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是个大地处,府堂高高,围墙三匝,密密的墙下,围满了听审的人。
府尹大人左光远,是政和二年的进士,有名的儒雅大人,他正坐堂上,喝道:“莫奴生,你说,你在唐府里做什么?你原来住唐家客房么?”
“不是,我不住在唐家客房。”
“你住在哪里,为什么能一呼而至?”
莫奴生站在那里,七尺大汉,不惧成都府的威势,他冷冷笑着,扫了一眼身后的人。人山人海,隐约也见到了唐六,见到了唐六身旁的唐青青。唐青青大小姐的眼光如怨如诉,像雷一般在他心里。
他不能说他是在唐青青的围房里,他可以拿了七十万石粮走,可唐青青总要嫁人。
他说道:“我正在唐家左近散步。”
人哄地一笑,要知道在成都府,府人都是自大,看不起左近的回鹘、吐蕃、西夏等国人,以为他等都是蛮夷,这黑汗国人更是被人瞧不起。左光远厉目一瞪:“你说,你在夜深三更时,还在唐府左近散步?”
莫奴生大声道:“不错,我就在那里散步。我想着唐六爷能为我筹些粮食,我回黑汗国便有些利息了。你也知道,商人重利,贪利而不寐,也是常事。”
听审的人更是哗然。
堂外的黑汗国勇士莫揭大声叫道:“大哥!”
莫奴生大声喝道:“住口!记着我的话,买粮要紧!”
莫揭眼里含泪,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不说出他是在青青小姐的绣楼里住,夜里不曾安睡,那样便能说得清,至少能说出不是他杀了张用。
莫奴生大声道:“黑汗人勇猛,但也讲信,我要买你们的粮食,因黑汗缺粮,但我不会杀你们大宋的官员,杀了他,我能拿得到粮么?”
左光远听他说得有理,便再问道:“本官只是问你,你当时究竟在哪里?”
莫奴生叹息道:“我真的在唐府门外,想与唐六爷谈一谈,要他卖粮与我。”
左光远忽地厉声道:“黑汗奸商,我不打你,你怎肯招?来人,打他三十棍!”
便按下莫奴生,长大的身子被按倒,叭擅起板子!
莫奴生竟不吭声,只是忍着,叭叭打了三十板子后,左府尹再喝道:“你招是不招?”
莫奴生说道:“我只想买粮,有什么可招的?”
左光远是明眼人,也知道回鹘、西夏、吐蕃等国都来人购粮,吐蕃与成都府最近,他自不敢得罪,西夏也与成都府相邻,只有回鹘远些,黑汗则更远。打黑汗商人几板子,定他的罪,自是对成都府妨害不大。
左光远喝道:“打,给我再打三十大板!”
当堂再打三十板,打得莫奴生的屁股出血,两眼喷火,他怒喝道:“我不曾杀人,为何诬我?!”
左光远道:“不好好打你,你怎肯招?”
这边打,莫奴生那边是怒骂,骂府尹是贪宫,枉杀人命!再骂起来,便是粗俗不堪的话了,听来让堂下的女人脸红,偏偏人羞得无法儿,却因为身后人挤人,挤不出去,只好脸红心跳,听着那些骂人话。平时在街上都听不到的,黑汗人骂人,自是怪话连篇,总是把人与牲畜搅在一起,像是近亲。莫奴生的嗓门又大,骂得直爽,只是一会儿,便骂得左光远性起,他脸面焦黄,喝道:“边鄙刁民,不打他皮开肉绽,他怎么肯招!?”
师爷回头对府尹打一个手势,一定要屈打成招,这人怎么说也是黑汗国的人,不审出个名堂来,怎么对他国交代?
再拿出箩夹来,把他十指夹住,只听得“璎咛”一声,远远看着的千金小姐都昏倒了。听得有人叫道:“青青,青青!”
莫奴生心里一振,心道:她是昏倒了,只不知是因为心疼我,还是觉得我冤屈,便受不住?如是只因看不惯,才昏过去,可是与我无关。但又一想,我自挨打,她自昏倒,与我有什么干系?莫要自做多情了,
左光远喝道:“夹起来!”
两个衙役一夹,一扯,莫奴生再是汉子,也不由得怒喝一声,叫道:“我操你府尹的祖宗!”
左光远道:“再夹!”
莫奴生叫道:“左光远,我要杀了你!”
左光远冷冷道:“黑汗国人一向蛮勇,目中无法,到了大宋,怎么能容你横行?你招了,我便判你罪,免受苦刑!”
忽地嗷一声,从衙外冲进几个人,都是手里持一柄弯刀,围在莫奴生的身前,叫道:“大哥,走吧!”
莫揭扶起了莫奴生,叫道:“大哥,大哥!”
十指连心,莫奴生此时方从痛中醒来,他抬头看到了莫揭,大声唾骂:“莫揭,你是黑汗勇士不是?走开!买粮,我就是死在这里,你也要把粮食买回去,救人!”
莫揭扶着他,泪水滚一脸,便咽道:“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莫奴生睁开一只眼,说道:“走开!”
莫揭轻轻放下莫奴生,看看围上来的三班衙役,用弯刀指着他们:“听着,让开,小心我的刀!”
左光远喝道:“放肆!胆大刁民,你敢咆哮公堂?!”
莫揭跪下,对着莫奴生,说道:“大哥,你有个三个两短,我必杀了这贪官!”
他带着那几人退下,在府衙下虎视耽耽。
左光远一时也忌他勇猛,叫道:“莫奴生,你杀没杀张用?”
莫奴生冷笑,说道:“我只要粮食,怎么会杀他?你怎么不问一问那个金狗?”
他戟指堂下的金国王子答罕。答罕本来自在得意,在看热闹,忽地莫奴生指他,他怒喝道:“胡乱咬人么?!”便不屑一顾,左光远看金国三王子答罕那神色,心里怕他,心道:大宋与金狗时和时打,我这里却离京都太远,听说京都眼看不保,我怎么能拿他?他怒喝道:“莫奴生,我问的是你,休要胡扯别人,你那时在哪里?”
莫奴生此时早就昏厥过去,再问也不醒。
左光远看看府门前,六国的人都在,他扬声道:“成都府与诸国无怨,金、辽、西夏、回鹘、吐蕃、黑汗皆是邻国,本府愿与诸位和睦相处,但有谁真的杀了张公子,必要严惩不贷!”
黑暗的灯在牢房里一闪一闪,莫奴生坐在昏黑的牢里,正在寻思,他此时手指血糊糊一片,疼得钻心,不想一点儿事,怎么能忍得下去?
他想起了那个乌娜,她是一个热得血滚的女人。夜里,他钻入了女人的被窝,女人在等着他,轻声说:“别弄醒了孩子”
他抱住女人,女人用软软的唇吻住他,那一吻足有十马距长,有一箭地远。吻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心也扑扑腾腾地跳,跳得他也喘息不定,两人像被撵的野鹿,只能闪下崖顶,跌得粉身碎骨!
乌娜再抱住了他,她的手臂本来是软的,她的腿本来是细的,但一抱住了他,腿弯成了蘖,臂缠成了丝,缠得他透不出“气。他的身子勇啊挺啊,在女人的身体与气力下怎么变得没一丝力气?听着帐外马蹄声渐近渐远,那是赶路的黑汗人在急急赶奔回家。他们都有个家,一进帐子,有香香的奶茶,有甜甜的糯酒,有香气喷鼻的女人。女人都是一身清香的奶味儿,那味儿一直扑腾到男人的心里,化了,酽在心窝。
乌娜的手抚弄着他,急急地,像是赶路。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听远处有那谈情的男女在唱歌:
“马儿并着马儿啊,
休说缰缠着缰,
身体叠着身体啊,
哪分得出妹与郎?
从远处拿来一丝白云啊,
在妹的羞处,
那缭绕看不清的地方,
是甜美的乳房!”
莫奴生缠着乌娜,他的身体闪出第一滴汗,汗珠是圆滚滚的,乌娜的身子是有力的,以腰围发韧,上下齐用力,缠得他灵魂都脱出了窍。他仰起头来,男人毕竟是男人,怎么也得是耕耘的人啊,他深深地犁那乌黑的田地,从乌娜的身体里发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颤抖。
待得他的身子脱开乌娜,他的腿也忽地像是跋涉了几千电路,没了一丝气力,他的头上满是汗珠,人也虚脱,他看着夜空的星星,看着帐外闪逝的流星,抱着乌娜的头在睡。
乌娜的儿子醒了,他说:“是你让她疼了吗?”
他笑笑:“你个小家伙!”
莫奴生大叫道:“乌娜,你听,你儿子懂得可惜女人了,他是大人了!”
他抱起乌娜的儿子,那小子的小小鸟儿在空中来来回回地跳,他叫道:“你记着,要对女人好了,她才会喜欢你,才会想你。她才会只想你,不想哭。”
莫奴生笑了,他想起了乌娜,乌娜让他忘了十指的疼痛,忘了自己的痛苦。
有人来了,牢门咯嗒一声响,开了锁,进来的是府尹大人左光远,身后跟着十几个人。
左大人笑道:“莫公子,受苦了!”
莫奴生哼一声,算是回答。
左光远的身后跟着差役,拿米了马扎,左大人坐下,问道:“莫公子,你想,是谁杀了那张公子?”
莫奴生哼道:“左大人不说是我杀的吗?”
左光远尴尬一笑:“哪里,哪里,我只是当堂审案,不得不为。但我也知莫公子有些话在堂上不便说。你说,是谁杀了那张公子?”
莫奴生说道:“是那个金狗乌里布,再不就是那个答竿!”
左光远哼哈答应,显是对此答话并不满意。莫奴生知他是怕金人,便不再说,只是说道:“左大人,不知何时能放我出去?”
左光远说道:“六国都要粮食,我大宋也要粮食,依老夫看来,成都府这一次有粮,是祸不是福。”
他连叹几声,再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道;“我请来了郎中,替莫公子医伤,还有酒菜。拿进来!”
便见到一个女人,端着一张桌子,把那桌子放在牢房一边,桌上有酒有菜,尽可享用。
左大人身后那师爷奸声笑道:“莫公子,公事公办,私事私情,左大人一定办好此事,请莫公子放心。这个女人是姣客楼的红妓,请莫公子享用。”
莫奴生看看那女人,哼一声,挑起手指,挑着她的下巴,在灯下细看。
人是中等姿色,也看不出特别的,只是那眼睛咕碌碌乱滚,有点心机的样儿。
待得左光远退走了,这女人轻俏地笑“莫公子,要不要服侍你就寝?”
莫奴生想着乌娜,想着这一次回去,要不要再对乌娜说,他要娶乌娜做妻子?如果他娶了乌娜,乌娜的眼里不会再总是那么闪着忧郁的光了,她再也不会在人前人后偷偷地哭泣了。
只他是黑汗国最有名的勇士,他应该娶一个很好看的姑娘,她有没有过与男人的亲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不能有孩子。
女人跪在他的身前,轻轻地扶他,忽地触到了他的手,他啊地一声怪叫,疼得汗出。
女人吓得惊叫:“怎么了,怎么了?”
莫奴生看到了狱卒的身影在牢前一闪,他忽地笑了:“没事儿,没事儿。”
他用一双大手抱过了这妓女,把她柔软的身体压在身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嫣红。”
莫奴生笑一笑,大宋的人都爱叫这种名字,花啊草的,不那么有劲气。
嫣红说道:“莫公子,你真杀了张公子么?”
莫奴生笑一笑:“杀他的不是我,而是那个答罕。”
他再不答她的问话,此时专心做的就只是一件事,在她的身上任意逞肆,不让自己再想到那手指钻心的疼痛,他要忘了那疼痛,为了这件事,他把嫣红弄到天亮。
答罕坐在花厅里,他和那个痴情儿叫劲。他来了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只等着痴情儿,老鸭恨不能管他叫爹,只要他再找一个别的红姐儿玩玩,不找痴情儿就行。
但答罕不干,他手下的人已经玩得够快乐了,他们在屋里与一些姑娘玩笑,时时传来他们放肆的笑声。大金国的人到了哪里,声音都是最大的。
答罕拿一柄公子扇,摇着秋后的扇子,显是无事硬作。在他的扇子上,画的是横马跃檀溪的刘先主。还题了几句歪诗在上头,末尾处加了一个花押,像是他三王子的签押。
白艳姿知道今夜过不去,只一会儿来陪他,一会儿去劝痴情儿。来陪时说:“公子等一等,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不等那痴儿好了,我再找一个更好的,与公子好好玩乐。”去时说:“痴儿,虽说你爹要我照应你,可这个金狗子不好惹,你别砸了我的碗,让我没地方吃饭去啊。”再来时说:“公子啊,她身子不爽……”去时再说:“痴情儿啊,我说你身子不爽,他说不怪。要你躺在床上,他要侍候你哩。“来时又说:“公子,你看痴情儿,她睡了。”去时再说:“他说你睡了,他也不怪,也绝不惊醒你,只是坐在你床前,看你睡就足够了。”
老鸭悄声说:“你看看,痴儿,他不是一个贱人吗?他真的只是想看看你,你说怎么办哪!”
老钨要哭了,痴情儿说道:“好了,你叫他进来,我躺在床上,他看就看好了。”
熬了足有三个时辰,金国的三太子答罕才进了痴情儿的房内。
他看到了痴情儿,心里一惊。他在金国看到的人多了,但在大宋还是头一遭看到像痴情儿这般的美色。一团乱披在身上的红湖绸被,头发是乌黑的,眉目传神。真个是“年时二七犹未笄,转顾流眄鬟鬓低。”
答罕说道:“痴情姑娘,答罕这里有礼了。”
痴情儿一听得是金国的公子,想必是一个粗野村夫,蛮勇之人,不料得进来的竟是一个秀颀的男人,他脸色红润,人也俊俏,一礼后便坐在那椅上,对痴情儿说道:“我来找姑娘,只是想与姑娘谈一谈。不会做失礼的事儿的,姑娘放心。”
痴情儿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子请坐,有话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