“大哥,你走吧,我们跟你走,我们拼了性命,也要保你走!”
这是秃癞头几个无赖,他们跪在地上,对着红顶天哭泣。
秃癞大声哭道:“大哥,我们不知道你就是红顶天啊,你是西夏的大功臣,大王怎么能害你?你走吧,你走,看谁敢拦你,我跟他拼了!”
黑虎说道:“大王不会放过你的,红大哥,你走吧。”
他们所有的人从前都叫红顶天红大哥,即使他们的年纪比红顶天更大。
红顶天说道:“我不走,我是西夏人,我去哪里?”
李霸与黑虎看劝不动她,只是哭泣,看来再不复是那一个踌躇满志的红顶天了。
红顶天看着那几个无赖,忽地说道:“弟兄,你们过来。”
几个人跪在她的身前,听她说。
红顶天说道:“大丈夫不能只做街头无赖,能做一点事儿,不论大小,也算不白活一回。黑虎,李霸,你两个把他们分头领回家去,严加教诲,要他们做一点儿好事。”
两人跪拜着答应,既是救不了红大哥,大哥吩咐下来的事儿,怎么能不做?
秃癞叫道:“不可,我们要跟着大哥,大哥做什么,我们也去!”
红顶天一笑,说道:“大哥要死了,你们跟着大哥,怎么能行?”
秃癞说道:“我们与大哥同生同死!”
红顶天怒斥道:“胡说!我活过了一回,做了西辽王妃,做过西夏王妃,一生征战多次,也算是出生入死,总算没白活。你做过什么?”
秃癞哭着,说不出话来。
红顶天说道:“李霸、黑虎都是我的好兄弟,他们会带着你们,你们好好学,做一点好事,也好让我放心。”
一旁早就哭成了泪人儿一般的年轻士兵对老兵说道:“她是好人,她是好人哪。怎么要处死她,怎么要那么折磨她啊?”
天要大亮了,李霸说道:“大哥,吃一点儿,喝一点儿吧。”
红顶天展颜一笑,说道:“好啊,就吃,就喝。”
李黑跪着喂她,黑虎递上吃的,看她吃一口,再递一口。
一旁哭痛了那几个新拜的兄弟。
再游街了,那年轻的士兵在前面挡着,叫道:“不许扔,不许扔!”
老兵在身后挡着,叫道:“人家是女人,你们欺负一个女人,有什么能耐?”
那些愤怒的人们更火了,往他们的身上扔垃圾,叫道:“敢护着叛逆,护着奸细,打死你们!”
拳头如雨,那年轻的士兵看着老兵,流泪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太后听着街上的锣响,对西夏王说道:“事不过三,你游了她两日,你要拿她怎么办?”
西夏王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恨她。”
太后说道:“你要杀了她?”
西夏王吓了一跳:“我没想杀她,我不杀她。”
太后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要杀了她,就绝了后患,如果你不杀她,一开始就应该对她和颜悦色,对她百般恭敬,让她体会到,在你的怀里,比起在那个什么西辽王的怀里要好上百倍,那样她才能被你所用。”
西夏王说道:“我不想用她,你也知道,我刚尝到了做西夏王的甜头,如果她再回来,我有什么好?”
太后叹口气,说道:“你沉迷酒色,真得有人管束你,你以为西夏安然无恙,只是你守国有功吗?那是西夏在诸国正中,谁也无暇管它,无暇图它!如果金人不与蒙古开战,如果蒙古胜过了金人,或是卓书得了回鹘,或是黑汗大定,或是大宋图强,西夏都首当其冲,必是被灭,那时你有一个红顶天,比有你那些唯唯诺诺的大臣不知顶多少用!你父王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教出一个红顶天来,他也不染指那个女人,便是给你留着的,要你留下她,要你娶她,你娶了她,但你留不住她的心,让她去嫁了那个西辽王,你就败了一回,再让她回来,你折磨她,百姓不知,便打她骂她,但朝臣哪一个心里不明镜一般?你拿她游街,她白日里受辱多少回,你夜里便被人数落多少回,你不懂这个吗?”
西夏王再无得意,他看看母后,说道:“母后,我怎么办?”
太后来回走着,她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法子。
她说道:“她回来了,住在街上,住在破房里,便不打算与你再和好,也不打算做西夏的臣子了,你只有一个法子,杀了她!”
再无声音。
西夏王也呆住了,他想着,他杀了红顶天,杀了红顶天?忽地他大声叫道:“对啊,我杀了她,让她再也无法活下去!”
太后说道:“你不能派人杀他,只能暗暗杀死她,在游街时,你着人暗中下手,杀了她,那样便可以推诿于人了。”
西夏王想一想,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如果母后给我出一个主意,我一定能办得好!我派李霸、黑虎去杀她。”
太后说道:“不行,他们都是当初红顶天带去蜀中买粮的勇士,他们都很敬佩她。”
西夏王说道:“不敬佩她的人,有多少?我宫中的女人不敬她,但我能派她们去杀她吗?”
太后说道:“有一个人,他最恨红顶天,你着人去请他来杀红顶天,而且去的那个人只要告诉他,红顶天如今正在游街,再过几日,就会做大王的近臣了,一告知他们,他们自会来行刺。”
西夏王说道:“他们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太后说道:“当初行刺你父王的那个贺军司,你记得吗?”
西夏王拍手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告诉他,不对啊,他早就死了……他死了,母后,你记错了,他死了。”
太后说道:“贺军司虽死,他的儿子还在,你派人去找到他,他会来的。”
西夏王说道:“母后怎么知道那个人是贺军司的儿子?”
太后喟叹道:“你要是不天天沉迷酒色,你也会知道的。”
太后走了,只剩下了西夏王,他想了一会儿,头脑里乱懵懵的,他失声而叹道:“我不想他了,太累,太累,让人去找他好了。”
在兴庆府,有一条街,那是一条商街,里面有一间大大的珠宝店。
一个老人进了珠宝店,他要买珠宝。
那老伙计帮他选。他忽地说道:“我要见小掌柜。”
那老伙计看他那鬼祟样儿,说道:“你找小掌柜的做什么?”
老人说:“有一桩大买卖,要告诉他。”
他见到了后院的小掌柜,小掌柜的样子很深沉。
老人说道:“在兴庆府,正在游街。那个游街的人是西夏的名人,原先是大王李若非的爱臣,是西夏王的爱妃,后来不知为什么嫁与了西辽王,再回到西夏,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如今被大王游街。”
小掌柜说:“为什么告诉我?”
老人说:“两夏王想除掉她,但他不愿意动手。”
小掌柜说道:“我也不愿意脏我的手。”
老人眯着眼说道:“她杀了你父亲。她和那个耶律重恩都是你的杀父仇人!”
老人再不说话了,他走了,只剩下了小掌柜,他仍在磨手里的铁胆,铁胆的声音太刺耳了,咯咯吱吱响。
当第三天游街时,那些打红顶天的人再不打她了,他们跟着那游街的人,窃窃耳语,可能是他们家里的老人告诉过他们,那几年他们长大吃的都是红顶天带人从蜀中运回的米,也可能是他们的家人告诉过他们,红顶天不是一个淫妇,她只是一个被西夏王淡忘了的女人。
他们默默跟着红顶天,看着她。
红顶天的脸是洁净的,她看着街上的孩子,还笑了一笑,那老兵与年轻的士兵都流着泪,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罪过啊,罪过啊!”
游街的车过了长街,过了王宫,再到了一条小巷子前,老兵说道:“我们歇一歇吧,红姑娘?”
红顶天点点头,年轻士兵说道:“红大哥……我能不能叫你红大哥?”
红顶天一笑,说道:“你叫好了,他们都叫我红大哥的。”
年轻士兵说道:“我们爷两个昨晚没睡什么觉,他告诉我你许多故事,你真有本事。”
红顶天说道:“你看我是一个女人,才有那么多的佩服吧?”
年轻士兵挠他的脑袋,说道:“我不会说,我只是佩服你!”
好久无声。年轻的士兵说道:“红大哥,我知道,你只要那一支枪在手,谁也拦不住你,你为什么不走?”
红顶天说道:“我做错了一回事,我不该嫁与西辽王的,你知道不知道?”
那年轻人不懂,只看着红顶天。
红顶天说道:“忠臣与贤妻是一样的,你得一直对一个人尽忠。我是西夏人,我得忠于西夏王,我从前是忠于西夏王的,老王爷待我很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年轻士兵急得要命,红顶天看出来了,说道:“你想问我什么?”
年轻士兵长吁一口气,说道:“红大哥,我冒犯你了,我想问你,人家都说,都说……”
他真难于说出口。
红顶天愿意对他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何不把自己的苦衷都对他两人说一遍?
坐在槛车里,红顶天心潮澎湃,她说起那个老人,他看中了她,那时他就中了毒,他不愿意让她也中毒,他便教她一身武艺。累了,她就躺在老人的怀里,撒一回娇。有心事了,就对着老人说。老人虽说是王爷,但他的妻子不愿理他,因为她怕中毒,怕染上毒。那时只有她与老人朝夕相伴,他很开心,她也开心。
红顶天说道:“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太多,流不完的泪水哟。
年轻士兵再问道:“你为什么要嫁与大王?”
红顶天说道:“老人安排我,要我嫁与他的儿子,因为他保不住西夏。”
年轻士兵不出声了,他知道了红顶天的苦衷。
老兵也不出声,他是老人,知道人生的苦楚更多。
蓦地,有一伙人冲出来,叫道:“杀死红顶天,杀死红顶天!她是西夏的叛逆!”
两个兵士推车要走,但那一伙人围住了他们,刀枪齐出,一直扎向红顶天!
红顶天不护不动,只是坐在那里,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她的啸声震天,令那些人惧怕。但他们看着满身是血的红顶天居然不动,不由得大是开怀,道:“她是叛逆,她心里有愧,不敢动手!”
那些人拿着刀枪,都是一些破烂,老兵忽地叫道:“红大哥,他们不是百姓!”
红顶天的心里闪过一丝亮光,她也想明白了,他们不是百姓,他们是装作百姓来杀她的。莫非他们是西夏王的人?不对,她看得出西夏王的护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身手,她也清楚。
那年轻的士兵叫道:“红大哥,你的枪!”
他疾忙过来,拿那一支枪给红顶天。那是一支只有尺余长的枪,但如一抖,这就会长成七尺,是红顶天无坚不摧的枪啊。
她接枪在手,那些人怕了,他们退后了许多,但刀砍烂了那年轻士兵的后背,他说道:“红大哥,你不能死!”
老兵叫声也嘎然而止,他的头被砍没。
红顶天的怒气来了,他们可以杀死她一人,但他们为什么要杀老兵?她虎吼一声,人从槛车里跳出来,枪振成七尺,直逼向敌手!
唰一枪,杀死一人,挑得那人的身体直飞向天,再唰一枪,挑得一人直摔在墙上。
红顶天再复是红顶天,她再也不是一个囚徒了,她怒声而喝,杀了几人。
那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叫道:“杀了她,杀了她!”
红顶天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是谁?”
那人嘿嘿冷笑,说道:“是我,我就是我,我是西夏百姓,我要杀你!”
红顶天立住枪,说道:“你走吧,我不杀人了。”
那年轻人吼道:“你杀死两人,还说不杀人?”
红顶天说道:“你杀了两人,我也杀你两人。”
红顶天拄着枪向前走。
她走得很艰难,在前是一条长巷,在那巷里外,就是大街。
她要走上大街,走上大街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忽地闪亮了,大街上满是兵士,他们手执钢刀,站在那里看着,看红顶天出来。
远处是西夏王,他喊道:“我给你一个机会,饶你不死,你还杀我两个兵士,杀了她!”
红顶天冷笑,她站在那里,当千刀万枪刺向她时,她心里蓦地升起了一个男人,那心里好柔好柔的,那真的是女人的温柔,她知道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了。
但奇怪的是,在最后临死前,她想到的人不是那个老人,不是耶律重恩,而是答罕,那个无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