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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愿与春住

说是中原,其实只是说顺了口,中原早就成了金人的地盘,他们去的是江南。

如今高宗皇帝在建康居住,皇城也定在建康。三人乘舟而进,一直向建康进发。船行顺水,看看到了江陵,已是漂行了两日。忽听得岸上有人急急傲啸,那啸声浑厚,像是高人。

琴心说道:“公子,那是高人,他要挑战公子。”

此时的唐逸再不复是往日,他叫道:“船家,把船泊在岸边,我与他一晤。”

船家把船泊在湾岸,来看唐逸。唐逸说道:“你拿布条塞住耳朵,有什么动静也不要拿开,不然你必会耳朵震聋。”

岸上傲啸越来越近了,听声音像是只有里许。

唐逸忽地垂头而坐,说道:“琴心,为什么不弹琴?”

琴心坐下,挑琴抹韵,轻奏一曲,大江皆听。

就听得那人来近,再无啸声,忽地船上周围都有一股漫天杀气。

琴心要奏时,已是很难。但忽地唐逸用手拍击船板,高声而歌:

“从来古人皆寂寞,

有剑只是随身作。

酒意逼人听涛声,

愿看潮涨与潮落。”

忽地那人不出声儿了,唐逸高叫道:“哪一位高人,出来一会!”

没人应声,再喝也无人应声。

唐逸笑笑,说道:“千里江陵一日还,只怕唐逸不能一日便归,教人失望!”

那人仍是寂然无声,只怕已是去远了。

船仍疾行,只是一路上,琴心与小爽都在猜那人是谁。水路到了建康,弃舟上岸,终是大都会,便见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真个平和气象,哪里像个危亡之国呢?看街上人行,忽地听到有人叫道:“看哪,他们押来了岳元帅,要带去审呢。”

沿街的人都看,有人骂,有人叫好,也有人跪岳飞。

骂他的人叫道:“岳飞,你打一仗,我死了两个儿子,不怪秦丞相要和,你只忘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婆婆去打岳飞,有人扯住她,叫道:“你疯了,岳元帅是天下最大的孝子,他是功臣,你怎么打他?你丧了良心了!”

那婆婆扯不过那人,就哭。岳飞停下,说道:“婆婆,你儿子死了,可江北的许多人没死,他们的父母儿女都能团圆,不是很好吗?”那婆婆叫道:“好什么好?不是我的儿子!”押送岳飞的将尉叫道:“闪开,闪开!”

人声吵吵跟着,一直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开门审案,大理寺丞莫其奇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门外有人说,他是秦桧的得意门生,是三十来岁才发迹的举人。有人嘟哝:“晚来的客更狠!”

听那审案,就像是吵街。莫其奇问一句,外面跟着吼一声。远远的也听不清楚,唐逸说道:“莫如我们先走,去看看街。”看了一阵子街,唐逸说道:“我们去睡,晚上去看看秦桧与岳飞。”

他去店里,店主看他带两个女人,当是他的妻子,便与他一间房。唐逸看看琴心与小爽,露一个鬼脸,说道:“没法子了,只好三人同床。”

他在床上抱着琴心与小爽同睡。两人在他怀里,便心情不一样,小爽是旧人,心里发热,便有小动作,捅捅弄弄。琴心是新人,从未与唐逸亲热过的,便有些羞怯,轻声道:“莫弄鬼,莫弄鬼,求你们了。”

两个却不管她,只是馋她,弄些鬼,她便装睡,却哪里睡得着?而且唐逸那搂抱十分狠实,让她心跳不已。

小爽说道:“琴心姐姐,哪一天遂了他心愿,便跟他算了。”

琴心脸红,呸她道:“哪一个像你,急得像只猴子?”

唐逸也大笑,说道:“只争是急猴子与慢猴子,都是猴子。”

琴心呸他一口,说道:“没好话!”

三人怎么能睡?但过一刻,便也熟睡了。

天街沉静,整个建康城在熟睡。

唐逸飞身到了秦桧的相府,远远看到门前有人在那里巡视,竟是百步远便有人来回。原来是岳飞的部将施全来刺,虽未刺到秦桧,也足吓得他不轻,天天着府将夜巡,不得生怠。唐逸此时的功夫了得,他只是冲过去,在府门上一拍。那府门的守将听得门响,看不到人,互问道:“是谁拍门?是你?”“是你?”都不是,一定是府门里有人敲拍。他们打开了门,一看里面,也是无人。里面的人出来问道:“为什么开门?”外面的说原因,里面的多埋怨,趁他们闹说,唐逸飞身进去了。

来到了相府的正堂,看到秦桧正与妻子王氏在那里叽叽呱呱说话。

王氏问道:“皇上怎么说?”

秦桧摇头,说道:“皇上不说。”

王氏拍手道:“那就怪了,怎么弄岳飞,他得说话啊。”

秦桧说道:“他怕金人,又怕杀了岳飞民心生怨,便首鼠两端。”

王氏低声叹道:“皇上也不易啊。”

秦桧冷笑道:“他不易,我容易吗?历代都有奸相,但没有奸皇。他不发话,我怎么能押岳飞?如今他看是刺猬了,不再吐声,我怎么处置?”

王氏叹气说道:“丞相糊涂了,你忘了一句话,天有看脸色的丞相,可没有看脸色的皇上。你不会看皇上的脸色行事吗?”

秦桧说道:“我是看他的脸色,但他年纪一大起来,你看他的脸色也看不明白了,他是什么脸色,你有时看不清啊。”

王氏说道:“你得看清,从来做丞相就只是会看脸色就行了。”

唐逸心道:看来这夫妻两个都是蛇鼠一窝,我得教训他们一下。他拿起秦桧用的茶盅,手在上面用力一摁,放在秦桧手边。

秦桧看着那茶盅,说道:“我不是叫你拿走那只荼盅吗?”

王氏说道:“我拿走了……”

一回头又看到了那茶盅,说道:“莫非它长了翅膀不成?”

王氏再拿走那一只茶盅,忽地手臂一麻,茶盅掉在地上。唐逸在暗中吹一口气,那茶盅便好好落地。

王氏说道:“真个奇了,茶盅落地,竟是不碎。”她拣起来,再放在茶桌上,来与秦桧说话。两人说得入港,忽地秦桧大叫:“怎么它又来了?”

原来那一只茶盅此时竟乘秦桧说话不注意,拿在了他的手里。秦桧与王氏大惊,叫道:“有鬼了,有鬼了!”

来了许多家将,带头的是秦桧的儿子秦熹,他叫道:“爹,娘,怎么啦?”

秦桧喃喃道:“有鬼了,有鬼了,莫非鬼也不让我害岳飞?”

他一回头,乘他后背冲着唐逸,唐逸真想在他背上印一掌,这一掌就足够秦桧受的了,如果无人医他,早晚大病一场。

唐逸走了,他来到了皇宫,忽地心里一叹,原来建康的皇城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城落,看去远不如小时去的汴京那么威风。忽地唐逸叹气:皇上此时的威风还不如他修唐门的威势大呢。一时心里为皇上叹气。

他进了城门,来到了皇上住处,看皇上正在那里写字,两个小太监站在远处。唐逸身子一隐,便到了皇上身后,他看着皇上写着:秦桧,秦桧,忽地说道:“他这棵树能顶得大宋的殿梁吗?”

唐逸以为他是跟殿下的小太监说话,但再看看,他又去写了,这一次写的是:岳飞,岳飞,岳飞。他再说道:“五岳都重山,不能飞的。”

唐逸不知道皇上在玩什么把戏,只得再看。忽地皇上自言自语道:“朕看江山,不如大臣看江山。大臣看江山,不如小民看江山。”

唐逸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八九。原来皇上在叹气,他看江山,是看自己。而大臣看江山,是看主人的家院,而小民看江山,是看别人家的家院。那关系就一层差一层了。

正看着,忽地殿下的小太监叫道:“圣上拜祭时辰到!”

皇上一听,便掷下了笔,说道:“我去拜祭先祖。”

唐逸跟着皇上与两个小太监进了昭穆神殿,就见那里早就有几个老太监在那里候着。皇上进了殿,一一拜祭,先拜太祖太宗,说道:“祖宗有灵,便能创天下。”再拜哲宗神宗,说道:“能守能图,是你祖先的福气啊。”

再拜到一个灵牌位,原来是徽宗与钦宗,那是一个纸牌,不是孝位,他跪下大哭,叫道:“父亲,哥哥,我好想你们啊,他一哭,那些太监便跟着呜呜哭。太监一哭,那声音竟是哑不像哑,细不像细,直如鬼在撮唇轻鸣,真个吓人。

皇上也惯了,哭一会儿,又说道:“孩儿不孝,父亲,怎么能迎你归来?岳飞说打,秦桧说和,你说怎么做?”

唐逸心道:这事儿简单,秦桧说的如果金人听了,送回来你爹,你就不打只和。如果秦桧怎么说,金人也不送你爹回来,你不打他,还能怎么办?你直呜呜在这里哭,算个什么?可高宗只是在那里拜祭,他小心地扯着衣服,不让自己的姿势太难受了,跪了一会儿,身后的大太监说道:“圣上止悲啊,如果二圣知道了圣上如此有伤龙体,他们也会难受的。”

高宗一听,就起来了,说道:“好吧,我们回去。”

再回到了殿内,这一回是进了寝宫,看到高宗一走到回廊,便满面笑了,他轻轻拭去了泪水,叫道:“我来了。”

哇地冲来了一群美女,看样子都是高宗的宠儿,她们轻轻叫着:“皇上,皇上,想死我了!”

都说是想死我了,一个个直扑皇上身上。

高宗满面是笑,说道:“是啊,我也想你们,便来看你们了。”

美女一个个来脱他的衣服,一个个抢着脱,脱一件再一件,最后一个不甘心,说道:“你们脱得,我脱不得?”竟把高宗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她们抱着高宗,像一群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抱着在地上来回走。

高宗闭眼,大笑,说道:“联特别喜欢你们这么闹,怕是联从小便未在那摇篮里睡的缘故吧。”

众美人齐声一喝,竟把皇上扔起来,再接住,这一招吓了唐逸一跳。他本以为她们要谋杀皇帝,谁知高宗竟是一边被丢向天空,一边高声喝好。几个美人玩得高兴,竟是再复把高宗丢起来,越丢越高。高宗越来声音越高地喝好,忽地一个美人接不住,高宗落在地毯上,高宗怒喝道:“来人啊,打她!”

来人扯着那个美人,便伏在地上打她屁股,叭叭打上三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高宗皇帝叫道:“她不想让我当皇帝,她想害死我!”

唐逸看高宗皇帝恼羞成怒,便心怪道:他让女人丢他,一丢跌在地上,便打女人,还说是女人想害他,看来他还是有一块心病。

打得完了,那美人被扶下去,高宗皇帝大叫道:“来啊,再来玩一玩!只是不要把朕丢与金狗!”

几个美人只好再打起精神陪他玩。玩得兴起,高宗皇帝大叫道:“我要你们叫我大帝,你叫我大宋大帝!”

那些美人便高声叫他,他直应着,脸上有光彩。

唐逸看高宗才知道他有些心病,一是怕父兄回来,他的皇位不保,便不起劲地伐金,再就是他怕手下臣子对他不忠,尤其怕有人说他不愿意伐金,是不想父兄回来。所以他总是疏远忠臣,重用奸臣。奸臣也会逢迎他,称他是大宋的开国皇帝,说他泥马渡江,是大宋的真命君主。久而久之,他也当自己是大宋的君主。特别是秦桧,上一份奏章,说他是开辟大宋新江山的真命主子,说自他泥马渡江以来,大宋无国等于有国,大宋无社稷等于再有了社稷,天下又复有大宋,赵姓祖宗得以血食,全凭他一人所为,称他是南宋开国皇帝。高宗也听了高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特命把秦桧的奏章发传下去,让各州郡观读,并献折上来。一时阿谀逢迎之言尽至,拍马之举齐集。各地又献祥瑞,又有吉兆,忙个不停。到了最后,高宗皇帝自己也信自己是开国君主了。

唐逸看他如此荒淫,心道:可叹,我必得教训教训你,要你知道,大宋子民也不可欺。你要用心对付金人还可,不然我就杀了你。

一想到自己可杀了宋高宗,他便心跳不已,忽地想到不如去太子宫里看一看,看一看太子如何,再决定是否动高宗。

唐逸到了太子宫中,见到已是十几岁的太子坐在宫内,正听娄寅亮讲学,娄寅亮讲到唐韩愈《答李翊书》,正讲得心动神畅时。娄寅亮说道:“韩愈公能直陈要言,说明做人的三步,第一是执古人的法,一步不敢错。这并不是做人的极致。上就是‘非三代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说的便是做君王的第一步。到了第二步,便能不泥古法,‘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便说的是做君王的第二步,到了最后,才是‘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足亦乐乎?其无足乐也!”说的便是做君王的极致了,太子请好好细思。”

太子名伯琮,原是太祖世孙,高宗听信娄寅亮进言,命从伯字辈中取一子在宫中进养,及长,命为太子,此时已是十几岁了。高宗改其名玮,将养宫中,直至今日。

娄寅亮说道:“国难积深,太子要小心行事。要知道秦桧作恶多端,衢州盗贼起,他遣殿前司将官辛立前去捕盗,盗贼退走,捕来千余人,大都是民众,他做下此等事,上欺君王,下害民众,太子不可不知。”

太子大怒,说道:“这个老贼,他害岳飞在狱,如今又滥杀无辜,我恨不能立时便下他大狱!”

娄寅亮进言道:“太子不能再等了,要报与圣上知道,今晚上正逢辛立殿值,圣上一问,事必露馅,还怕不扳翻了老贼?”

太子一听,便是雀跃,叫道:“好计,好计!”

娄寅亮再一犹豫,说道:“只怕扳不倒他,老贼更对太子不利。”

太子叫道:“好啊,他有不利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要扳翻了老贼,便是天下大福!”

娄寅亮流泪道:“太子殿下,听说岳元帅在狱中受了大苦,那个莫其奇是一个恶人,用‘披麻带孝’的恶刑,害得岳元帅体无完肤。”

太子怪异,问道:“怎么叫‘披麻带孝’?”

娄寅亮不能尽言,只是流泪,再复哽咽道:“他拿麻袋片儿用热胶粘在岳元帅的身上,再用冷水一浇,扯下那麻袋片儿,一扯一层皮,岳元帅不堪其苦,大叫昏厥。这样几次,便如死去一般。他要岳元帅承认他要拥兵造反,岳元帅就是不认。他还是百般拷打岳元帅。”

太子流泪道:“可恨,可恨!”

娄寅亮说道:“坊间传言,莫须有害了岳飞,贪议和坏了秦桧。”

太子问道:“此话怎讲?”

娄寅亮说道:“就是说,他们拷打岳元帅时,岳元帅大义凛然,问他们自己何罪之有?他们答说:莫须有。就是说有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太子拍案大怒,喝道:“太过罪恶,令人发指!”

娄寅亮见太子默默流泪,不由得劝他道:“太子小心,不要惹恼了皇上,要知道太子养在宫中几年,才做了皇子,如若皇上有了新皇子,他只有十几岁,能做得什么。如是真杀了高宗,要太子做皇上,有秦桧这样的奸臣,天下晚早坏了。太子你尚年幼,如今只好暗中对付他,要他知道天子不可污。”

太子听娄寅亮言,说道:“我如何对圣上讲?”

娄寅亮深思熟虑,说道:“太子只说是梦到许多的人在衢州,血污满身,来求圣上,太子立于侧,便行了,再问圣上有无此梦?”

太子道:“好,我便去。”

娄寅亮紧握太子手,说道:“保重!”

太子来到清志阁,正看到高宗皇帝在看大宋版图。看到太子来了,忙叫道:“我儿,莫要请安了,来与我叙话。”要知道高宗这几年也屡起退位之心,多次要禅位太子,但太子力谏,方才罢议。他对待太子,真比亲子还亲。此时见到他来了,忽地起了高龄之人的垂爱之心,令太子坐下。太子看高宗正在看版图,便问道:“圣上总是看大宋版图,是不是圣心忧虑,忧大宋国运?”

高宗叹道:“有人道寡人不想灭金,只是你看,前有金人蒙古,后有吐蕃黑汗西夏,听说回鹘灭国,也只是旦夕间事。天下事,只是弹指一挥间啊。”

太子说道:“让父皇劳心江山大事了,只是孩儿不能帮父皇担忧,真是无用。”高宗大笑,指着太子,说道:“你早晚也得担忧,只是比我更累些罢了,大宋江山,得代代有人守才行。”

唐逸心里奇道:原来看他玩乐,真个是一昏君,此时听他言说,竟是一个明主,此事岂不怪哉?如是此时活佛在此,他一定得请教活佛。但他知道,此时只能听他父子两人谈说,看太子如何对高宗皇帝说知那秦桧杀人害狱的事。

只听得太子果然说:“我早就睡了,便忽地有了一梦,便惊醒了,梦中之事,着实不安,便来报与父皇听。”

高宗说道:“你是不是像我一般,又梦到了北上巡狩的二圣?”

原来徽宗钦宗两人被擒,直押去北方金人的五国城,下在枯井里,叫做坐井观天。高宗原也被押往北国,但中途得以逃脱,方才建都临安,再迁建康的。

太子说道:“不是,儿梦到了衢州有人,满身血污,说是秦桧遣殿前司辛立去滥捕盗贼,但盗捕不得,捕民千人,下在牢里,苦不堪言。儿臣便醒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特来报与父皇知道。”

高宗看着太子,心里明白,太子借梦来说,便是怕自己怪罪,也是怕了秦桧。一时心内惶愧,太子还怕秦桧,是不是自己给秦桧的权力太大了?但无奈只有秦桧能和议金国,不与他殊荣,再与谁殊荣?

高宗想想,恨秦桧此事不告知自己,他怒道:“殿前值司是谁?”

下面的小太监报说道:“正是辛立。”

高宗叫道:“传他进来,联有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