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罕仍是老样子,那么一身素衣,不像是金人的装束,更像是南人的衣着。他坐在红顶天的对面,举杯道:“得王妃一宴,多谢!”
红顶天看着他,看他也发福了,不由一叹,说道:“答罕王子,昔日在成都府一晤,那时王子正是春风得意,顾盼自雄,哪里如今日,一身清福呢?”
答罕笑笑,说道:“王妃也一样。”
红顶天如被噎,只是呆呆看他。好久答罕才道:“我与蒙古开战,实不想他坐大。如是他坐大,大金必亡在他手。所以与他一战,不惜血本。此次来西夏,还望相援才好。”
红顶天盯牢他,却不答话,只在手里把玩酒杯。
答罕说道:“西夏如今夹在正中,难做好人了。依我看,朝秦暮楚,莫如一心订盟。”
红顶天看着他,却不再说。
答罕道:“我知道,刚才你接见了那个蒙古的使者赫叶雅,她是蒙古派来说服你的使者。与她同来的还有那个擅‘十尸疯’天下难敌的老人阿鲁忽。”
红顶天道:“你来西夏,只有自己?”
答罕昂然道:“有自己怎么样?”
红顶天说道:“我劝你还是赶快逃回去,赫叶雅不是等闲之辈,她会杀了你。如果你死在西夏,我也很麻烦。”
答罕说道:“我不怕他,如果我怕赫叶雅,何必来西夏?”
红顶天道:“西夏立在两国间,不能与哪一国联合再攻他国,请答罕王子回去,对狼主申说我的苦衷。”
答罕看着红顶天,忽地说道:“你的苦衷我知道,只是姑娘也太苦了些。”
红顶天的心里有些感动,她轻声说道:“我已不再是个红姑娘了,三王子何必再说?”
答罕看着红顶天,忽地想到了唐倩倩,那是一个小丫头,他与倩倩似有无数的话可说,听说她是成都府最红的红妓,如今她是否再忆起答罕,还有一缕温馨?眼前的红顶天也是一个奇女子,据说她是老西夏王的心上人,但如今嫁与西夏王,这事儿有些蹊跷。
答罕说道:“红姑娘,据我看,你与西夏王的夫妻名份形同虚设。”
红顶天呀一声,说道:“什么?”
一句话竟搅翻了心里的湖水,红顶天脸上的惊讶可知。她想不到答罕能看得出,她与西夏王的夫妻,只是一个名份。她的心底里始终惦念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睿智的老人,他对她谆谆善诱,让她学到了一身本事。
当她小时候,西夏王就总是叹息:“你怎么不是我的孩子?”
她叫老人为“父亲”,但老人一笑,不再说她,她也再不叫。老人不说她,是因为他伤怀。她不是他的孩子,再怎么叫,也不会是真的。而她不叫,是因为她心底有了姑娘的秘密,她喜欢那个老人。再叫她嫁与那个老人的儿子,她不会与他睡在一处,她还是红顶天。
答罕叹息道:“一寸丹心有谁怜?”
红顶天轻声说道:“真个有一寸丹心,也算不错了。何要谁知?”
答罕说道:“姑娘,你怕一生得为西夏做主了,一生都付与西夏国,姑娘也苦了。”
红顶天泪水在眼眶里,几乎要流出来。她有一个不能对人说出的秘密,开始那个西夏王对她还是客气有加,后来便有些放肆了,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便非得把她弄到手不可。红顶天对他声色俱厉,他有些不然,继而便恨红顶天了。他先是在红顶天睡着时来犯他,红顶天睡梦里惊醒,奋鞭而起,鞭子出手,正缠在他的脖子上!他扯也扯不脱,几乎窒死。他叫道:“解开……解开呀……我再不动你了,臭女人!你解开!”
红顶天解开了皮鞭,他怒指着她,叫道:“臭女人,你不是女人?你拿捏什么?嫁也嫁了,人也归我了,早晚我弄死你!”他恨恨地在床前来去,像一只饿虎。想吞噬红顶天也非止一日,这一次犯红顶天,他是铁了心的,不料得竟差一点儿死在她手。
红顶天说道:“我要杀了你,你的母亲会让你弟弟做西夏王,我仍做他的妃子,你信不信?”
西夏王像泄气的球,说道:“好,好!”
他坐在床上,忽地狞笑,说道:“你不用走,坐在那里看我玩乐。”
他叫来了女人,当着红顶天的面儿亲热。红顶天要走,他叫道:“妃子,你不能走,我要你在那儿看着。”
当着许多的下人,红顶天自是不能愤然而去,她躺在床上流出了泪……
要对答罕说么?只有答罕知道她的心境么?
答罕说道:“红姑娘,我也有一件事要对姑娘说。我自小无能,不能做一个男人,我父亲狼主对着我说,你是一个男人,你怎么不做一个好男人?看来你不能射猎,不能生后代,你是一个残废!他想杀了我,母亲哭泣,他才放过了我。后来我长大了,我知道了我与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我们北国,凡在夏天,孩子都光着屁股在河里洗澡,我不敢,只有我一人与他们不同,他们叫我,假二瞎子,假二瞎子!我哭,泪水也不知哭了多少。后来我父亲做狼主,教我去读书,哥哥弟弟们笑我。我知道南人更有本事,他们会读书,我终于学到了一身本事,他们就是有浑身的气力,也不如我。每逢他们有什么事儿过不去时,都来请教我,我是大金国惟一能运筹帷幄的人。”
红顶天被答罕的坦白弄呆了,但她很看重答罕。他与红顶天是同病相怜,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答罕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满面泪水,他说道:“人生在世,终有一失,谁见过月儿总圆?红姑娘在西夏,与我在金国一样,总有苦处无人可说。我想,人一生一世,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宗族兄弟,便算无枉一生了,再复何求?”
红顶天问道:“答罕王子,不知道大金与蒙古一战,谁会胜?”
答罕说道:“蒙古部族,一向如一盘散沙。如今有了一个忽儿毕与他的儿子,忽儿毕有雄才大略,他的儿子粘拔恩更是雄才,父子两人更有一个狡黠处,凡事都假作糊涂,在人前装得像是傻瓜,可他们的能力,却比得起天下任何英主。听说那个粘拔思娶赫叶雅,就连赫叶雅的父亲也不知道粘拔恩就是蒙古王子,还当他是黑汗伊宁城的富商呢。再说那个赫叶雅,是我见到过的许多奇女人当中的一个,她最大的本事就是通读古书,对于国家盛衰,军国大事都是知道。有人不知道他们几人,只当蒙古只有一个会‘十尸疯’的阿鲁忽最厉害,他们看错了,如果让忽儿毕统一了蒙古,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国家能幸存。”
红顶天讶道:“他有那么厉害?”
两人喝着酒,聊着天下大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答罕心道:如是我做了大金狼主,便得一个这样的红颜知己,岂不是天下事儿足矣?红顶天心道:可惜答罕不是西夏王,我对于他死后的影子也念恋不舍,此时看着答罕,竟俨然有西夏王那洒脱、傲岸,心里好生羡慕。
赫叶雅与阿鲁忽对坐,她说道:“你去看看那个答罕,如果看到他从西夏王宫里走出来,便杀了他。”
阿鲁忽自习过“十尸疯’后,功夫天下少有敌手,但他时而糊涂时而明白,便对赫叶雅道:“你跟我去,我杀他,你看着就是了。”
赫叶雅说道:“我是蒙古正使,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监视。你去杀他,也须不让人知道你就是阿鲁忽,不然对我蒙古不利。”
阿鲁忽答应了,自去西夏王宫前等着答罕走出。他看到了十几个金人勇士在宫门前等候,心道:我要冲出去,只几下便可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但赫叶雅准会不高兴,她一不高兴,便不会嫁与我了。我再与谁说话办事,就再也不灵了。我阿鲁忽生就的英雄,没有那样一个好看的老婆,谁会说我能行?但她那人也罗嗦,说是回鹘复国就嫁与我,可她也不去复回鹘,谁知道她捣的什么鬼?
但阿鲁忽不敢面对赫叶雅说,如果他面对着赫叶雅,便想不到这么清楚了。
他看到答罕出来了,急急戴上面罩,叫道:“看掌!”一扑过去,先一掌打死了答罕眼前的护卫,再一掌击在一人肩头,那人哼一声便昏死过去。此人再明日起来,便得天天熬生等死了,他中了“十尸疯”有什么法儿可想?
阿鲁忽正欲抓住答罕,听得答罕叫道:“阿鲁忽,你来杀我吗?”
阿鲁忽叫道:“不杀你杀谁?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阿鲁忽?”他停住了手。
答罕笑说道:“你是阿鲁忽,是赫叶雅叫你来的,她叫你杀了我,对不对?”
阿鲁忽说道:“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答罕笑笑,说道:“知道她的秘密,她才要你杀我。”
阿鲁忽说道:“她有秘密?她有什么秘密,我知道不知道?”
答罕说道:“既是秘密,你就不知道了。”
阿鲁忽大声骂道:“臭答罕,你说她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我都知道,她的事儿我全都知道。”
答罕说道:“她是黑汗大将军直布的女儿,你知道吗?”
阿鲁忽傲然道:“知道。”
“她是嫁与伊宁的一个富商,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个富商说是回鹘人,是不是?”
“对,你也知道?”
“可你不知道的,那个富商没死,也没走,他是蒙古王子,就是忽儿毕的儿子粘拔恩。”
阿鲁忽呆怔了,他的头脑忽地不甚清楚,他盯着答罕问道:“你说……她是粘拔恩王子的妻子?”
答罕称是,阿鲁忽大叫道:“不对,不对,她会嫁与我的,她说她的丈夫没了,她一个人在蒙古过日子的!她是骗我?她真的骗我?不对,不对,我要杀了你!你说谎!”
他扑向答罕,答罕身前的一个勇士一挡,刀挡在他身前。阿鲁忽一抓,那刀忽地碎裂,刀插在那人胸前!
答罕说道:“你问问她,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你再来杀我好了。”
阿鲁忽对自己说道:“对啊,我去问,我去问。”他如飞地去了。
答罕轻松对付过阿鲁忽,再来到卫士间,说道:“我们去找赫叶雅。”一行人马如飞地去找赫叶雅。
果然不出答罕所料,阿鲁忽本想去找赫叶雅问一个明白,她怎么嫁与了忽儿毕的儿子粘拔恩?既是她嫁与了粘拔恩,准不会再嫁与自已了。从前自己也不是非要娶她赫叶雅的,只是娶了她,才有办法对所有为难他的人。有了赫叶雅的那一张小嘴,似乎什么事都难不住她。那样他阿鲁忽岂不是就成了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可他此时拍击着自己的脑袋,吼叫起来。
他头疼欲裂,此时头的痛疾忽发,他说:“我不找她,我不找她,她嫁给了粘拔恩,对我不好,对我不好啊!”他如飞地逃了,要逃到再也见不到赫叶雅的地方去。
答罕来到了赫叶雅的住处,赫叶雅暗暗吃惊,一边迎答罕,一边猜道:阿鲁忽必是出了什么事儿,不然答罕此时准是一个面瓜脑袋,横躺在路旁,哪里会来这里谈笑风生?
答罕说道:“赫叶雅,我听说你也来了,便来拜会。不知道你替蒙古大汗带来什么口信儿?”
赫叶雅笑笑,俏然道:“答罕王子,你来说什么话,我便来说什么。”
两个互看一眼,忽地都失声笑起来。
答罕说道:“你这叫人多是为难,我是来找红姑娘的,要她西夏帮我打蒙古。”
赫叶雅也笑:“我是来找红顶天的,要她帮我打金国。”
两个笑起来,心里并不轻松。
答罕说道:“她会答应你,作壁上观。”
赫叶雅也笑:“她也答应你,不帮蒙古。”
答罕笑过,说道:“赫叶雅,我知你是女中豪杰,但我也知你父亲是黑汗国的大将直布,你相信不相信,我会让你父亲身陷囹圄?一个大将军嫁女,把女儿嫁与蒙古王子,却自作不知,说出去有谁相信?”
赫叶雅身子一震,她怕这个,如是真的有人要陷害父亲,连她的母亲都会受罪。她轻声道:“答罕,你也是一个人物,断不会这么坏吧?”
答罕见她忽地软下来,便知确是打中了她的要害,说道:“赫叶雅,刚才对那个阿鲁忽说出了你是与粘拔恩成亲,他也如飞地跑了,你再也没了帮手。”
赫叶雅咬着唇,叫道:“答罕,你好无能,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一刀一枪使出来,你中伤人家,想用计陷人父母,再用恶语挑人与阿鲁忽亲情,你是人不是?”
答罕悠然道:“我不是人,我不是平平常常的人,我是大金的三王子答罕,你要与金国交战,一刀一枪,由你来做。但你要使诡计,赫叶雅,你不是我的对手。放眼如今天下,能用计谋胜过我的,也不过有那么三五个人。这三五个人里决没有你。”
赫叶雅忽地抿嘴笑了,她问道:“那三五个人有谁?”
答罕说道:“你不必知道。”
赫叶雅忽地来了孩子兴头,问道:“你说啊,说好了。你说那三五个人里有谁?”
答罕低下了头,他再复抬头,眼里闪着亮光,却是一脸的仰慕:“头一个人,是大宋朝的元帅,他叫岳飞,此人文武全才,如在乱世,他准是一个开国的元勋。只是此逢治世还乱,乱世正治的当口儿,他必是一死。再加上大宋有秦桧,金国有我答罕,他必死无疑。第二个人也死了,他埋在金国的大都城里,他叫哈迷蚩,是一个屡考大宋不第的举人。大宋不选他,是因为他是头一个考大宋状元的金人。他活着,大宋的两皇成了金人的俘虏,大金成了天下瞩目的大国。第三个人却是一个叫做山中活佛的人,我不知道她是谁,甚至不知道他是男人或是女人。”
赫叶雅轻声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怎么那么佩服他?”
答罕说道:“父王病重,呼我回京,上京离成都千里远,我赶奔回京,如不是这山中活佛,我便会赶至上京,做了狼主。如果我做了金国狼主,天下历史便当改写!”
赫叶雅看他踌蹰满志的神气,心内也是暗惊,知道自己确是斗不过,再问道:“山中活佛做了什么,让你大计落空?”
答罕道:“他只派人一路拦我,待得我到了上京,一切都晚了,父王病故,叔父即位,我只好仍做我的三王子。”
忽地答罕无限萧索,神气也冷冷的,说道:“我佩服那个山中活佛,他在山中不出世,便把天下算定,他在蜀中找到了一个唐逸,定下一个听来好笑的‘安天大计’。我开始时对这大计不以为然,与哈军师再三斟酌,发现这个大计如施,天下确是安定了,谁也休想再灭人国奴人族,只能安然不动。尤其是对大宋,没人敢再兴兵。”
赫叶雅说道:“他真的有那么厉害?”
答罕道:“不错。”
赫叶雅平时也是一个精明人,但在答罕的眼里,还不算是什么。她的丈夫粘拔恩更是如此,答罕傲然道:“别看你丈夫精明,但如我答罕真心要杀他们,一定会拿到他们的人头。我只要用几计,扶一个部落成大汗,要他管辖你们蒙古部落,你们便再无出人头地的机会!甚至会有部落拿下你们的人头,献与大金国。”
赫叶雅信答罕的话,蒙古部落如今尚不那么团结,不然大金何敢贸然进兵,劫掠蒙古部落?
答罕说道:“我劝你回去,告诉忽儿毕,不要装不明白,避我锐锋,快躲到大漠去,保全他一部的势力,我杀谁灭谁他不要管,否则他必灭亡!”
答罕凑到了赫叶雅的脸前,轻声吹气,说道:“像你的丈夫粘拔恩,一向自以为很了不起,你问一问他,他能有大宋的徽宗钦宗皇帝那么大的本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