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到八拉沙衮,只是到了回鹘的大屯城,便听得沸沸扬扬说,吐蕃王卓书会在明日中午进城。
大屯城原是回鹘国的一个重要城镇,但如今属吐蕃了。正是吐蕃的于阗部首领黄绝驻兵此处。
街道是洒扫过的,有人在路上还填了新土,把那坑洼处填平,待吐蕃王进城。
唐逸道:“既是他要来,就在此处等他便了。”他看着须眉与侍剑,说道:“我准备在夜里毒杀卓书,你二人如见我不利,便不再顾我,自回去报与可怜与唐连。”
侍剑一听,便落下泪来,像他遇上了不测,须眉怒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你愿意要便要,你不愿意要便一脚踢开?你要死了,我们再毒他,杀不死他,我们就死。”
唐逸看须眉,竟是笑笑,她一个男人婆脾气,你能奈何?闲来一日无事,便与两女玩赏大屯,看大屯经几次兵燹,竟也变成贫城,人只一袭衣,屋只一箧棉。原来那个富庶的大屯城没了,城民大都面有菜色。但在城里住的吐蕃人倒是有好日子过,原来他们都是军队的家人,在城里住得很舒服,住最好的轩敞大屋,吃最好的饭菜。他们手里有银子,可以尽情花用。
他们三人在城里找酒楼,竟无一家很有气派的酒楼。待得找到一家小店坐下,正饮酒间,听得有人叫道:“吐蕃王明日进城,所有客店严加搜查,不得留生人住宿!”
三人惊愕,不知道卓书竟是严防如此,原来卓书得耶律重恩告知,蜀中唐逸必来刺杀他二人,要他严加防备。卓书也怕唐逸来刺,便令黄绝清理城内一应杂人,不准闲人住店。
唐逸说道:“今夜要苦你们两人了,不如你们两人找一个小店先住下,我去城外树林内过一夜。”
须眉恶声恶气地道:“你算什么?你一个人去树林住,有狼把你吃了,我和侍剑哪里找你?”
唐逸此时也熟知了她脾气,便也打趣她:“要是你们去了,狼来了,你们还不得先跑?”
须眉说道:“狼来了,让它先吃我,再吃你,最后再吃侍剑。侍剑骨头小,瘦,没肉。”唧唧说了一堆,她噗哧一笑,逗得侍剑与唐逸也乐。
唐逸心道:须眉是一个开朗性情,与她在一起,我也不知多了几多快乐。他笑说道:“我们便去住树林,看他能奈何得了我们?要是有狼来了,让它先吃我。”
须眉大笑,说道:“对啊,吃了你,我们两人便跟你死。”
她看看侍剑,两人一样心思,本来清纯女孩,竟是跟了一个公子哥儿,从此一门心思,一腔心血都花在他身上,再无他顾。
当晚,他们三人在一片树林里过夜,点着一堆篝火,烧些湿柴,弄得须眉的脸面都是花狐狸样儿,侍剑便笑,唐逸说道:“来,我给你擦擦。”
须眉啐他一口,说道:“男人都愿意占便宜,你一擦,便占了我便宜。”
唐逸惊愕道:“这就怪了,明明是替你擦脸,怎么是我占了便宜?不然你就擦我的脸,我愿意让你占便宜。”
须眉怒声道:“胡说,那也是你占便宜!”
一时笑闹,倒也颇不寂寞,待得一会儿,两女都是困了,伏在他的腿上睡,睡得好香甜。
第二天的夜里,唐逸好歹说服两女在外面等他,他潜入卓书的总兵府内,去刺卓书。他拿出铁相思刺,心道:我杀了你,看谁去攻大宋?一时心头万念俱集,想着岳飞,想着活佛,心里正充满了正气,默默祈祷道:大哥,我要保住一个大宋,令你英灵地下有知,也该快慰!
他进了府内,看到那巡查的兵丁来来去去,吼喝声声。黄绝已严令府内兵丁,彻夜不眠,守卫卓书,不得出事。
唐逸待得一队兵丁走过,便扑那大屋去,他听得那屋内有几人呼吸声,知道是卓书在这里过夜。
唐逸潜入屋内,看到卓书正蜷着睡,他的脚下睡着两人,一个是夷离尺,一个是索雅。唐逸惊讶她两人与卓书同睡,但不知道她二人正一心要杀卓书。此时看着卓书,唐逸心道:依我岳大哥的行事方式,便得叫醒卓书,痛斥他一顿,再给他一枚铁相思刺。可我不是岳大哥,我只是唐逸,是一个用暗器毒人的蜀中唐逸,我何必再对他说什么?
他一跃而起,嗖地射向卓书一枚铁相思刺!
那一枚铁相思刺正打在卓书的背上!
卓书一声怒吼,人便跃起,直扑向唐逸!他身旁的两个女人也扑起来,抓住卓书的肩头,一齐向回拉!索雅抓得快,正抓在卓书的肩头。夷离尺抓得慢,正抓在卓书的衣服上,一扯便听得嘶一声响,衣服被扯下来,卓书赤着膊,叫道:“莫非叫我死得无衣穿么?”
唐逸轻声叫道:“卓书,你要死了!”
卓书回手一击,把索雅与夷离尺击出去,叭地落在地上。夷离尺喷血而叫:“卓书,我也为杀你出了一份力,你死定了!”
唐逸再上来,击在卓书胸前,一击把他击出好远。唐逸怕他不死,再射出一枚铁相思刺,击在他的胸前。眼见得那胸前流血,卓书即或不伤,那两枚铁相刺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只听得有人叫道:“大王,有什么事儿?!”
卓书奋力叫道:“有贼!”那人叫道:“有贼!”远远听得有脚步声,索雅看着唐逸,叫道:“快走!”
唐逸说道:“我们一齐走!”
夷离尺笑得很欣慰,说道:“我们能亲眼看着这贼子一死,心里也安,你走好了。”
唐逸眼看不走便要被围,便说道:“珍重!”
他扑向屋顶,破屋而出,心道:我要造足气氛,让他们知道是我来杀了卓书。
他一破出屋顶,便听得箭嘶声声,有吐蕃好手一齐放箭,齐射他身。唐逸身子一旋,用了一个梯云纵功夫,人便落在地上,那些人一齐出枪刺向他。他拿手一劈,枪头纷落如雨,有人叫道:“是那个叫唐逸的刺客!”只听得黄绝叫道:“围住他,莫放了他,要是他害了大王,要他拿出解药来!”
唐逸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一声清啸,手一抓怀内,那些人叫道:“要放毒器!”皆向外闪开。唐逸一纵,人飞射出去,顺手夺下两人长矛,奋力射掷,那长矛射在两人身上,叫声一起,人便仆地。后面跟来的勇士惧他神勇,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黄绝进了屋,看到卓书正在昏迷,已是奄奄一息,他怒道:“你们两人刺杀大王了?”
索雅笑说道:“他罪有应得,只恨我们没出力,让那个人一下子杀了他。”
黄绝恨道:“我没抓住那个贼,他是唐逸,我早晚杀死他。你们出去,待得大王好了,再与你们算帐!”
夷离尺说道:“你们大王好不了啦,你也知道,唐门的铁相思刺是相思入骨,不死不休的。你看看卓书,他只有一口气了。”
黄绝要杀她两人,两人昂然不惧,卓书这时哼了一声。黄绝忙去看他,卓书示意他放了索雅两人走。卓书的眼神里满是哀伤,让她两人不敢看。要说她两人对卓书的恨,竟是那么复杂,你在那男人的操纵下,恨他,但他天天又怜爱你,让你做他的女人,那一份恨里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东西?
黄绝问道:“大王要杀了她们?”
卓书摇头,眨眼。
黄绝道:“大王说关起来她们?”
卓书还是焦急地摇头,眨眼。
黄绝再问道:“大王说是放了她们,让她们自去?”
卓书点头,喘息声更是紧迫。
他示意黄绝,身后有一箱子,里面有两只包袱,黄绝拿出来,送与两人,卓书说道:“女人……不容易。”他再闭上眼睛,再不欲与两人说话。
索雅知道卓书不久于人世了,她拿起了包袱,对着卓书说道:“不管你死不死,我与你的恩怨从今一笔勾消。”
夷离尺满面是泪,她说道:“不管你死不死,我与你还是仇恨不断!”
原来夷离尺想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回鹘国也没了,卓书一死,自己再去杀死耶律重恩,从此一生的仇恨恩怨都告冰释,再活下去有什么兴头?她不由得仇恨满腔,如是她的儿子活着,她此一生还有奔头,可是卓书杀了她的儿子,耶律重恩杀了她的儿子。
她对卓书说道:“我要再杀了耶律重恩,我要杀了他!”
索雅两人走了,只剩下了卓书与黄绝。卓书看着黄绝,黄绝下令道:“严加防范,再有刺客来,我便杀了你们!”
他令那些勇士都去屋外守卫,他再俯在卓书身旁,说道:“大王,她们都走了。”
卓书再睁开了眼睛,说道:“好厉害!好厉害!”
他小心解下他的长衣,说道:“贱女人扯开了我的衣袖,险些露出了破绽。”
黄绝说道:“大王机智,方才避过一祸。”
卓书喟叹道:“不是我机智,是答罕有本事,他早就算中了唐逸必来,他要杀的人就是我与耶律重恩。”
卓书从身上解下一片薄薄的皮甲来,那皮甲上钉着两枚铁相思刺。
卓书说道:“这暗器剧毒,拿去给银喇嘛看,看他能不能制出解药来,有了解药,我便不怕他。”
黄绝说道:“要不要通知耶律重恩,他怕没大王这么幸运了。”
卓书惊讶道:“为什么要告诉他?生死由人,富贵在天,他要是真的死在了唐逸手里,我岂不是不用再夺西辽了吗?”
黄绝说道:“不是一齐去攻大宋吗?”
卓书笑道:“你何必那么认真,如能图西夏,便图西夏。如能图西辽,便图西辽,眼前有猎物,还要张目撒网去寻别的吗?先捕了再说。”
黄绝笑了,他知道卓书的心计了,如是跟着大王,岂止能夺得一个大屯城,就是夺得整个回鹘,整个大宋,也不足为奇啊。
两人站在路口,此时心里滋味儿,实在难说。夷离尺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怅惘,死了一个卓书,像是没了住处,人没了遮风挡雨的屋子,一时反是放不下,撂不开。索雅更是如此,她从前没有什么念想,只有为回鹘王报仇是她的支撑,此时再想去杀耶律重恩,竟无夷离尺那种强烈的欲望。她说道:“我要去看布那儿,她在吐蕃会沦落街头,无人管她,再不就会被配为一个吐蕃人做妻,我要带她回来。”
夷离尺点头,索雅与她分手,也是必然。
她说道:“我要去杀耶律重恩,我一定要杀了他!”
由爱转恨,恨更炽,她必得杀了耶律重恩。
索雅说:“保重!”
夷离尺也说:“保重!”
索雅心道:你见了耶律重恩,能杀得了他吗?但她说不出来,这是夷离尺与耶律重恩的事儿,与她何干?她只要找到布那儿,再做她自己的事儿就是。
两人无端的更流出泪来。
当索雅走到远处,看到了一个小店时,她要住店了,拿出那小包,翻拣包内的东西,只见包内有几包碎银,有一些银票,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些银票是成都保四堂的,莫非卓书猜到她会去成都保四堂?她去保四堂做什么?再看包内,竟有一面铜镜,几方手帕,还有一些换洗的衣服。更有一张绣像,是卓书的刺绣。那是吐蕃最手巧的绣工绣的,那些绣工常常把神奇的神佛传说绣在五颜六色的织锦上,如今这绣像上的卓书正对着索雅笑,笑盈盈的样子,像是很喜欢索雅。
索雅把绣像扔在地上,用脚踩,叫道:“混蛋,王八蛋,你当我拿你当宝贝?我要踩死你,踩死你!”
踩累了,她睡了,躺在床上似乎有什么事,使得她睡不着。忽地胡想,夷离尺在哪里?当卓书奋力与她们相爱时,夷离尺总是发出那种似是快意似是叹息的长吁来,而她总是坚不吐一声。最后她流汗最多,卓书也与她缠得最久。
卓书问她:“你只想杀我,就不想一点儿别的?”
索雅说道:“还想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索雅忘了,唐逸那铁相思刺射在他背后的什么地方了,而前面的那一枚是钉在他的胸前的,那地方离他的心口只有寸余,他必死无疑。
卓书也是一个怪人,他早就准备好了,时刻准备着两个包袱,给她们准备的,这么说,他是早就准备死在她们两人手里?他是想着,如果死在她们两人手里,也不想杀死她们?不会,卓书不会这么做的。但只能是这样,不然他不会准备好两个包,放在箱子里,而且在包里还有两幅他的绣像。在吐蕃,只有神佛的绣像才被人珍藏,他绣出此像来,全是为她们两人准备的!
“可恶,可恶!”
卓书真是可恶,她悄悄地看一眼,卓书在地上躺着,那脸还在对她笑。丝织的妙用便在此处,光闪闪的卓书对她的态度仍是很好,他不恨她吗?
索雅去地下,把那绣像拣起来了,她拿那绣像,放在包上,心想:还是放起来,丢了怪可惜的。
几乎在同时,夷离尺正拿出包袱,看着里面的东西,她恨恨地看着卓书的绣像,叫道:“杀了你,你个臭男人,你个臭男人!”
她一边流泪,一边用短剑把卓书的绣像全都划得稀烂,她叫道:“我剐你七八刀,让你死后也不得超生,你是一个鬼魂啊,你非跟着我?!”
她一边哭一边割卓书,笑盈盈的卓书终于不笑了,嘴巴分离开的卓书的额头显得特别大。
夷离尺也想着卓书对她的那种态度,她恨卓书,他根本就不拿她当人,把她与索雅当成他的玩物,每逢他闲时,便对她二人戏侮,他有无穷的精力,来对付她们两人,他是一个禽兽,不是人!
店家来了,他嚷嚷道:“怎么啦,姑娘,你怎么把神像也划破了,你真是罪孽啊,不能划神像的,他会保佑你多福多寿。保你找一个好男人,保你一生有银子有好日子过,你怎么划破了神像啊?”
店主人看她不出声,要了店钱,再拣地上的绣像片片儿,说道:“好一个俊俏的神,他是什么神?”
夷离尺恶声恶气地说道:“瘟神!”
店主人吐吐舌头,看这女人,够刁的,她一吐口,像是吃了火药,还是别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