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夏宣化府的一个小村里,住着一对夫妻,那丈夫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他伛着身子,总直不起腰来,每一天在地里忙碌。他耕地不像别的农夫,是站在地里耕作,他蹲在地里,一点点儿向前挪,太阳正照在头上时,他的汗水更多了,还有些咳,咯咯咯地咳。
他的妻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妇,做为一个农妇,她长得太漂亮了。她坐在家里,好在地离她的家不远,她坐在炕上,便可以看到那个蹲在地里的老人,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老人,她的眼光是柔和的,是亲切的,她的眼光恨不能把那个老人含在口里,亲他疼他。
到了夜里,老人反而不咳了,他如虎似狼,像是许久不曾与女人亲热过了,他抱着女人,亲她疼她,说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疯话还是胡话的亲热话语。女人被他亲得怕了,绕着炕走,央求他歇歇,他说:“歇好久了,是不是,足足有五六年,再也歇不得了。”两人再扑在炕上,亲热,直至累得再也睁不开眼睛,便抱着,不歇一口气地睡了。
鸡鸣而起,入夜而息。他们是真正的农夫。
只有一点不像,那女人时常在井旁唱,唱的歌儿是一种情意绵绵的歌儿,她唱的时候脸红红的,像是一个新嫁娘。
村里人都说,他们是老夫少妻,热乎着呢。没听说吗?老夫疼少妻,背走二里地,说的就是这股疼劲儿。
是晚秋了,人忙在地里,只是忙收割,忙打粮。再忙收秋,把收好的粮食藏起来,好过冬。
一想到整个冬天,老人的心都热疼了。他可以再不去地里了,只抱着女人,疼她一天一夜,一夜一天……
忽地,村口有了一群骑马的黑衣人,他们看着地里,再看着村里,对着孩子们问什么,再骑马远去了。
老人的身子僵住了,他挺了几挺,方才站起来,慢慢往家走。
他对女人说:“他们来了。”
女人不语,如被雷殛,只是呆怔一会儿,便下地来,慢慢梳妆,她梳一个极巧妙的宫妆,这是大辽后宫的妇人们最喜欢的头饰。她说:“这种头饰梳起来很麻烦,要用二十一根簪子,我从前刚与你成亲时,就是梳的这种头型。”
他不吐声,只呆呆看她,眼光里满是情意。
女人慢慢梳完了头,再去找箱子,从箱子里找出一身很美的衣服,她说道:“我很喜欢好看的衣服,我总想穿给你看。”她穿上那一身衣服,对着镜子瞧。忽地她踊跃道:“我拿了一块很好看的铜镜,但不敢拿出来用,这会儿,我把它拿出来用吧。”她拿出来镜子,对着镜子细细地看,说道:“你的小媳妇儿还是那么俏,你真拿她没办法。”
她嫣然一笑,满面春色。
忽地,男人捂住他的脸,哭了,他哭得无声,无一点儿声息。
她扯开了他的手,把他的泪水擦干,说他:“你是男人,男人不流泪的。”
她依偎在男人的身上,说道:“他们会来的,我们快一点儿。”
男人与女人脱光了衣服,他们陷入狂欢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他们刚才知道,这一次才是最狂的,也是最好的。以前的每一次,他们都留下余力,不把那美酒啜完,如今他们饮醉了,再也不复有今日,只有今日。
身上的皮肤也湿润了,身体的肌肉随着兴奋的肌体勃胀起来,人的头脑也变得更清晰,更明朗。身体的接触表达出一种依恋,一种深知,一种默契,一种疼爱。哪料得到,人的身体竟会美妙如斯,透示出那许多不用言语,胜似言语的温情?一时间,天地远了,人间远了,物欲远离了人,只有男人女人的狂欢。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但很野。
对视一眼,男人叫道:“门是开着的。”
进来了人,都是黑衣人,是他熟悉的黑衣。
他们进来一个,再一个,一直进到他的小屋站满了为止。
外面还有许多人,他们在外面等待。
进来的人说道:“主人为你流泪。”
老人不出声,那黑衣人再说道:“他马上会来。”
外面一阵子骚乱,看来是主人来了。
老人仍是抱着女人,说道:“你们出去,叫他等我。”
黑衣人看一看屋内,没有剑,没有兵刃,他点点头,走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女人抱着他,笑了,说道:“我等了你五年,也与你在一起了十几年。”
他笑了,说道:“乌图有福,娶了你。”
两人再相抱。
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
乌图说道:“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耶律重恩,他盯住了乌图,说道:“死后好?”
乌图笑一笑,说道:“死了好!”
耶律重恩说道:“乌图,如果你不想死,完全可以不死。”
乌图说道:“乌图死了,你看到的已不是乌图。”
两人对面,再是沉默。
乌图说道:“主人,你背过身去,我与梦知雅两人要穿上衣服。”
耶律重恩背过去,他听到了细琐的声音,知道是那男人替女人穿衣服,也知道那是女人在替男人穿衣服。
待了一会儿,乌图说道:“好了。”
耶律重恩有很多的话要说,他想说乌图是天天看着他的人,怎么会做此恶事?乌图是丞相元历脱脱的女婿,怎么能盗走了珠宝?他盗走了珠宝,别说是藏在西夏,就是躲到天边,西辽人一样能找出他来。但他看着乌图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乌图跟着他奔波了几年,苦了几年,他如今想盗走那些珠宝,过他的悠闲日子,也不能够?他不是空有那许多的珠宝,还要在这里装作一个贫苦农夫吗?
耶律重恩说道:“乌图,你拿出那些珠宝来,我让你走,你可以带走一部分,但不是大部分,你与梦知雅只需一点儿东西便够了。那些是大辽用以复国的珠宝,你不能拿走。”
乌图看他,像看一个梦中人一样。
梦知雅很高兴,她攀着乌图的脖子,问道:“主人,乌图是不是不喜欢别的女人?”
耶律重恩一叹,说道:“我早该料到的,像他那样壮健的男人,如果没了女人,怎么会耐得住寂寞?只有你活着,他才能那么等。”
梦知雅笑了,笑得咯咯响,她轻声说道:“乌图,我爱你。”
乌图看看梦知雅,他喜欢的女人,他梦中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梦知雅。当他去求婚时,元历脱脱不问他是什么官职,只问他你能只爱她一个人吗?”他说能。元历脱脱说道:“愿意为她而死吗?”他看看元历脱脱,老人说道:“这话不是说着玩儿的,你也知道,我是辽丞相,如今大辽的情势不妙,也许有一天,她会死,你也得跟着她死。”当时乌图便答应,如果梦知雅死了,他也一死。
乌图说道:“主人,我能不能独自与你谈谈?”
人都走出去了。
耶律重恩说道:“乌图,人总有失算的时候,你也没算到我会回来找你。我念你是西辽的开国元勋的份儿上,你只要拿出珠宝来,我便放过你。”
乌图呆呆看他,那神色竟有些讥讽的味道。梦知雅看着耶律重恩,像是看一个疯子。
耶律重恩说道:“乌图,你说,那些珠宝你放在哪里了!?”
乌图看定耶律重恩,说道:“主人,我告诉你,大辽并没有珠宝,你想的那一批珠宝只是子虚乌有!”
耶律重恩看着乌图,再看看梦知雅,他忽地扯住乌图的领子,叫道:“乌图,乌图,你告诉我,那是谎话,你告诉我,那是你说谎!”
他寄希望于那一批珠宝,如果没有那一批珠宝,他便没有军饷,没有用以巩固西辽的国库银两,他去哪里找银子?回鹘与黑汗都是穷国,原来的国王穷兵黩武,或是淫乐奢侈,根本就没有积蓄,他如今怎么重建大辽?
乌图说道:“根本就没有那一批珠宝,从前运去的,都只是一批泥土瓦块。”
耶律重恩看定乌图,听他说。
原来,到了辽国的最后关头,丞相元历脱脱有一日与大辽的天祚帝在阁内看历代祖先的神位,天柞帝哭泣道:“难道大辽就再也没救了吗?丞相,你告诉我,哪怕我死了,大辽再复,也足以慰我先祖于地下啊。”
元历脱脱说道:“也许有一计,但不知能用不能用。”
天祚帝便问何计,元历脱脱说道:“此计叫做‘以假乱真’,我大辽如今国威已失,眼看沦丧金人手里。只我国力疲弱,已不能再战。不如留下一支军,撤去沙漠罗布泊,待命再出。再装成一批人将大辽的金银珠宝运去沙漠内掩埋。这样便有足够的力量再复大辽。”
天祚帝当时苦笑,说道:“若非大辽国疲,无一点儿积蓄,我们再与金人决战,也能坚持几年。如今宫内的后妃都用粗布着衣,吃的也是粗食,哪里来的金银?丞相是不是说笑?”
元历脱脱说道:“无金无银,也得装做有金有银,大辽人心,全在凝聚。你心中有数,但你面上镇定。大军要留下五十万两银子做军饷,待得三年五载,便可再复大辽。”
天祚帝踊跃,说道:“好,好,那样就是朕死了,也足以告慰先祖于地下了。”
但天祚帝还是不明白,他问道:“即使是那样,后来人看到无金无银,你空自埋土有什么用?”
元历脱脱说道:“我听说古人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老人死时告诫他不省事的三个儿子,说道:“他有银数百两,埋在他自己家的地里,要他哥三人去挖。哥三个埋葬了老人,天天在地里挖,挖了一秋一冬,都挖得遍了,也没找到金银,后来便听了邻人的劝告,在地里种上了粮食,至秋大收,方才悟到老人死前的话,原来种地出金银。如是不说地里有银,三个人怎么会去挖?如今大辽人心涣散,不说有银,谁肯再复大辽?就是让那些勇士,在罗布泊呆上三年五载,也是一件苦事,如不是有必胜的把握谁肯那么做?”
就那么做了,三十几个埋金银的勇士都死了,他们都知道,那埋在地里的是土,是一袋一袋的土,用布袋装的。
耶律重恩看着乌图,他的心里原来也有那珠宝支撑着,他想如果复国要用,便可拿来使用。一开始用的银两都是乌图支使的,乌图惜银如吝,从不浪费一点儿银两。他以为乌图是一个吝俭的人,谁料得到原来有这一段故事?
乌图说道:“我在罗布泊的一段日子里,梦知雅在外面做商人,就连主人那一次在成都府要一掷买粮的银票,都是梦知雅赚来的。”
耶律重恩看着梦知雅,忽地他发现梦知雅的鬓旁已有白发,她不该早生华发的。
乌图说道:“到了西辽复国,我知道主人再要珠宝,我断无再拿不出的道理,我只有一死了。”
梦知雅说道:“主人,大辽复国,极是艰难。主人今后要空手而行了。我与乌图帮不了主人,但我们能去地下,去见爹爹,告诉他,他的计策成功了,大辽复国了,当初他与先帝的计谋成功了!”
耶律重恩心如刀扎,如今他带着三十万西辽军队,怎么能再振大辽?黑汗国空,回鹘国乱,两国无富庶之家,就是回鹘原有的富户,也被卓书一抢成空。
乌图对他说道:“主人,我做完了我的事,剩下的事儿,都是主人的了,我要与妻子去地下,去会丞相。”
耶律重恩叫道:“乌图不可!我需要你帮我。”
乌图苦笑,说道:“主人怎么还不知道?你得装作有银子,有珠宝,你就说那些珠宝被我埋在另一处,你已知那地方,你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动用。你得再寻新径,尽快得到军饷,迟则有变啊。为了这个,你得处死我与梦知雅……”
耶律重恩叫道:“不,不!”
乌图说道:“大辽复国,全在你一人。我从前盯紧了你,你还恨我。今后只有你一人,你得小心,再小心!我不怕你做恶事,只怕你仁义误事啊。”
乌图回身,当着耶律重恩的面儿,穿上了黑衣,他说道:“我五年一直穿这件衣服,就是不忘复国。我死了,也得穿着黑衣。”
耶律重恩呆呆地看他,此时的他,心头万念纷纭,不知如何理清,只是呆看着乌图,再无一点儿主意。明日的粮草如何筹措?听说勇士们已在城里偷偷劫掠。他原以为那是个别的恶人,如今知道那是正常的。如果他再拿不出银两来,便会西辽大乱。
乌图说道:“你不能重葬我们,你说我们是叛臣,只能是叛臣。”
天已很晚了,耶律重恩跪在屋内,他看不清两人的面目,他只知道他两人是笑着死的,在他们看来,脱去那重担,死了也比活着好。他们担心耶律重恩,担心他的今后,他能不能带西辽走出困境,全看他了。
咚咚咚,几声门响,耶律重恩一惊,他想起了乌图的嘱咐,要他在他们两人的头上猛击两掌。他伸出手去,但击不下去。他太过仁慈了,他不能击这乌图,他是西辽的开国功臣啊,他功不可没,如果他击了乌图一掌,他会再也睡不着觉了。他抬起头来,猛喝一句:“进来!”
进来了一个勇士,再进来一人,一直进来了许多人,他们看到了两个死人。
乌图是必死的,他们也料得到,但他死在这里,死得这样快,他们想不到。
耶律重恩厉声道:“乌图叛逆,已是伏诛。但念在他复国有功,朕不再追究他盗宝罪恶,况他已说出珠宝下落,我们西辽有军饷了!”
众勇士一声欢呼,他们又有了斗志,西辽复国成功了,他们再夺下回鹘,最后的天下必是他们的。他们好像看到了封妻荫子的将来,他们将成为西辽的名将,他们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做西辽的官员。
耶律重恩说道:“把他们两人抬出去,埋在这里吧。”
那些人骂骂咧咧,一直骂乌图不得好死。他们抬出去乌图,把他们两人扔在草草掘成的土坑里,起身就走。
耶律重恩看着,他的心里流着泪,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告诉他们,乌图是一个好人,是西辽的忠臣,但他说不出,他想到了乌图说的一句话:仁义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