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落寞的人,身穿一件很破旧的长衣,只有眼睛是亮的,他慢慢行走在路上。
路很长,他也不急,他要回到蜀中去,那里有一个他的家。
家也不复是原来的家。父亲不在了,只有母亲,还有三个妹妹,她们还好吗?
但他不急,急也无用。
这是一条回蜀中的路,也是从蜀中走出来的人必行归路。
忽地前头有许多人在吵,只听得有人叫道:“杀了他,就等于杀了金人的主子!”
“必杀他!”
“必杀他!”
走到近前,看到有一群人在那里,人人拿枪持棍,正在那拭目以待。有一个愣头青看他来了,叫道:“喂,你是不是金狗!?”
有人笑了,笑那人太愣:“他不会是金狗,他那样子不像!”
那人看也不像,但脸红道:“样子不像,可不一定不是。如果他是答罕的探子,那就坏了!”
众人中有一个和尚走出来,说道:“他不是,你没看他是从金州来的吗?”
那人说道:“老兄,我们在这里等金狗,你走开些吧!不然一会儿杀人,误伤了你,可就倒霉了!”
这人问道:“有金狗来吗?”
那人说道:“那个金狗的三太子答罕会从成都来,我们正在劫他!”
正热闹地说着话,忽听得有人在嘿嘿冷笑,那人说话声音很大:“你听听,真就有人在等三太子,可不是咱们!”
又有人说道:“等就等,怕什么?”
过来两个人,那两人坐在路上,看着成都府方向。
那些人一看这两人,一个头大如斗,拳头也大如人头。他的肩膀很宽,看上去足有八尺高。他的胸厚厚的,看去有两人厚。另一个却是瘦瘦的,他的身子薄薄的,像风也吹得透,他的鼻子有些扁,看去那两个鼻孔反是朝天,脸相被这鼻子一弄,真是难看死了。瘦子提一根棍子,长有三尺。那个高个子只拿一块铁饼样的东西,在手里转着玩。
那边的人看他两人不合群,便悄悄道:“他两人说什么三太子,是不是说那个答罕?”“对啊,他一定是金狗!”
几个人便冲过来,叫道:“你们是金狗吗?”
那个高个子便欲起身,被瘦子扯住,他笑眯说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在这里等人吗?”
那年青人说道:“我们接到了一封信,说是金狗的三太子要回去做狼主,我们在这里等他,我们不等他做什么狼主,是要他的性命!”
那高个子正欲发作,瘦子却扯住他,笑问道:“那就怪了,我们也是要等那个金……狗的三太子的,我们也要杀了他!”
年青人释然道:“好啊,我们是一心,那就更好了。听说他带了一百多人,都是金狗的勇士,我们杀他,也不容易。”
瘦子说道:“到时随机应变好了。”
那年青人看着这人,看他衣服破旧,人也呆证怔的,心道:看来他只是一个路人,让他走好了。他说道:“你走吧。”
这人刚要走,后面的人叫道:“不可,不可!让他走了,万一漏了讯儿给金狗,就麻烦了!”
年青人身子一纵,便一纵两丈,到了这人面前,陪笑遵;“对不住,我们是有大事要做,你最好在这里等一等再走。”
就等一等,那年青人想着他必是不肯,但他话也没说,便走到一旁,坐在路旁了。
他们在等答罕,等那个金国派来成都府的答罕,因为老狼主病危,要他赶回去继位!
天晚了,人等得很不耐烦,有人在咳,那年青人喝道:“不准出声,小心……”
再无声响,人都渐渐溶在昏夜中。
答罕忽地心里明白了,他必得赶回去,在路上,他会遇上阻挡他的人吗?军师会不会算到他能回来呢?军师一向看不起刺罕与泽利,他们两人必是会怂恿兀朱去抢狼主之位的。只是老狼主会不会很清醒?如果他是清醒的,他会等着答罕回来,他会咬着牙等。
马蹄声脆,人急奔如飞。
十座帐围着一座大帐。那大帐外有高大的旗杆,上面有五色羽毛,那是老狼主的大帐。
老狼主完颜阿骨打醒了,他看看帐内,在黄昏的光芒中,他看不清眼前都有哪几个人。
他暗哑着嗓子问:“谁?”
忽地再举起了灯,他看到了,眼前的人是兀朱、泽利、刺罕,还有他的弟弟完颜晟、军师哈迷蚩。
他问道:“答罕回来没回来?”
众人都摇头。他虽说是昏昏沉沉,但他看得到刺罕的眼里有不满,泽利的眼里有一丝丝光。泽利怎么了,他不想答罕回来吗?
完颜晟看着哥哥,说道:“哈军师已派人去接三太子了,他会回来的。”
老狼主说道:“你们扶我起来。”
他被扶起来了,坐在那毛皮上,身子斜倚,觉得心里清爽多了,他说道:“我要与军师说一会儿话,你们都出去吧。”
几个人都出去了,哈迷蚩看着他,忽地心里有些酸,他的泪水流出来了。
老狼主说道:“你从来不流泪,你从来不……”
他咳起来,哈迷蚩为他捶背。一会儿,他不咳了,说道:“告诉我,我……死后,大金会怎么样?”
哈迷蚩哭了,他痛哭失声。
老狼主说道:“我太自信了,我认为我死不了,才派三儿去成都府的,我想他不会出事,有乌里布跟着他。我也想让他立威,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老狼主没料到,他一个夜里与新抢来的辽宫妃子欢娱,竟偶感风寒,一卧不起。
哈迷蚩说道:“我算了一算,如果三太子能赶回来,就得再有十天,整十天啊……”
老狼主不语,他能不能坚持得了十天啊?
他看着哈迷蚩,忽地说道:“哈军师,我知道你去大宋考过状元,他们不许你去考,我曾立过一个誓,要你去主持大宋朝的科考,可是我没办到。我这一生,有许多的梦没有做到。”
哈迷蚩看着老狼主,他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可惜天不假年啊。
哈迷蚩说说道:“如果狼主能坚持得了十天,三太子回来了,做了狼主,那么大宋的天下,回鹘、吐蕃、西夏、大理,整个天下都是大金国的了。”
老狼主的眼睛发亮,他听得心动。他也盼着三太子能回来,那时他要立三太子做狼主,派二太子刺罕去带辽国降兵,派兀朱去攻西夏,那样大金就能安定了。
哈迷蚩看着老狼主,他也知道,老狼主怕等不到三太子回来了。
老狼主问道:“如果三儿不回来,大金国会怎样?”
哈迷蚩说道:“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二太子或是四太子争位,两人一个做了狼主,那样的话,大金可支撑二三十年。”
老狼主不问为什么,只是瞪眼看着帐顶,那里有一个兀鹰的图案,是绣就的毪毡。
哈迷蚩说道:“如果是四太子得位,他会连年战,与大宋战,与西夏战。他不会和,只会与人争斗。他会罢黜一些主和的大臣,重用战将,后方空虚势不可免。”
老狼主叹了一口气。
哈迷蚩说道:“如果是二太子得位,他会杀人,杀大金的重臣,他恨一些大臣,他会报仇的。那时大金可能立时分裂。”
老狼主的眼睛瞪得更亮,他直瞅那只兀鹰。
哈迷蚩再说:“再就是用二狼主做狼主。”
老狼主忽地说道:“他太软弱了,他不行!”
哈迷蚩叹气说道:“如果用他,不会立时起内衅。”
老狼主不语了,他知道,二太子与四太子互不服气,五太子泽利也不好惹,他们一争起来,大金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老狼主问道:“用他有什么好处?”
哈迷蚩的脸隐在灯影里,好久不见,他慢慢说:“没什么好处。只有一个好处,几位王子不会互相残杀,也能保得住三太子的性命。”
帐内暗下来了,如果不是有很重浊的呼吸,哈迷蚩真的不知道老狼主还活着。老狼主在想什么,他想要争天下,要霸天下,那是他一心要达到的目标。大宋有一人是老狼主最佩服的,那就是秦始皇,他是古今第一人啊。
老狼主说道:“军师,派人去接三太子了没有?”
哈迷蚩说道:“据我所知,有许多人会去杀他。那些人有大宋的人,有各国的人,也会有我们大金的人。”
老狼主不语,他过一会儿才说:“哈军师,我怎么样才能等到三儿回来?”
哈迷蚩在帐内走来走去,他想了许多办法,但那些办法都被他自己一一驳斥了。他对老狼主说道:“这只靠天意,如果狼主能等到三太子回来,天下就是大金的了。”
答罕命令道:“丢下所有的东西,只要马跑得快。如果谁能回到大金,护我做狼主,我封他全家,给他食邑千户!”
百名勇士拚死而行。他们决心护着答罕,回到大金。
答罕在路上叫道:“报上名字来,如果战死了,家人封赏,有子的封子,无子的封妻!”一边飞骑奔跑,一边听着报名:“兀风、迟律、赞答……”
乌里布紧跟着三太子,他一向看不起三太子,如今看三太子用兵,却是能使勇者效命,不由心下佩服,心道:如果三太子做了狼主,真是大金的福气!他一心想保答罕回大金做狼主!
乌里布叫道:“走到哪里,便抢马!谅那些宋人也不敢拦我们!”
所有的骑者都扯着三匹马,赶奔如飞!一路上,吃东西也不下马,一直赶奔,像狂风一样卷向大金!
眼前忽地出一些路障,那是一些砍倒的大树,大树倒在路上,拦住去路。
答罕叫道:“快,寄马爬过去”
乌里布叫道:“随我来!”
他跃下马,冲上那树,忽地从那树后冲出几十个人来,乌里布喊道:“杀,杀!?
金人冲去,与那些人卷在一起,血溅、人飞,惨叫。
乌里布叫道:“保着三太子,冲!”
金人有三四十人与那些人斗,剩下的人扯着马,过了那树,再上了马,叫道:“乌将军,我们走了!”
乌里布一听得答罕走了,叫道:“留下十人断后!”
果然有十个人扑上去,叫道:“杀!”
勇猛无惧,真个把那些拦他们的人吓坏了,一时手怯,那乌里布叫道:“我们走了,保三太子!”
那十人喊道:“保三太子!”
正叫着,一枪刺入心脏!那人倒下,再有人复一冲上,叫道:“我砍死你!”
他一刀砍在那人的枪上,枪也被他砍落,再一刀,砍得那人身分两爿!只剩下七个人,还在苦斗,叫道:“三太子,我们保你,冲啊!”
那七个人都倒下了,只是七具尸体!
这一边拦劫金人的三十人,也剩下了二十几人。忽地有人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他逃不掉的,也有人会像我们拦住他,杀了他!”
他们抬着尸体,走了。
地下留下了十具尸体,都是金人的尸体!
急驰的马队,直奔向金州!
答罕也知道,如果他回去了,老狼主如扶他坐上狼主的宝座,他必是会有一番大作为。他有许多的举措,不为王兄与王叔所赞同,但有军师哈迷蚩与他一心,老狼主也时常听他的主意。可他能否赶回去,在老狼主逝世前,接任狼主呢?
他心里知道,老狼主要保得大金的天下,必是会扶他登位,可这一次要他来成都府,是老狼主的疏忽,只是这一疏忽,只怕大金要亡了!
他急急催马,马吐白沫,四蹄翻飞!
快要到金州了,到了金州,再换马急驰,赶奔大金!
马嘶、人立,有几个勇士翻滚下马!
面前拦住了许多人。他们喝道:“金狗答罕,快下马来受死!”
谁走漏了他赶奔大金的消息?答罕看着那几十人,不由得眉头一皱。如果一步一阻,他怎么赶奔回去?
乌里布拔刀喝道:“杀!”
金国的勇士扑向宋人!一个使长枪的叫道:“金狗受死!”
长枪一挺,一刺逼胸,直奔乌里布而来!他使的是一招“乌蛇出巢”!乌里布用刀一砍,砍开了他的长枪,回手一刀,那人的头便跳着飞开!
再复一刀,他身后的那使刀的人便一条臂也挑断。
围战的人吼道:“杀那个人,那中间的白脸,他就是答罕!”
人扑上来,大金的勇士一刀一砍,但那些人不顾性命,他们也知道,如果真的那封信是实,杀了这个三太子,金国便无能为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杀了他!
唰!一刀确来,与那勇士的刀砍个正着,砍出一路火星!那人再吼一声:“杀!”再复一刀,这一刀便砍在金人的骨骼上,听得骨骼咯咯响,那金人像一条口袋一般倒下!
答罕叫道:“冲!”
金人勇士也是打得血勇,但也忘情,忘了要冲出去。一听得三太子喊声,顿时醒悟,吼道:“冲啊!”
冲开一条血路,人挟马滚,直扑出去!
那些宋人跟着上马,吼叫着扑追!
正追着,忽听得有人恶声恶气地笑,有两个在路旁的人叫道:“来啊,来啊,来杀我啊,我也是金人!”
那些人正扑过来,一个人听得他叫,顺手一刀,对着那个高大个子,砍他的头上!那高个子一伸手,他手也长,一扯从马上扯脱,人落下来。却不直落地上,扯着那刀,落向那高个子,高个子两手一松,一拍,便把那人拍死!看着血从脸颊上流下,头也被拍得扁扁的。
那个瘦子一扑而上,只听得咯咯一阵响,原来那些人的刀都落入他手,他回手一刀一刀再复推出,那些人都是嗷嗷叫,脸前插着刀,仆地而死。
忽地,那瘦子的身前挺立一个旧衣人,他的头发很长,神情落寞,说道:“放了他们!”
那瘦子叫道:“我放了他们,他们不放过三太子!”
那人再说道:“我是蜀中唐门的唐逸,你放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