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再来时,卓书便扯不住了,他叫道:“乌雅,乌苏!”
他像是心被揪扯没了,胸怀被扯空了。他再叫,便没听到一丝声音。莫非乌雅与乌苏都被神带回了天境,她们再也不会在凡间与卓书聚首?
风暴过去了,只见那沙梁上有一缕沙尘在飞,一丝丝地飞,渐渐地没了,像是消失在眼睛里,没了,只剩下了一幅沙景。
乌苏没了,乌雅也没了。
卓书叫道:“乌苏,乌雅!乌苏,乌雅!”他叫着,昏过去了。
再当卓书醒来时,他看到的是他的三百勇士,他们都衣衫破烂,个个看着他,像是看他们的领头羊。卓书能领着他们走出罗布泊,只有卓书能行。
他们看着卓书公子,他们的手里仍紧紧握着刀。
马埋没了,仅有的几匹马都埋在沙暴里。在千里无垠的沙漠里,马会再被掀出来,那时只会有几块马骨,是一片整整齐齐的马骨,一匹马死时的姿势都不会变,变的只有马的骨骼,只剩下了马的骨骼,马的精神。
卓书失神了好久,他突地狂笑起来:“攻国,夺国,我能夺得了回鹘国,我能夺得了西夏,我还能夺得黑汗,最后是大宋,我要夺得大宋,我要大宋成为我的天下!”
他振臂而呼!
三百勇士看着他,他昏谵了,说的是胡话,但他们信不信卓书公子,在吐蕃人眼里视为天人的卓书公子,他们信不信?
卓书突地扯住一个勇士,叫道:“乌雅呢,乌苏呢,她们两人在哪里?要她们来,来侍候我!”
他躺在沙上,说道:“我累了,我要歇一歇!”
几个勇士商议,他们要去找一找乌苏,找找乌雅。如找不到乌苏乌雅,卓书公子会失意的,那样他们也许走不出这罗布泊。
他们对着吐蕃国的方向(当然是他们想着的方向)跪下,请求佛帮忙,请佛帮他们找到乌苏与乌雅。
几个勇士去了一天。
他们在当晚找到了乌苏。
乌苏是躺在一道沙梁上的,她的乳露在外面,只有一片薄衣服。几个勇士把她的身体从沙里挖出来,再拿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再背着她回来。
快到了沙梁下的时候,乌苏醒了,她叫道:“你们为什么要背我?去背卓书公子!”
那勇士说道:“我们在风暴后才找到了你,没找到乌雅。”
乌苏说道:“放我下来,我宁死也不要他看见我这样。”
勇士放下了乌苏,她笑一笑,脸面是灰突突的:“我能有一片镜子就好了,我要照一照,看我的样子有多狼狈,卓书公子会不会吓一跳呢?”
她痴情地笑,看着那几个吐蕃勇士,说道:“我去见公子,他会高兴的。”一想到乌雅没了,她便伏在手肘上,跪在沙漠上痛哭。后来;她不哭了,一直走去见卓书。
卓书一见是她,顿时大是惊喜,叫道:“乌苏,你回来了,你把乌雅带走了,她去哪儿了?”
乌苏抚摸着卓书的手,怯怯地:“我去找她了,风暴太大了,我找不到乌雅。”
卓书哭了,叫道:“不行,我要见乌雅,我要见乌雅!”
卓书跳起来,在沙上疾走,他有功力,走动如风,再过一会儿,扑倒在沙上,昏厥过去。
乌苏看着卓书,卓书再醒来时,只看到了乌苏。在月亮下的乌苏是圣洁的,她的身上只有条条缕缕的破衣,但她整个身子都浴在那圆圆的月亮中。月亮很大,很清净,月中只有乌苏。
卓书喃喃道:“我要找乌雅,我要与乌雅睡。”
平时他就是那么不怒而威,此时昏谵,竟像一个孩子。
乌苏道:“我们再去找乌雅,好不好?”
卓书说道:“好,去找乌雅。”
在月光中,乌苏说道:“你睡一会儿,明天我们再走,我们要走出罗布泊,才能再活下去。”
卓书说道:“我们走不出去了,我听到了神佛的召唤,他叫我去。我在神山时就听到了神佛的召唤,但我没对你们说。”
他咧嘴笑,他的笑让勇士们泄了气。他们坐在沙上,看着远处。人死多种多样,但死时连自己的故乡在哪一个方向都不知道,也算是悲哀。所有的人都垂着头,他们失去了一个有勇气有智谋的卓书,便没了头脑,他们再也没有希望了。
乌苏叫道:“你们鼓起勇气来,我们得走出去,我要走出去。”
她叫着,但圆圆的月亮颤也不颤一下,所有的勇士都低着头。他们是汉子,不怕死,不怕苦,但如今沙暴把他们摧垮了,再也提不起他们的生存念头,再怎么走也是一死,莫不如就躺在这里,等待死亡吧。
有苍鹰飞绕的,有河湖湍响的,是吐蕃的家乡。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轮清冷的月亮。
忽地,乌苏站起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冰冷;“你们既然要死了,就算不得是一群活人,你们都是公子的手下,我有权要你们做事。”
她分派所有的勇士分坐成几圈,他们的后背都冲着卓书,把卓书与乌苏围在人群中,乌苏说道:“你们的身体都是热的,但你们不知道身体是热的,只好当你们是挡风的墙了。”
众勇士什么都不说,他们羞于和这个刚强的女人对语,只是用背脊对着她。
众勇士组成了一道人脊的挡风墙,乌苏把卓书抱起来,放在沙坑里,说道:“公子,你该安歇了。”
卓书平素就是那样,他很容易亢奋,时常不能入睡。那时就只能由乌雅与乌苏抚摸他。再不行时,便由两个女人用朱唇一点点吮他,在他的身体上度。只有那样,他才会睡得安稳。
此刻,乌苏再跪在沙漠上,她一下下地吮卓书,卓书先时还有一些不安,但后来他睡熟了,在女人的爱抚下,他睡得很熟。
所有的勇士都有些惊讶,他们先是惊讶女人有耐力,他们觉得出乌苏在他们的后背,她在吮卓书的身体。卓书的身上没有光鲜的衣服,只有沾满了沙尘的皮肤。皮肤是干渴的,因为受久了沙尘,便变得很干硬。乌苏只是吮他一会儿,那也罢了,但她是一点点儿,把那沙尘连同皮肤上的灰都吮掉了。只剩下了一个静静睡着的卓书。如果他们能回过头来,便能看到一个美妙可人的美女,用她的舌尖一点点度男人,她在用舌尖召唤,男人的魂魄,如果到了天亮,她的召唤能唤回卓书的灵魂,他们便会有救了。
勇士们觉得她做的时间太久了,她的舌尖会流血,血舔在卓书的身上,如同写在经石上的经文,一句一句都是那么实在,那么真实。他们的后背被烧热了,他们的心也烧灼了。他们不敢再回头,这个女人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只有她能把卓书治好。
逻些城如今是不夜城了,所有的城里人都走来,他们把自己的钢刀挂在刀架上。那是聚会时的礼节,把所有的刀都挂起来,全心全意地饮酒,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的朋友。他们举着哈达,给自己心爱的英雄戴。他们唱着情歌,唱自己在前方杀敌的亲人。他们拿着一件礼物,那是回鹘人的东西啊,很别致很精巧的荷包,有好看的门帘,好多东西他们见也未见。如今他们想着,这些东西是来自回鹘的,是自己的亲人包好的,放在车上,一直载回来的。他们涌到了吐蕃王宫,在宽大的场上,跳起舞来。
他们点着了篝火,要在夜里诉说自己对亲人的怀念。卓书公子带着他们,正在抢回鹘人的东西,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占有整个回鹘,那时他们的亲人会做什么呢?把回鹘人带回来,要他们打粑粑,要他们种青稞,要他们做活。
几个首领进了王官,吐蕃王正在与那几个回鹘美女欢乐。
他很快乐,因为回鹘的美女喝的是软水,她们的腰肢是软软的,软得像是柳枝,而且是最嫩的柳枝,吐蕃王很是享用。
一个首领说道:“没有源头的水便是枯水,卓书如果再打下去,他便没有勇士了。”
另一个首领说道:“我们不能只让卓书去打。吐蕃人的哈达应该献与每一个英雄。”
吐蕃王说道:“你们说,该怎么办?”
一位首领说道:“如果我们真出兵,回鹘会很快灭亡,我们会占了回鹘,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属国。”
另一位首领道:“卓书有勇有谋,只是他无大军,怎么能顺利占领回鹊?再说,要是让卓书一个人占了回鹘,我们怎么有脸面对吐蕃人?”
吐蕃王的手仍放在美女的身上,那削肩让他沉醉,就是那如莺如燕的声音也让他入迷,他说道:“我也愿意,带兵去给卓书,让他务必夺了回制。”
几位首领欣然领命,一位说道:“我亲自带兵前去。”
忽地有人说道:“喇嘛宫的银喇嘛来了,请求见王爷。”
吐蕃王忽地想到,大喇嘛前不久曾来见他,说他要去回鹘见卓书,要卓书退兵,此时银喇嘛前来,怕也是说道此事吧。他沉吟一下,说道:“有请。”
银喇嘛坐下了,对吐蕃王说道:“师兄前几日曾劝大王,息兵回鹘,大王也情愿。可如今看来不行了,大王怕也对回鹘有心染指了吧?”
吐蕃王说道:“有欲之人必贪,我也愿意得到回鹘,我有此需要,只怕喇嘛寺也需要夺下回鹘。”
银喇嘛笑道:“大王的话差了,喇嘛寺不要夺下回鹘,夺城占国,生灵涂炭,是佛门弟子不愿为的事儿。”
吐蕃王说道:“如果拿下了回鹘,可保喇嘛寺重建庙宇。”
银喇嘛说道:“庙寺破败,人心自在,怕佛也不会怪罪。”
吐蕃王略一沉吟,说道:“如果拿下了回鹘,便可以再在回鹘的兴庆府内再建一座喇嘛寺,那时请大师兄弟两人在回鹘国土再宣佛法,恐那时受法戒的就不只是吐蕃的国民了。”
银喇嘛听得心动,说道:“如此说来,夺得了回鹘,能光大佛门?”
吐蕃王大笑,说道:“能使吐蕃夺得天下,天下都是佛门寺院,吐蕃的喇嘛教义行得天下,有什么不好?”
银喇嘛听得心动,大声道:“大王所说,可能成真?”
吐蕃王大笑,说道:“天下分裂久矣,如一面铜镜,不能照人脸面,人再怎么自省?如得此镜,再整金瓯,光大佛门,便不是虚妄了。”
银喇嘛说道:“我与师兄说去,只是师兄他去回鹘,去阻我吐蕃大军,想吐蕃不要灭了回鹘。我怎么能找得见他?”
吐蕃王正色道:“请大师速去,我吐蕃大军随后当前赴后继,一直开赴回鹘,回鹘灭亡,指日可待。”
银喇嘛告辞,走出来时,看着那场上狂欢的人,心道:原来人也愿意嗜杀,我佛慈悲,只盼得吐蕃胜了,天下光大了佛教,那时或可减轻我佛门弟子的罪愆。
眼看着吐蕃兵都将淹在水中,剩下的也都被追杀,只听得岸上有人一啸,声如迅雷,直滚动而来。看看到了眼前,原来是一个干瘦的老喇嘛,他叫道:“朋辉将军,我来了!”
看看来人近了,一掌击退那几个来拿人的回鹘兵,叫道:“扯住我的手!”
他扯起来副将,再去救起几个吐蕃兵。回鹘兵远远看到他本事了得,没一个人敢靠前,都是远远地咋呼着叫喊,不敢再凑近。朋辉副将认得他是喇嘛寺的主持金喇嘛,叫道:“金大师,你来帮我!”
金喇嘛此时哪里能说得出,他只是来劝朋辉副将退兵的,但他只是救人,不须对朋辉多说。回鹘兵本来杀得兴起,已是追得吐蕃败兵无路可退,但此时得金喇嘛相助,他们再在水边组织起力量,重新再杀过来。此时的副将不复是刚才那逃命时的模样了,他浑身是胆,呼五吆六,直杀向回鹘兵!
回鹘兵大叫道:“那人会法术,逃啊!”
只是须史,便逃得无影无踪。
金喇嘛救了许多人,足有几千人在河边驻扎。朋辉说道:“如今大喇嘛来救援,足见平素盛情。但是我军新败,还求喇嘛能再帮我一帮。”
金喇嘛问道:“不知道卓书公子此时在何处?”
朋辉将军说道:“当时他分派我与扎西两人各带一路人马,他自己却是带了三百勇士,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
金喇嘛正在沉思,朋辉说道:“我无喇嘛相救,这一次就死在回鹘了。多谢喇嘛!”
金喇嘛心道:我本来要见的是卓书,但见了你,也算你有缘。我教与你教义,你得听我的。人活一世,转眼百年。我就不信,时时走的是背点儿。他合十道:“我要见卓书公子,卓书公子不在,我与你说,也是一样的。”
朋辉看着他,心道:他有什么事儿,当说不说,不说想说,吞吞吐吐的?他爽气地说道:“你说好了。我正听着呢。”
金喇嘛说道:“我来劝将军收兵,如是我不来,怕将军如今也吃了大亏。”
朋辉笑道:“大喇嘛何出此言?如你不来,我就是死了,回鹘也得灭,吐蕃也得是大国,这是神佛早就定好了的。你也知道,卓书公子是去神山朝拜过的,神也给予他启示。”
金喇嘛说道:“你有所不知,卓书公子因自己有野心,便来找我,想一心皈依我佛。我劝他去神山,对神佛示悔,听神佛经书的。谁知道他出了山,竟再举兵攻回鹘?”
朋辉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卓书公子已是不得不灭回鹘了。”
金喇嘛说道:“我请将军回去,难道将军不愿意么?”
朋辉大笑,说道:“除非卓书公子再来,对我下令。不然我一定举兵攻至高昌,拿下高昌城。告诉大喇嘛得知,另一路兵是右路,由副将扎西带领,他们也许会比我们更快。再说,公子如今在哪里,你也不知,我也不知。但公子也说过,他会在最难的地方。如果大喇嘛有心,就请求佛祖保佑公子吧。”
金喇嘛劝朋辉,竟是劝不动,他心道:我务必找到卓书,我要卓书撤兵,方才可能,但如何能找得到卓书呢?他说道:“还从哪里能到高昌城?”
朋辉说道:“大喇嘛是自己人,我也不会说谎,依我看来,卓书公子可能是带着那三百勇士走罗布泊了。”
金喇嘛失声道:“什么?走罗布泊?他是不是疯了?”
朋辉说道:别人走罗布泊是疯了,只有卓书不是,他会走出来的,他会走到高昌城下。就是黑汗国真的出兵了,他们也只能在我们身后兴叹。”
金喇嘛告辞,他要去找卓书,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