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中很是忙碌,她们在忙碌做准备,她们要在这林家堡子的天下武林人物大会中做一番事儿,让女儿楼的名声天下皆闻。
女儿楼要领袖天下武林。
她们秣马厉兵,要与天下豪杰一试。
独有三个人不大忙碌,这三个人是夺命三无常。
黑无常与白无常、笑无常正在秘议他们自己的事儿。他们要走出女儿楼,去江湖中闯荡。
他们本来就是杀人如麻的江湖恶鬼,从来不受别人管束,如今在女儿楼已经委屈得够了,他们要去江湖上走动,他们想杀死谁就杀死谁,他们想抢什么就抢什么,那日子岂不是比在这女儿楼更好?
他们决心乘乱而走。
可他们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
他们的老婆怎么办?
白无常冷冷道:“杀死她们,反正我们一走,也是要得罪女儿楼,就不如把她们杀死算了,也免了一件心事。”
笑无常与黑无常都不愿意,他们虽然在女儿楼的时日不长,却对自己的女人颇为有情。
他们说,只要悄悄地走,不让她知道也就是了。
他们决定在晚上走出女儿楼。
黑无常看着夜荷,他看着夜荷,心中也有些愁怅,他知道他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头了。他又后悔了,当初不该同夜荷成亲。
两个人面前摆着酒菜。
夜荷嫣然一笑:“相公何必要这么看着我?是不是又想要出去走一走了?”
夜荷明白男人的心思,她知道,如果在女儿楼呆的时日过久,象黑无常这样的男人会长吁短叹,寝食不安的。他总是想去江湖上闯荡,在江湖争杀中过日子。
黑无常道:“你以为我在想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回楼主会要我们去干什么……”
夜荷只是笑笑,不语。
夜色之中,女人倍加柔媚。
黑无常想说话,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他讲不出来。
他不敢对夜荷说。
女儿楼的女人对女儿楼都忠心耿耿,她们决不会背叛女儿楼,他如果讲出心事,他们就会功败垂成。
他只向夜荷笑:“我们来女儿楼,本来就是丧家之犬,承蒙女儿楼收录,而且还让我们有了家室,每每想至此处,心中便很是不安。
我们能为女儿楼做些什么,才能报了女儿楼的厚恩?”
夜荷仍只是笑笑,她并不作声。
黑无常觉得他已经无话可说了,但他又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夜荷说,又想说却又不敢说,让他好生为难。
夜荷为他斟了一杯酒,抚着他的手:“你当初入了女儿楼,成为了我的夫君,你不知我多快活?我以为我此生不会有男人了,我只能成为女儿楼的一个杀手,只能在江湖上以冷面杀人。柔媚女儿,生得千娇百媚,却不知人世间还有情意在,人世间除了杀人还有比它更快活的事儿,你说,我同你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象我一样,也很快活?”
黑无常点点头。
夜荷仍然在笑:“既然我们是快活夫妻,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对我说?”
黑无常大吃一惊,夜荷知道了他们要走,她早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她只是等他讲出。
是不是女儿楼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是不是女儿楼早已有了对策?
夜荷、兰花、芍药三人是不是在监视他们?她们早已知道了他们的心思,只等他们一行动,就会动手?
黑无常的脸色变了,他知道他应该马上杀死夜荷。
但他的手在抖,他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去。
夜荷仍然在笑,她的脸色十分明媚,衣饰又极为整洁,她好像今晚打扮得特别漂亮,她是不是要让黑无常在死前记住她是什么模样的,记住她是多么妩媚的?
夜荷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皮眯着,似看非看地瞅黑无常:“常思黑,你是不是应该杀死我?你是不是想杀死我?你如果想要动手就动手好了,我决不会还手。你知道,我们总还是夫妻……”
她一语说罢,就是伤凄万分的一叹。
这是女人的一叹,是一声哀惋的叹息。
这一声叹,把黑无常的心叹得冰凉。
他的那一柄黑扇子无论如何也掏不出来了。
夜荷突然睁大了眼。
她瞪眼看着黑无常,她轻轻说道:“我一看见你们,当时就明白了,你们决不会在女儿楼久呆,你们并不是那种久居人下者。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你们会离开女儿楼……”
黑无常无语,他此时此地,还会说什么?
夜荷道:“你不肯杀我,我心里很是感激……”
黑无常知道他没有时间了,但他不忍心动手,他决不能杀死夜荷,就是要他的命他也决不会杀死夜荷。
黑无常道:“夜荷,你既然明白我们的心思,我当然不能瞒你了,你让他们走出女儿楼,我答应你,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领罪……”
背叛女儿楼的人没有好下场!
夜荷苦笑:“你走罢,你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你不去,他们怎么会快乐?”
黑无常慢慢向外走。
他在心里直骂他自己是王八蛋,骂他自己是十足的王八蛋,他要自己的女人为他担忧,受罪,而他却在这时一声不响地走了,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咚——
只听得一声响。
黑无常马上心中一凉,他知道不妙。
他身子一跃,人已经又飞回了屋里。
他已经晚了!
夜荷倒在地上,她的剑扔在一边。
她自刎而死。
黑无常突然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大傻瓜,一个十足的大傻瓜,他还要去江湖上流浪,他还要去江湖中杀人,他怎么忘了,他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了,已经有了一个女人在倚闾盼归?他总是忘了他是有一个女人的,而且这是一个肯为他而死的女人……
他此时明白了,夜荷这么做,是有她的苦心,她知道了夺命三无常的行踪,又不甘心去告诉女儿楼楼主,又不肯负女儿楼,不死又有什么办法?
可她一死,他黑无常又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妻子?
他又去哪里找一个甘愿为他而死的亲人?他这一生在江湖上漂泊,待人凉薄,平日中并无什么亲朋好友,他只同白无常、笑无常三个人相依为命,他哪里还会找到一个夜荷?他这一生失去了夜荷,将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为他而死,对他十分温柔的女人了。
黑无常默默跪在地上,他无声而哭。
白无常坐在椅子上。
他仍然面色冷漠,他从来就是面色冷漠的,他看着面前的芍药,一言不发。
他心里很哀伤,他明白,芍药对他很好,真的是对他很好。
如果他只是一个农夫,他一定是一个很幸福的农夫,因为他有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
芍药是那个让他听琴流泪的女孩儿。
芍药是那个问他是不是怕死的女孩儿。
他在芍药面前说过,他怕死,他真的怕死。他那时认为他对芍药讲这个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同他只是路人,她决不会总记得他。
没想到,她做了他的妻子。
他对她从来就没有一次好过。
他一连好多天不与她同床。
后来,有一天,她给他喝了酒,这酒是春酒。
他象一只狂兽,把芍药给弄得精疲力尽。
他同芍药过后,她告诉他,如果她再不与他缠绵一次的话,他的迷药就会发作,会死得很惨的。
但他心中仍有介蒂,他不能喜欢芍药。
从那以后,他同芍药在一起,也是斗心眼儿了。
他知道,芍药同他在一起,也不是十分畅快,她对他也未必有什么真心。
他要走的事儿,决不能让芍药知道。
芍药端来了酒。
她很温柔,她如果想对他好的话,她会很温柔的。
“天不好,为什么不好好地喝上一杯?”
就喝酒。
芍药的酒喝得很是伤感,她看着酒杯,象看着流逝岁月的孔夫子,因为岁月不再而满腹忧愁。
白无常道:“你好像并不快活,为什么要喝酒?”
芍药苦笑笑:“人快活时也喝酒,不快活时也喝酒,到了最后,快活与不快活也就没有了多大的分别。”
白无常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他的心是不是也象他这人的脸那样冷?
芍药道:“今天喝酒,也算有一个名堂,算是我为你饯行,好不好?”
白无常心中一抖,他不露声色:“你说什么?是不是女儿楼又要我们去杀人了?”
芍药摇摇头:“不是。是你们自己要离开女儿楼。”
白无常冷冷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女儿楼?在这里呆得好好的,有吃有喝,又有女人温柔,我们为什么要走?你是不是疯了?”
芍药苦笑:“夫君,要走就走,你又何必骗我?”
白无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是不是必须杀了芍药,才能走出女儿楼?他们走出女儿楼虽然是必不得已,但他们还是不想杀人,不想杀死他们的妻子。
“你想怎么样?”
芍药道:“你还是不是记得你初来女儿楼时的情景,听我弹琴,你流泪了。我还想弹上一曲,送你,好不好?”
白无常只是点点头。
他静静在坐在芍药对面。
芍药的心中悲苦。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芍药,芍药,你会做什么?”
她自己此时就嫣然一笑,笑得荡人魂魄。
“你想做什么?”
“你为我抚琴,唱上一曲,好不好?”
芍药一笑答应。
白无常心中一震,这是他在初来女儿楼时同芍药在一起的对话。芍药把这些都牢牢记着。
芍药便抚琴而奏。
曲子仍是原来江思白点的,是那曲南朝乐府《懊侬歌》:
“江陵去扬州,
三千三百里。
已行一千三,
所有二千在。”
江思白听琴如痴,人如一座黄杨木雕,兀然不动。
芍药就又抚琴而歌。
这一次就仍然是唐朝元稹的七言绝句《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这曾是江思白在女儿楼听芍药所奏的第二曲。
就是在这一曲之后,芍药曾问他是不是怕死了。
芍药停琴不奏了。
她是不是有话要说?
芍药看着江思白,她的话语轻柔:“你怕死了?”
江思白呆住了,又是这一问?又是这个很是温柔的芍药。他恍惚昨日,不知芍药究竟要做什么。
芍药释琴走开,她拿来了一柄剑。
她盈盈笑着,看着江思白。
她凄笑道:“夫君,我不怕死……”
她回手一剑,向她自己颈上挥去。
白无常忙向前一冲,想把剑夺下,但他晚了,只见芍药已经慢慢躺在了地上。
她已经奄奄一息。
他忙上去抱住了芍药。
他把芍药抱得很紧。
芍药在讲话,她的声音很是微弱:“夫君,你要保重……”
白无常向她看着。
芍药的手在抖,她是不是想抓住白无常,想抓住这个世界?她是不是仍不想死?
“你为什么不笑,你是个冷面男……你会不会笑……”
芍药的头一歪,死了。
江思白抱着芍药,轻轻嘶吼,他不敢大声,他心中悲痛,想痛哭一场,却无声而泣,他对芍药说:“芍药,芍药,我会笑,我会笑,你等等我,只是我总也不笑了,就笑得僵硬……你看,我是不是在笑?……”
他笑得僵硬,笑得怕人。
可他怀中的芍药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
笑无常看定兰花,他的心中在踌蹰,他是不是把他要走的事儿告诉兰花?
兰花在笑,她嫣然而笑,笑得很是粲烂,她的日子仿佛全是春天。
笑无常确实对她很好。
笑无常说话了:“兰花,我要走了。”
兰花憨笑:“别胡扯,你要去哪里?”
“我们要走了,不想再呆在女儿楼了。”
他的话讲得很艰难。他们没有法向女儿楼讲他们的背叛,他们从前曾发誓要忠于女儿楼。
“你们走不了……”
笑无常道:“为什么?”
兰花没有讲话。
她说他们走不了,是因为他与她都知道,女儿楼曾给他们服下了迷药,他们只有同兰花、芍药、夜荷在一起时,他们的毒才会被解,不然,他们过一段时日,一定会毒发而死。
笑无常道:“我们拿到了解药。”
兰花一笑,笑得脸色苍白:“是么,怪不得……”
她看着笑无常:“你既然拿到了解药,为什么还不走?”
笑无常不笑了,他的神色很严肃:“我想告诉你,我要走了。”兰花笑得很惨:“既然走也要走了,还告诉我做什么?”
笑无常道:“谢谢你……”
兰花看定笑无常,好半天不曾讲话。
她突然一吼:“你这个混蛋,走就走吧,又何必来假惺惺说好话?
我不听,我不听!”
有人听到了她的吼声,就走近来,隔窗而问:“兰花,兰花,怎么回事儿?”
笑无常的脑袋嗡嗡地胀大了,如果被女儿楼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不光走不成,还会被杀死,被处以极重的刑罚。
兰花却笑了:“没事儿,是他欺负我……”
说过这话,兰花就竟然羞怯地咯咯笑了。
外面的女孩儿一听,也不由得眼热心跳,想想也是的,怎么去管起了人家的儿女私事来了?忙轻轻走开。
笑无常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们,让她们进来捉我?”
兰花道:“如果要捉你,只要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又何必要她们来?”
笑无常默然,他知道兰花的功夫比那个在大厅里待客的兰花更强。
“你想怎么样?”
兰花一笑,笑中含无限凄苦:“你们想走,哪有那么容易,你们就不怕女儿楼的追杀么?”
如果女儿楼执意要杀他们,他们走到哪里,也心中不安稳。
笑无常道:“如果你要杀我,我只好死。你现在不杀死我,我就走。”
兰花一叹:“你走吧。只是在你走前,麻烦你把我绑起来。”
兰花喝下了迷药,她沉沉入梦了。
笑无常没有把她捆起来,他不愿意这样做。
他走过去,轻轻为兰花抚起鬓边的乱发,说:“兰花,我走了。”
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