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在心中流泪。他不能为梅良他们报仇了，因为主使杀人的是许重天。不独因为许重天是许不天的哥哥，也不独因为他与许重天有些情谊，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向许重天动手。他向许重天动手，必然是自取其辱。但他不向许重天报仇，他向谁寻仇？
他要杀死江玉，一定要杀死江玉。向梅良等人的亡灵起誓，他一定要杀死江玉。
梅英心意已决。
他要去赴那峨嵋之约，他一定要在那儿同七大门派做一次了断。他向峨嵋进发，到峨嵋去寻七大门派之人。
少林寺思过崖的石洞。
老僧仍然坐在石笋上，静静地看着这墙上之画。
唐琳坐在一边。她现在已经明白，老僧之所以要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这幅画，是为了入魔界，然后又自魔界而返。一入一出，极为不易。老僧告诉唐琳，他自幼颖悟，便一路顺风，参经卷，习内功，得陆地神仙神通，没一丝毫儿的魔难灾劫，这于他的修为并无好处，这使他缺少佛历百劫那更高的领悟和修为。所以他对这魔劫之图孜孜不倦。他在习入魔劫出魔劫的方法。
他为什么要这么孜孜不倦地看这魔图，是因为他还没获得佛祖身坐菩提树下的那一次彻悟么？
唐琳静静地坐着，也看这魔图。她如今看这图画，已经全然不去顾及那往来翩飞的吸血蝙蝠了，不再顾及那累累然积地的白骨骷髅了。这石洞之中，就有一丛白骨骷髅，那骷髅被老僧用掌风打散了，散成的形状也像图画上那样子。这是巧合还是老僧故意这么做的？她看这图画时，只是痴痴地看那画上的飞天形态，她已经在洞中很多日子了，老僧说只有她学好了这飞天之姿，才可以让她走出石洞。但连她自己也明白，她是不会学成这翩翩飘翔的飞天之姿了。看飞天那神姿，多丰腴，又多从容，没有提神吸气那肃然，没有凝神做态那造作，没有唐琳纵飞飘翔那巧思，就显得雍容，没一点儿食人间烟火样儿。更像老僧所言：飞天不担人间心事。哪像她唐琳，面对石洞一面墙壁，竟也心事重重。
她无法凌成飞天之姿。这么说，她就不可能走出这石洞了？唐琳一俟休憩，便坐下来，静静地想心事。她想蜀中唐门，想老太太，想唐门的兄弟姐妹。但她想得更多的是那个梅英，那个瑛梅。她喜欢梅英，也喜欢瑛梅。是不是因为梅英喜欢她，而且瑛梅对她也好？她在想梅英，她要对梅英好，因为瑛梅也对梅英好，她也该对梅英好。瑛梅也好，梅英也好，唐琳都很想念。
在圆澄离去一个时辰后，那个摔在地上的圆痴和尚竟然醒了。他抬起了头，睁开眼，看到了老僧那精湛的目光。是老僧救了他？
老僧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圆痴无语，他不明白祖师这语意。
老僧道：“你心慈悲，慈悲之心就与佛相通，与佛心通者，即可是佛，即可为佛，即可替佛。佛怎么会死？”
圆痴点头，闭目。
老僧道：“你毒已解，但你心脉却断，需用内力去接续，你该在我这石笋之前歇息几日，你不可向那墙上之画看去，你每日只看我坐石笋上打坐神态，看唐琳在石洞内的飞天之姿，这样，你就可以大好了。”
圆痴心内明白，便依老僧吩咐去做。
他只看老僧坐石笋上那苦相。
圆痴入境极快，很快便从老僧那神色中见到魔劫入道之艰难，老僧皱纹无数，苦相极深的脸上，竟也一次次闪出贪婪、徘徊、渴求、追随的神态，那身子虽未动，但心意也随那画面渐渐来去，闪出许许多多渴欲的念头来，终于至最后，又慢慢平静，眼里没了一切渴求，没了一切欲望，只剩下了漠然，剩下了睿智的佛意。
这便是一入一出魔界。
圆痴心中震惊，他有心中疑惑，不能不问老僧：“祖师，修持之心，为不坠魔界。祖师反而求魔界在于眼前，百入百出，体味其穷奢极欲之态，这是为什么？”
老僧一叹：“俗事未了，这是老僧要苦苦入魔出魔的心意。过些日子，老僧这世俗的心意便可让你见到了，你与哭道人不是有那峨嵋之约么？”
圆痴点头，只要他一息尚存，这峨嵋之行是该去的。他去，还要揭露一个大阴谋。他明白了一个秘密，在一死一生中明白了一个秘密。要杀江湖七大门派人的，不光是梅英，也不光是阴阳邪神许不天，还有一个江玉，一个江南武林世家江门的公子江玉。更让人惊惧的是江玉杀他时用的是许不天的七大绝技之一莲花指。显然江玉的莲花指功夫并未练成，否则他五指出手，已然拍击在圆痴背上，圆痴岂会有命在？
他是向谁学的这七大绝技？向梅英学的？向许不天学的？向许重天学的？这三人之中，他向许重天学的可能最小。许重天是陆地神仙，久已不过问武林中的争端是非。许不天也不会教这江玉。许不天是阴阳邪神，一向憎恨世上男人女人，他只喜欢他自己，又快意恩仇。之所以能与一个梅英相交知道，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人。他对梅英情真意笃，定然不会把七大绝技再传别人。
那么就一定是梅英教江玉这七大绝技了。一定是许不天死后，梅英就一直属意江玉了。她会不会是江玉的女人？如果是那样，才合情理。七大门派和江湖丐帮向梅英寻仇，就并没找错仇家。
只有这样，圆痴心中才安心。
老僧一叹道：“圆痴圆痴，心事在身，不利于伤，你有何思忖，为什么不讲出来，让我与唐琳也听上一听呢？”
圆痴便讲出他的疑惑。
唐琳才明白梅英这些日子在江湖上经过了多少风雨。这该让梅英受了许多磨难吧？如今他更是孤独、寂寞了，连那可以栖身的俏梅山庄也没有了。他的凄惶痛苦可想而知了。他们为什么要杀那些无辜的人？
圆痴说，江玉是梅英的情人，这能是真的么？不能，决不会！他怎么会喜欢江玉？唐琳决不相信这个。
但唐琳马上又惊呆了，她想起了他还是瑛梅，他不是在“北方春”酒楼为瑛梅寻找男人么？寻找可意的潇洒郎君么？他找了笑丐乐平、白鹰，还有江门公子江玉、平阳山三清观观主冥海，还有一个大辽国的王子，如今白鹰、冥海已死，辽国王子自五月初十之后便杳无音讯，瑛梅会不会属意这个江玉公子？只要她是瑛梅，她为什么不可以喜欢这个俊俏潇洒善解人意的江公子？
唐琳心中悲郁不已。想来想去，都想痴了。
唐琳不再听圆痴与老僧讲话，她突然站了起来，向洞外走去。她决心去找梅英，去找瑛梅，问一问，到底是喜欢谁？喜欢女孩儿唐琳，还是喜欢江家的俊俏公子江玉？
老僧也不阻她，只是一叹。
唐琳站住了：“你尽可以关住我，但你关住的再也不是唐琳了，那人可能是一具女尸，一具也是越变越难看的骷髅。”
老僧一叹：“我何必要你留下？你决心已定，就去寻找他吧。但你的飞天之姿确实没那飘然出世之美，到最后，你的命运如何，只好看你的造化了。”
唐琳听不懂他的话，但她知道老僧的话一定有深意，只是她还不能领会就是了。命运如何，任由它去。只是自己决定如何做，才可以一生一世无悔。
唐琳走出石洞，才听到老僧的一句吩咐：“由此向南，直奔峨嵋，就可以见到你要找的人了。”
江玉坐在桌边，看着许重天。
他似乎有话要说，他似乎已经变了样儿，他不再是一个畏畏葸葸的人了，跟在这个许重天身边，他的变化太大了。过去，他总是一个奴仆样儿，哪里还有一个江南世家江门公子的气派？如今，他好像下了决心，要对许重天说说他的心里话了。
许重天也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意，就诧异地看着他。他也许不太明白，这个一向唯命是从的江门公子如今想做什么？
江玉道：“你教了我五大绝技，你告诉过我，叫我不要叫你师父。我以前以为，这是因为你要我为你办事，要我为你杀人，杀七大门派中人，杀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仇人。你要我杀人，我为了学艺，两人都为一利，所以才这么做。”
许重天缓缓道：“你说对了，我教了你五大绝技，你替我杀了人，杀了许多人。这便是交换。难道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什么吗？”
江玉一叹道：“不错。我以前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你这个人自私、孤傲，自以为是。你要我杀人，不是你不能杀人，不是你不屑于杀人，是因为你懒得动手杀人，你这个人像一只白鹤，除了自己的羽毛，什么都不爱。”
许重天静静地看着江玉，他不明白江玉何以敢这么对他讲话。江玉冷冷道：“我才明白许不天为什么不跟你走了，因为你从来没真正关心过他，他从来也没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你眼看着他死了，却不去救他……”
许重天飞身而上，又倏忽而退，只不过眨眼之间。叭叭——他打了江玉两个耳光。江玉的脸颊肿了起来。江玉嘿嘿冷笑。
“陆地神仙许重天对江门小子江玉打上两个耳光，也值得这么大张声势？你看不起我，待我像一条狗一样，让我为你杀人，为你杀人！可你却不想让我成为你的徒弟。你以为你有多高贵？你并不比许不天好，也比不上梅英好……”
江玉情知许重天心高气傲，决不会饶过他，但他话一出口，便不吐不快，又怎么能顾及这些？反正最多也不过一死，就是死了，也要骂他一个痛快……
许重天可以不动手不抬脚，就让他马上死掉。可许重天却脸色苍白，只是看着江玉，呆呆地望着他，没一点儿举动。江玉看到了一个失神的、怔怔无语的许重天。
好半天，许重天才轻轻一叹道：“江玉，江玉，你说得对。你可以走了，你可以走了。”
江玉见他怔怔不动，就转身而去渐渐消失了。
江玉要回家，他要回江南江门去。此时的江南，该是一片绿色了。江玉走得很苦。头发上满是灰尘，风尘仆仆的旅途让他劳累不堪。他的衣服破了，鞋子张开了嘴，他只想早一天回到江南。
但他只是走在一个小镇的街，就站住了。面前站着梅英，这是他现在再也不想见到的两个人之一。
梅英的话语很冷：“江公子想回家去么？”
江玉一叹：“对，我现在只想回家。”
梅英道：“我看江公子不必这么急着赶路，为什么不随我一起去峨嵋走走？”
江玉哂笑道：“真怪。有两个人逼我去峨嵋走一走了。我这个人没什么人缘，却有两位大人物要我去那热闹会上一顾。”
“两个人？那个人是谁？”
“许重天。”
许重天也要江玉去峨嵋一会，让他去做什么？去证明杀死崆峒胡铭、淮阳曾怒、武当哭道人、少林圆痴的不是他梅英么？就为了这个，逼江玉去峨嵋一会么？
可江玉逃了出来，他显然并不愿意去对七大门派人说他自己杀了七大门派之中的人。
但梅英却不会放过他。
梅英道：“这一次连许重天也不会救你了。”
江玉凄然一笑：“江玉就是江玉，许重天是他许重天，我又何必要他来救？”
梅英一怔，随即冷笑：“好，好汉子！”
梅英拔剑出来，江玉亦拔剑出鞘。
他们二人在苦斗。剑光闪耀，人掠如烟。
斗了近百合，梅英的剑直指向江玉的咽喉。梅英恨恨道：“你不该杀死梅良，不该杀死那十三个人，也不该杀死樵夫一家，他们惹你了么？”
江玉闭目一笑：“没有。”
梅英道：“你滥杀无辜，是不是死而无怨。”
江玉一叹，手中的剑丢在了地上。
梅英冷笑道：“许重天是不是不会再来救你了，你这一次没救了，对不对？”
江玉不答，却问道：“你是不是俏梅山庄的梅英？”
“自然是。”
“你是不是俏梅山庄的瑛梅？”
“我是。”
江玉冷冷道：“如果你是梅英，你就该记住五月初十是你领我去了俏梅山庄，如果你是瑛梅，你应该记得你当初答应了我什么……”梅英一愣，他当然记得，她也当然记得，但现在一切都与过去不同了。她讲过的话作得数么？
江玉声音很沉：“你亲口答应我，只要我救梅英三次，你就嫁与我。”
她当时如此说，是因为江湖风波险恶，她怕梅英吃亏。但她知道她一辈子不会同这些江湖侠少成亲的。因为她不会让任何人救梅英三次。
江玉道：“我救了你三次。”
护梅英棺柩由天门派天苍头陀那里回关东，途中拦阻俞文仲开棺，是一次；在灵堂上，拦阻七大门派之人开棺验尸，又是一次；秘室之内，他不动手杀梅英，扬长而去，这是第三次。不只有三次，他还杀死崆峒胡铭，逼死淮阳门曾怒，那也是为了他梅英。
江玉肃然道：“瑛梅亲口许我，如果我救梅英三次，就可以与瑛梅成亲，对不对？”
梅英声音喑哑：“不错。”
江玉的声音变得柔和：“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用剑逼着你的男人，为什么不过来对他温柔一些？”
梅英慢慢放下了剑。他已不能杀江玉，因为这个江玉救过他三次。瑛梅也不能杀死江玉，因为她许诺要嫁给这个江玉。
江玉的脸上浮起了笑意，笑中有快慰，有仇恨，也有邪心。
他为什么不把这个梅英带走，带他回江南江门？那时就是许重天再有神通，也只会在七大门派面前没法儿交待，丢了面子。让孤傲而不可一世的许重天丢面子，岂不是比要他去死还难受？
江玉想到这里，竟开心地想笑起来。不管梅英对他如何，梅英对江玉总不能下手杀人了。不管瑛梅如何不情愿与他，她总要嫁与江玉。江玉笑道：“我风尘仆仆，正要赶回家去。我回江门，正愁这一年在外没收获，如果你同我回去，我岂不是会很有面子？母亲也会乐，父亲也会乐，高兴有你这么一个绝世佳人做我的媳妇……”
梅英道：“可你杀了我的人，杀死了十三个人，又杀了我的恩人樵夫一家……”
江玉笑道：“这好办。是不是你答应婚事在先？”
梅英只好点头。
江玉笑道：“我带你回江门，你先成为我的媳妇，然后我们入洞房。一进洞房之后，你便可以杀我报仇了。”
梅英虽然狠，但他也不曾对江湖人食言。他后悔当初太轻率。
江玉道：“我不在乎江湖上的话，江家也是武林四大家之一，我父母也不会在乎江湖的传，你只要换上衣服，跟我走就是了。”两人僵在了当场。
江玉是不是存心想带他回江南？他是不是要逼梅英这一步？你说别人不把你当人看。好，就把你当人看，而且要娶你为妻，你看好不好？要你实践你自己的诺言，看你怎么做？梅英心中犯难，一个江玉，根本就不是他梅英心中来去萦绕的人，他不能去江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这个江玉。但此一次江玉不是逼她杀她，不是害她污言秽语羞辱她，而是要娶她？她怎么办？
梅英长长吐一口气。
“我不能跟你去。”
江玉看着他，等他解释。
“我已经向许重天讲述了，我不愿做一个女人。再说，我心中也没有你。”
江玉嘴角有一丝冷笑，他不以为然，梅英这人同阴阳邪神许不天一样，同那个高傲无比的许重天一样，心中只有他自己。这种人又何尝有一刻时辰想到别人？
江玉嘲弄地问：“你心中又会有谁？”
梅英一叹，无限萧索：“唐琳，我心中人是个女人，唐琳，不是你。你可以杀了我，我答应过你救我三次，我就嫁你，如今不能嫁你，只好任由你杀了我……”
梅英心中一阵酸楚，他心中有唐琳，可唐琳心中有他么？唐琳知道了他是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还会喜欢他么？
江玉提起了他的剑。
忽然有一个茕茕身影立在江玉面前。江玉手里的剑不动了。
“唐琳？”
“是我。”
这一声“是我”有无限伤情，有无限愁思，梅英一下怔了。
唐琳慢慢走在江玉面前：“江公子，你与瑛梅有婚姻之说？”
江玉一笑：“当然，你为什么不问她？”
唐琳嫣然一笑：“不用问，我相信你。”
江玉心中暗暗称奇，他想看看唐家九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解得了梅英这一场窘困。
唐琳道：“可我与他更有婚姻之约。”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只凤玉镯来，向江玉一示：“你看，这是我与梅英公子的定情信物，这是瑛梅送与我的，是与梅英公子讲定的，而且我手中有一凤，梅公子手中有一龙。这该不假吧？”
江玉道：“不假。可你别忘了，你与梅英公子定亲，我是与瑛梅女侠定亲，我俩并没什么瓜葛！”
唐琳道：“好啊，既是这么说，你为什么不去禀报你父亲母亲，让他们同意你这门亲事，那时你再来议亲，再来娶瑛梅好不好？”江玉便冷冷道：“可据江玉所知，你要与这个梅英成亲，唐门之中也没有人同意这婚事。”
“江公子说错了，这门婚事我同意。”
一语既出，三人皆惊。
从树后又闪出来一人。唐门的大少奶奶！她身后站着唐黑与唐云。江玉真的无话可说了。
他看来今天决讨不到好处，既是如此，为什么不走？但他还是以进为退：“好，瑛梅，今天的事，我不会罢休，我回江门，一定要用江门全家的力量，出来找你，要你履行诺言，要你嫁我！”
江玉转身，把剑入鞘，默默走了。
唐琳站在大少奶奶面前。她如今再也不觉得大少奶奶可恨了。在她为梅郎争情时，是大少奶奶帮了她。大少奶奶为什么帮她，还是不因为她是蜀中唐门的人么？她无论如何，总是唐门老太太的心尖儿。大少奶奶冲唐琳笑：“你逛也逛够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唐琳脸色绯红，她看看梅英，又看看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一笑：“梅少爷要去峨嵋与会，他不会同你回家的。”
唐琳笑道：“那好啊，大嫂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峨嵋，然后再回蜀中？”
大少奶奶笑道：“又说疯话了，咱们唐门与这一次峨嵋之会也没什么大关系，咱们去那儿做什么？你记着，如果同梅公子去峨嵋，之后一定要回蜀中，回唐家堡，你再乱逛，老太太会气死了……”
唐琳只是笑，她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了。
大少奶奶走了，唐云和唐黑也走了。只剩下了唐琳和梅英。
唐琳看梅英，这是一张熟面孔，也是一张生面孔。
梅英看唐琳，这女孩子像是很熟悉，似乎又是恍惚如梦。
两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梅英先讲话：“你……好么？”
唐琳恨不能马上就痛哭。好什么好？她在那山洞里呆那么久，他一个人走了，一个人悄悄走了，把她留在那个山洞里，让她整天和那个老和尚，那幅魔画，那一堆骷髅在一起。她虽然下山了，但又被带回了少林，又被带回了少林寺。就在她想尽心尽意帮梅英，也帮瑛梅时，她听笑丐说了那秘密。她百感交集，说什么？
梅英也沉吟，他明白了，她肯定知道了他的一切。江湖上风波这么大，她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梅英喃喃自语道：“我不是骗你，我骗别人，但不想骗你。我真的喜欢你，不光是因为你帮我……”
梅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唐琳怀里：“这东西，你留着，算我送你的念物。谢谢你，你又一次救了我……”他转身走了。
他突然明白了，唐琳决不会成为他的妻子，看见唐琳那一双挚情的眼睛，他羞愧了，他不配得到唐琳的爱。他只好走开。他只好像阴阳邪神许不天，一辈子什么人也不爱，只爱他自己。
唐琳一看，梅英放在她怀里的，是那一只龙玉镯。龙凤玉石，锲合在一起，密不可分。唐琳看着龙凤玉石，忽然潸潸泪下。
“站住！”唐琳声泪俱下地一嘶吼。
梅英站住了。
唐琳走上去。她看着梅英，也就是看着瑛梅，不知说什么好。
梅英在等，唐琳泼在他身上的是刀子，是剑雨，他也得忍受。唐琳想不到她自己会问这么一句：“我救过你三次，你是不是得嫁给我？”
唐琳糊涂了么？梅英的眼睛瞪得很大，心跳得也很厉害。
他是不是也日思夜想过唐琳？他是不是也盼过让唐琳做他的妻子？但他不能不讲话。
“我不是男人。”这话很绝情，不是男人，让唐琳与他成什么亲？唐琳点点头：“我明白。”
“我不是女人。”这话也很难讲，不是女人，又怎么嫁人？
唐琳却也点点头：“我明白。”
梅英的眼里闪着泪花：“有人叫我‘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他讲得很艰难，很吃力。他是不是在心中总有这羞辱的烙印？他是不是永远也不能忘记这耻鄙的羞辱？
唐琳笑了：“我认得你，你是个人。”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响在梅英心里，却像响了一声雷。这比樵夫和樵夫妻子那一句“你是个好人”更让梅英震动。
唐琳说他是个人，唐琳说他是个人！
唐琳的眼中有着泪水：“我喜欢梅英，我也喜欢瑛梅。”
梅英呆了。点梅喜欢梅英，许重天喜欢瑛梅，而唐琳却喜欢梅英，也喜欢瑛梅。这让梅英说什么好？
梅英走过去，他慢慢跪在唐琳面前：“唐琳，唐琳，我这样儿，也算是一个人么？”
唐琳不讲话，只是抚着他的头。
大地是床，苍天为被，一轮下弦月为他们照明。
梅英躺在唐琳怀里，唐琳为他梳理头发，一根一根地梳，用纤纤玉手的那灵巧手指。
梅英体味着女人的温柔。他是不是这时才想到许不天的那句话，爱别人总比去杀人要好？
唐琳说道：“你自己一个人，总是把那事做为秘密藏在心里，不想让人知道么？”
梅英一叹：“我父母为了我，担忧得要死。父亲到处翻书，他想打听到一个方策，能治好我的病。他盼望我可以成为男孩。他死了，忧郁而死。死时他看着我，喊：英儿，英儿啊，造孽了么？造孽了么？母亲一句话也不讲，就那么看顾着我。她慢慢把家里的所有佣人都打发走了，她怕别人知道孩子的残缺，她也死了，她受不了这惊扰和恐惧……”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伤心故事，一个残疾人的凄伤故事。
直到他遇到了阴阳邪神许不天。
他是偶然碰上许不天的。那一次他是梅英，他穿着男人的衣服。他有一个习惯，是他的手指……
唐琳道：“我知道……”
梅英有点诧异地看着唐琳，她是女孩儿，她是不是早知晓了梅英的心事？
唐琳用手指比划出梅英的习惯，他左手的中指同无名指有夹在一起动作的习惯。
他那天在酒楼时，就有这个习惯，他左手两指夹在一起捏杯，斟酒。他这动作自然，像他自己的呼吸一样，没什么可疑之处。
但他在下酒楼时，注意到了阴阳邪神许不天的目光，那是一种震惊，诧异的目光。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江湖上人人惊惧的阴阳邪神许不天，他只是有些诧异，有些惊惧，那人看上去武功不错，而且相貌极为英俊，虽然苍白的脸上总是像有一种冷冷的嘲笑。那人一定是江湖上的武林高手。
梅英从酒楼走出，就向俏梅山庄走去。他走在路上，见到了酒楼上遇到了那个人。阴阳邪神许不天静静地坐在路上。
叭——一粒石子掷向梅英的面门。这石子飞势很急，直向他头上打来。梅英不及思索，左手一扬，就用拇指、中指、无名指一齐，把这粒石子捏住。这时，他仍是中指与无名指夹在一起的。
那人是不是想杀死他？他与那人无仇，也与江湖上的武林人无怨，好人为什么想杀他？
这时，那人站起身来，对他说道：“我是许不天。”梅英的心猛地乱跳，他当然知道这个许不天。这是江湖人人皆知的阴阳邪神。据传说，许不天可以是一个很俊俏的女人，在一个妓馆教坊呆上好久而不被人发觉。许不天又可以是一个潇洒豪客，在江湖上千金买醉，而没有人可以认得出他来。那些认出他是阴阳邪神的人都被他杀死了。他为什么要找梅英？
阴阳邪神许不天道：“我是阴阳邪神，我刚刚只见了你在酒楼上喝酒，我看见了你这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夹在一起的习惯，我就来追你了。你不是一个女人？”
梅英心一沉，他是不是个女人，头一回有人问他这句话，而且问得这么奇怪。他不是女人，他怎么会对阴阳邪神许不天承认自己是女人？
阴阳邪神许不天道：“可你也不是男人。是不是？”
梅英好久没有说话，他为什么不敢向阴阳邪神许不天说他是男人？为什么不敢说？就说他是男人，许不天就会走开。让他快一点走开，他可是名扬天下的阴阳邪神……
但梅英没有讲话。
阴阳邪神的脸色变得很激动，他上前来一抓。梅英尽力躲他，但怎样躲，也避不过许不天这极巧妙的一抓。许不天抓住了他。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你是不是像我一样？”
梅英挣了几下，挣不开。梅英哭了，他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好久都没有任何人泄露，却不想被阴阳邪神一眼看破了。
许不天道：“好，你住在俏梅山庄，是不是？”
梅英点点头。
“带我去，我要去你那里。”
梅英不想把阴阳邪神带回山庄，他怕惹上麻烦：“不！”他态度很坚决。
许不天又一把抓住了他：“你记住，就凭你这点本事，你没法儿在江湖上混。像你这样的人更得记住这个。人家都唾弃你，骂你。你最好的办法是只要他一骂你，你就把他给宰了，让他再也不张开了那张臭嘴……”许不天凶劲蛮悍，像一个粗野的蛮夫。
“走！”
梅英只好把许不天带进他的寝室，这是瑛梅的寝室。
“你住在这儿？”
梅英点点头。
许不天叹了一口气。“把门关好……”
梅英把门关好。
许不天冷冷道：“脱下衣服，让我看看你长成个什么样子……”梅英脸涨红了，他一向以为这身体是羞耻的，是邪恶的，是比世上的一切都邪恶的东西，他怎么能让许不天这一个外人看？
许不天冷冷说道：“你不愿意，是不是？上天造就你这么一个人，你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你不愿意，就看看我……”许不天站了起来，他脸色很肃穆。他对他自己的身体也憎恶过，但他有时又对这身体执迷，上天造人时，为什么产生了疏忽，让他生成了一个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模样？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还是上天对他的馈赠？许不天如今已经在江湖上遍尝酸甜苦辣，他已经不再是憎恨或仇视或漠然对待他自己这奇异的身体了。
许不天在脱衣服。
梅英颓坐在骑子上：“不，不，你不能……”他不愿意看许不天的身体，他怕看。
许不天不为所动。他就那样站在梅英面前，如同他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梅英不想看许不天，但又不能不看。许不天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上天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完美地造在他身上。这是不是玩笑？
许不天道：“你看见我了么？你的身体决不会比我的更奇怪。我在这个世界上很孤独，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给了我多少痛苦，你如果也像我，我就可以帮你，我可以教你我的七大绝技，可以让你成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那时，任何人都不敢再讥笑你。他们可以不尊重你，但他们没有法儿不尊重他们自己的生命。”
许不天就这样赤裸着站在他面前。许不天已经不再为自己的身体害羞。他是用什么支撑他自己？自尊、自信？还是邪恶的念头，征服别人的野心？
梅英流泪了，他回身摁了床柱的一个旋钮，他的床轧轧闪向一边，他对许不天道：“跟我走！”
他走下了甬道。
许不天面不改色，只是回身抓起了他的衣服，跟梅英走下了甬道。打开石门，他们进了秘室。
许不天坐了下来，他诧异地看着梅英。梅英的呼吸很沉重，他不敢抬头，喃喃如同自语：“我同你……一样……”
许不天站在他面前，为他脱下衣服。
梅英就也同初诞之日那样赤裸与许不天相对了。
他确实与许不天一样。
他比许不天年轻，他很美，一个男人的俊美和一个女人的绝世姿容都在他身上见到了。上天如果在混沌之初便造人如他，他便是人世之中最完美的人了。可惜不是，他如今是世上最大的残疾，一个美丽却让人惊惧的残疾。
梅英是女人，梅英终于像女人了，他呜呜咽咽地哭，哭得昏天黑地。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楚？他是一个俊俏公子，他是一个绝世美人。他为什么不生成一个丑八怪男人，为什么不生成东施无盐那丑恶面容，做一个人见人惧的丑陋女人，那也算是个正常的人哪。
但他不能。
小时候，他时常疯子一样捶打他自己的身体，后来他无望了，越是捶打身体越结实。
他只是这淡漠日子中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怪人。
可如今他竟然知道了，世上有一个人和他一模一样。
许不天也很漂亮，只是比他年纪大些。
上天不只对他一个人开玩笑。
许不天的眼里有泪。他为梅英难受，梅英比他年纪轻，比他要多受许许多多的罪，而他，只有得到唐门的解药才能活下三年。他不让许重天管他，是因为他连这三年也不想活。
可现在看着梅英，许不天心中一震：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把这个梅英弄好，让他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许不天为了梅英，才决定要服唐门的独门解药“笑人”……
唐琳看着梅英，她心中满是柔情。
她从现在起，要用她的柔情让梅英忘记他那些噩梦，让他成为一个快活的人，一个自信的男人。
这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