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络绎不绝,向神山进发,他们听到了消息,有人像卓书大王一样,要走神山,要证明他是比卓书大王更得神谕的人。他们急着来看,赶来阿里,再奔冈底斯山。看到了神山,听着那个神的儿子的传说。他们想亲眼看一看这人,看神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的。
莫奴生已经走了九天,他的身子很沉重,他的步伐也越来越慢,在众人的眼里,他越来越像是神的儿子了,他形容枯槁,人很削瘦,十步一叩,向神山走去。
十三圈,顺着右手方向走,绕山走行十三圈,常人做不到,只有神的儿子才能做到。
莫奴生的身后只有三个喇嘛了,他们跟着莫奴生,在走最后的行程。
这也是最健壮的喇嘛,早先有十人都躺在路旁,他们中有一人已是奄奄一息。
在神山死去的人是最幸福的,他们一无牵挂,在神山有众佛听释迦牟尼讲经,他们死在这里,灵魂受到最好的照拂。
一路上摆满了经石,也挂满了哈达。
人们对莫奴生顶礼膜拜,都不折不扣看他是神的儿子。一路上有的病人要他摸一下,摩顶祝福,让他们的疾病早愈。有的人要莫奴生看看他们的孩子,把新生的婴儿背到了高原上,让他一出生便受到神的儿子的祝福,他来日定是大富大贵。
莫奴生比卓书当初有更大的艰难。
这一次走神山,人们似乎更是狂热。
当莫奴生来到了眼前时,所有的走神山的人,无论老幼,都对他行礼,他们以头抵地,像对神佛一样顶礼膜拜。
莫奴生走过去了,有的人跟着,跟着走三圈,走五圈,并且从此可以向自己的亲友夸耀,我与神子一齐走了五圈,走了三圈。我看见他了啊……
莫奴生仍在走。
如今是银喇嘛跟着他了,他与另外三个喇嘛一齐,跟着莫奴生。
莫奴生自从那一夜后,便夜夜有卓书来扰他。一开始时他很生气,后来他累了,忽然一夜睡着了,睡得很香。待得他蓦地醒来时,忽地看到卓书的眼光在盯着他,近在咫尺地盯着他。
他不怕,只是问:“你没有什么诡计了吧?”
卓书一笑,说道:“我在想,你没有女人怎么睡得那么香?”
莫奴生说道:“我心里没鬼,便睡得香甜。”
忽地卓书放声大笑,说道:“你一定遇上了乌雅,你说,她在哪里?”
莫奴生心里大惊,他怎么会看出来的?
卓书说道:“你不必不承认,天下只有两个女人会那令人蚀骨销魂的抚摸方法,一个女人是乌苏,我亲手把她埋在大漠了,再一个就是乌雅,她在大沙漠的沙暴中失踪了,她在哪里?”
莫奴生说道:“我不知道。”
卓书狠狠道:“就只是为了乌雅,我也会杀死你!”
莫奴生说道:“你不要妄生猜测,你怎么知道我遇见了你的什么乌雅?”
卓书说道:“告诉你,你也死得明白。我告诉你,如果你是一个平常的男人,就是你的武功再好,你也只能将三十六块骨骼里的二十四块放松,那时你便得到了一个正常人的放松与休息。但如果你得到了乌雅与乌苏的抚摸,你的三十六块骨胳便有三十四块都是放松的,这样你睡觉时的神态与别人便大不一样。你不懂吗?”
莫奴生真的不知道,他不如卓书。
卓书说道:“你说出乌雅在哪里,我便放你下山,让你走得洒脱,不然你就是走完了神山,不待你走出吐蕃,我也要杀了你!”
莫奴生对他说道:“我不认得乌雅,我只认得乌心。”
卓书待得他再不理自己了,还兀自在念叨:“乌心,乌心,乌心是什么?无心?黑心?不明白。”
莫奴生再走了一天,到了夜晚,他睡不着了,他的身体都像有一种火在烧,在烧那肉体,在烧那骨骼,骨骼也在微微颤抖。这是他从来不曾感受到的一种体验。
卓书来了,他仍是提着一只酒瓶,他那酒香逼得莫奴生的胃猛劲儿地提起来,甚至大声地咳起来。
卓书说道:“上一次我对你还没说明白,我要告诉你,如何使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你愿意不愿意听?”
莫奴生不理他,看来他还想让莫奴生睡不好觉。
莫奴生闭着眼,他不想再与卓书说一句话。
卓书说道:“女人的奶本来是滑的,从前有人说诗句,说的是‘春寒水滑洗凝脂’,说的是这种奶,那么滑,那么软,你明白不明白?可惜唐青青的奶,是我遇见的女人最好的,我没办法,只好割爱了。只是我在手术前,天天夜里还是玩过一阵子的。”
莫奴生还是无动于衷,他咬着牙,不吐声。
卓书说道:“莫奴生,我告诉你,她回蜀中唐门也只能一死。她再活着做什么?你说她能干什么?做一个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的怪人,她不能愿意,她能死了,你的两个小崽子要杀我,他们会再来的,只是会拎着一兜子暗器来,那时再杀了他们,把他们的那玩艺儿炒了下酒。”
莫奴生再不吐声。
忽地银喇嘛说话了:“阿弥陀佛,我如果把大王说的话对吐蕃人都说出去,大王能不能再在子民面前站着说话?”
卓书笑笑,回头说道:“老和尚,我没跟你说话,你不必理我。我也知道,你在吐蕃有些嫌我了,不像当初那么对我亲热。可我告诉你,要找人替代我,还没那么容易。再说,他再怎么好,只是一个黑汗人,难道吐蕃能用黑汗人做大王吗?”
银喇嘛说道:“只是要告诉吐蕃的子民,走神山也是常人能走下来的,不单单是吐蕃王能走。”
卓书放声大笑,说道:“你的莫奴生还有最后三圈没有走完,但他完了,他已是神竭气枯,再走下去,只能一死了,莫非你没有看见?你当我走神山时靠的是什么?我有对神的膜拜,也有对天下江山的野心,是耶律重恩提醒了我,我才走下来了。莫奴生没有这个,他必死无疑!”
银喇嘛平静地说:“如果卓书大王想说话,我们去一旁说,莫要打扰别人,你在走神山时,也无人打扰你。”
卓书笑,说道:“神在护佑你,你便不怕。你怕么?”
银喇嘛正要再说,莫奴生看得出,卓书如今正恐天下不乱,他笑一笑,说道:“让他说好了。”
银喇嘛坐在一旁,看着莫奴生睡。
卓书仍在讲他的鬼话,他想刺伤莫奴生的心,刺怒他的火性,让他再无心智。但莫奴生不理他,他像握着自己的刀一样,虚握着他自己的手,要睡着了。
卓书大声说:“唐青青……”
莫奴生的心要乱了,正在此时,银喇嘛开始诵读《金刚经》,卓书想大声斥他,但一想在神山上,他诵经你还敢斥他么?你不怕神怒佛怨?他只好自己对莫奴生讲他的唐青青,银喇嘛诵经的声音很洪亮,一时遍神山都有人跟着诵起了经文,原来那三个喇嘛跟着莫奴生久了,都知道卓书夜里的伎俩,他们也愤怒,此时也跟着大声诵经。诵经的声音淹没了卓书的鬼话,莫奴生安稳地睡着了。
一路鲜血,这是莫奴生的最后一圈了,他跪拜得很艰难,一步一叩时,那步子趔趄,那一叩也十分不稳。
卓书带着他的人,跟在后面,此时他才知道,他的酒与肉都无用了。到了最后几天,莫奴生的嗅觉不灵了,他根本就不嗅那香气,只是看着神山,一步步走。
银喇嘛带着他的十几个大喇嘛跟在后面,只要莫奴生走下来,只要莫奴生不像老吐蕃王那样喷血而死,卓书走神山的神话便完了,他们会再制出神话来的,但那时一切都与卓书无关了。
乌雅也仍蒙着面纱,她跟着莫奴生,她心里后悔,她知道莫奴生的心意,不让她在卓书面前露面,怕卓书害她。但她怕什么?她死过几次了,怕什么死?她要跟着莫奴生,决不让卓书的鬼阴谋得逞。
莫奴生一直在走,他看着远处,忽地有人唱起来了,那是一曲黑汗的歌儿,唱的是一个人死了,他的骷髅头里长出了鲜花。莫奴生激动起来了,但那歌忽地没了,只剩下了跟前的人,都是人,他们跪在路上,对着莫奴生行礼。他们的心意,是把自己的一点儿气力都注入莫奴生身上,盼他创出奇迹。
莫奴生一直在走,走在玛旁雍错的湖水旁,走在神山的脚下。忽地,在傍晚时分,他不声不响地昏倒了,躺在地上。
卓书叫道:“银喇嘛,你的人倒下了,你再也赢不了我!”
银喇嘛的声音平静,他说道:“还有一天,明天一天,你要在明天看他走出神山!”
银喇嘛已是断定,莫奴生肯定会赢的,他能走出十三圈,能走出神山!
所有人都看着莫奴生,那两个喇嘛要抱他起来,把他的头放在一块石头上安睡。
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我来!”
那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很少有人知道她是随着莫奴生一齐来的。她抱着莫奴生的头,说道:“不必你们费心了,我自照顾他。”
她把莫奴生抱至一旁,像一个正在哺乳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最需要什么,她也正有,她把莫奴生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再慢慢坐在地上。
她的身体与莫奴生的身体像能溶成一体,她伸出手来。
卓书如被雷殛,他想叫,但他叫不出来。那个女人的手是那么令人熟悉,那是他最熟悉的手!
乌雅的手在抚摸着莫奴生,莫奴生像是久盼的干苗遇见甘霖,他轻轻地呻吟了几声。
乌雅在流泪,她在抚摸着莫奴生的骨骼。
卓书大叫道:“不可,银喇嘛,她破戒了!”
银喇嘛正色道:“什么破戒?”
卓书说道:“有严令说,上神山的人不近女色,不得吃不得喝,走完了十三圈神山,一步一叩,到了经石前,背一块经石放在经幡下,方才算是走完了神山,对不对?”
银喇嘛说道:“不错。”
卓书说道:“她是一个女人,算不算是女色?”
银喇嘛说道:“算是。”
卓书说道:“她用手抚摸莫奴生,就是使他近了女色,他近了女色,怎么不犯戒?”
那乌雅忽地说道:“大王错了,他不算是近女色。”
卓书不愿与乌雅对话,他忽地自嘲道:我天天对着莫奴生说,他的女人被我得到了,谁知道我的女人竟也在他手里?
他不对乌雅说话,只是说道:“他怎么不算是近女色?”
乌雅说道:“人人都知道,大王在戒斋日也与女人在一起,女人也抚摸大王,大王能说你在戒斋日也总近女色吗?”
卓书心里暗恨,他心道:要说刺我,当然是你乌雅最狠,你知道卓书公子的一切,你要杀我,只捅一刀便够了。
银喇嘛大声道:“大王,你得回答此问,如果你在戒斋日总近女色,你便不得再做吐蕃王了。”
要说吐蕃,敬神佛,也颇是尊敬,吐蕃王也有许多忌戒,他如是破了戒,再怎么受信神佛的子民尊敬?
卓书大声道:“我看那不算是近女色!”
乌雅一笑,再不作声。
卓书暗恨道:我不能杀你,一生真是遗憾。我要再遇见你,我就像对唐青青那样,对你,我更要狠!
但他笑对着乌雅说道:“乌雅,你真是辛苦了,你跟了莫奴生了?”
乌雅问道:“你问谁?”
卓书笑说道:“你是乌雅,我知道你是乌雅。”
乌雅说道:“大王看错了,我不是乌雅,我叫乌心。”
卓书愣了,是不是莫奴生也不知道她是乌雅?那样他的恨意会稍微轻些。但焉知乌雅不是对他说谎?
他问道:“乌心与乌雅哪一个好些?”
乌雅笑笑,说道:“无雅只不是人,无心便什么都不是了。”
卓书心道:你跟着我,便对我不敬,你再跟了莫奴生,岂不是害我?但他说不出。只看着乌雅的动作,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了,但那已是物是人非,恍若一梦了。
卓书说道:“乌雅,你跟我下山,我可以放过莫奴生。”
乌雅说道:“你休想,你是不是在神山梦见了神启,要你好好做人?”
卓书心里忽地念道:我很久不梦见乌雅了,如今还梦到了她,足见神山真的有些古怪。
乌雅说道:“卓书公子,我一连三天都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扯着两个女孩子,风一卷来,你便松开了手,你说这梦怪不怪?”
卓书心一抖,他也心虚,说道:“是你梦见的,作不得准。”
乌雅说道:“你何不对着神山一誓?”
卓书心道:发誓就发誓,当我怕吗?但他一跪下,心忽地一栗:我何必发誓,万一神怒佛怨,我怎么有好?不如我用话语对付过去。他说道:“乌雅,我不必对神佛发誓,我一个吐蕃王,一年只能有两个誓愿,怎么能为了你一个梦,便发下大誓呢?”
乌雅幽幽地说:“乌苏真傻,她当你是一个好人,她一心帮你。你扔下了她,让她累死在沙漠里。你只是一个可怜鬼!你是一个可怜鬼!”
卓书遇见了乌雅,反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一心惦念着乌雅,像失落了一件最可心的用具。但当他看到了乌雅,真的心里惘然若失。乌雅再也不复是从前的乌雅了,她说话咄咄逼人,再也不唯唯喏喏,不是那个怕他敬他的女人了,他失去了乌雅。那一场沙暴使他失去了乌雅!
乌雅在他的面前,那么自如,那么从容,她的手仍是那么熟练,天哪,她一定是天天那么抚弄莫奴生,怪不得莫奴生的睡态与坐态都是那么放松。他是一个顶尖高手,再得乌雅的抚弄,会更上一层楼的。他会得到与卓书一样的好处。但卓书从前从师父学艺时听得师父说,如果有几个女孩子真心为他呕血,他会得到最大的好处,成为天下绝顶高手,成为天下第一人。
可他一心教出的乌雅如今为了别的男人做出此事,令他心碎,他恨恨道:“我恨,我恨……”
他忽地长啸,惊醒了莫奴生,卓书说道:“莫奴生,你下了山,便是毙命之时,我在山下等你!”
卓书回身向山下走,他的身子忽地十分沉重,他败了,败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