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琳哭泣,昏死了过去。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一辆车子里了。车仍向少林寺进发。马车边,骑乘着江玉和笑丐乐平。
江玉和乐平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她。
梅英不是男人,对唐琳的打击有多大?可谁又知道瑛梅不是女人,对江玉和乐平打击又有多大?
三个人再也无语。
果然丐帮的长老令很灵,少林达摩堂首座圆痴、武当山哭道人、崆峒胡铭、淮阳门曾怒、天门派掌门人吴风,已在少林寺等他们相会了。峨嵋派善因师太不曾下山,形意门掌门人闭门悟得上乘武功,谢绝了相邀。笑丐乐平把他在俏梅山庄的所见所闻又告诉了五大门派中人。众人又惊又叹,细想想,也觉得梅英的行动诡异,果然是有些隐秘。难怪每一次都被他逃走,他又是梅英又是瑛梅,自然不会怕五大门派的追杀了。
众人嗟叹,这梅英智计狡黠,恐怕其诡异一点也不弱于阴阳邪神许不天。现今许不天已经伤重,梅英又是同阴阳邪神许不天一样的人,他们可以乘机而去,杀人夺庄。
崆峒胡铭道:“咱们快去快回,行动迅速,不仅可以一举杀死这个阴阳邪神许不天,而且可以一起把梅英也杀掉。此人如此心机,不杀必有后患……”
哭道人断然道:“胡护法所言有理。”
圆痴大师默然,他也又惊又惧,如果梅英飞得了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七大绝技,他又比阴阳邪神年轻,人又多智计,异日江湖之上,必然再无宁日。所以虽然圆痴大师并不赞成杀人,也只好认可别人的主意了。
说走就走,五大门派连同江玉、笑丐乐平一起去俏梅山庄。
为相互照应,就由江玉和胡铭、曾怒一伙,圆痴大师、哭道人、吴风和笑丐乐平一伙,两伙人分别上路,取两路去关东,奔俏梅山庄。唐琳不再下山了,要在少林寺中呆下去。她已然痴迷,只是在口中喃喃念叨:“梅郎,梅郎,你不是梅郎么?那你是谁?你是瑛梅?”她脸上浮着凄伤的笑,一步一步在少林寺里走,边走边笑:“我想把你带回唐家堡,让唐家的人都出来,看一看你,看一看你梅郎,貌如潘安、智如周瑜的梅郎。那时,全唐家堡谁不说九妹找了个好男人?谁不说我有福气?梅郎还送了唐琳一只凤玉玉镯。这一玉镯是由瑛梅交与唐琳的,说是与她订亲之物。”
唐琳苦笑:“梅郎,梅郎,你好羞啊,你好羞!一个男人想女人,却扮女人替订亲,亏你脸也不红……”
但她蓦然一想,瑛梅交与她那块玉镯时,脸却是红的,她心中也忐忑。是不安?还是惶愧?梅郎已不是男人,唐琳又何必对他那么痴心?
唐琳怔怔地向大雄宝殿走去。
少林寺中没有女人,却偏偏出来这么一个女人闯大殿。
有一个老僧阻住去路:“阿弥陀佛,你走错了。”
唐琳抬头,见是少林寺达摩堂老僧圆澄。
唐琳恍恍惚惚问道:“大师说我错了,不知我错在哪里?”
圆澄合什道:“女施主该去少室山,少室山有一个思过崖。女施主为什么不去那里,坐下好好想想你自己的事儿?”
唐琳的眼睛一亮,对,对,她为什么不去思过崖?
圆澄在前,唐琳随后。两个人到了少室山,来到了石洞外。
圆澄道:“祖师要你去,你就自己入洞去吧。”说罢,也不告辞,转眼飘然而去。唐琳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石洞。仍是那个她熟悉的石洞,仍是那个端坐在石笋上的老僧,仍是那幅在岩壁上的图画。
一切依旧,但唐琳看一切都有一片死气,她的心里已经不再有希望了。
老僧也不回头,只是叹息道:“白鹰不该走,却走了,他没悟透这画,结果死于画。你也不该走,却也偷偷下山去了,你没悟透这个缘,结果你沉迷于这个‘缘’字。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坐下?”唐琳心里有一肚子话要对老僧说,但奇的是,她心中却在自言自语:反正万念俱灰,为什么不坐下来?反正万念俱灰,为什么不坐下来?
唐琳坐了下来,眼睛慢慢被这幅画吸引了。
她明白了,这幅画一定与许不天有关系,这幅画也一定与梅英有关系。白鹰没看明白这幅画,结果死于这幅画。她唐琳是不是能看明白这幅画?她会不会也死于这一幅图画?她看这一幅画,跟先前完全两样了。先前的唐琳挚情,挚情者痴迷,对周围一切自然看去极淡,这淡也就成了定力。如今她又忘情了,自然就明白这幅画的神秘与可怕,她的两眼渐渐地直了。她的心神也要被图画吸去了。她在心里念叨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男人女人这么含含混混的结合?为什么这画有诱人的魅力?
她想着这画上的男人是梅英,这画上的女人是瑛梅,这男人与女人一会儿像在狞笑,一会儿像很凄伤,于是唐琳的心也一悠一沉,随之起伏。
她已入魔道,脸上津津汗出,脸色涨红,心神已有些紊乱。
这时,她在心里听到了嗡嗡的震响声,这响声只响在她的心里。“你看画时看到了什么?”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对,是一对男人女人。也不对,男女两人,或男或女一个人。”
“错了。你再看,这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只是人,是飘飘飞飞的人,何必要认他是男人或她是女人,他和她只是人,对不对?”唐琳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再看画时,果然是人,是飘走欲仙的人和那沉凝如岳的人。
飘飞欲仙是阴,沉凝如岳是阳。
那声音又响在心头:“没有阴阳,没有阴阳。你看这左边,是太阳,你再看这右边,也是太阳。或者你看这左边,是一轮圆月;这右边,也是一轮圆月,只不过圆月被遮住一半就是了。如果这样看,你的心里是不是会轻松一会儿?”
唐琳再看画时,果然轻松了一些。
“世人看事,好追根邪理,邪僻是理,但不是情,也不是禅机。禅机让人参悟,情让人执迷,邪僻让人沉溺,沉溺就失了人的本性。你如果不去想这男人女人如何不合情理,是不是心里很安静?”
唐琳一笑,果然安静。
但她能忘情么?她能忘得了梅英么?梅英已然刻在她的骨子里。老僧回头向她一笑。唐琳的眼光仍然迷离。
老僧突然一问:“你真喜欢梅英?”
唐琳想一想,即使她现在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总动心机总要让世人中计的男人,她也是一样喜欢他。要她忘记梅英,她永远不会。
老僧道:“你看见的梅英是不是总是一个男人?”
唐琳一愣,这是自然。如果梅英当她的面突然由男人变成了女人,她当时就会惊愕万状。
老僧道:“你见的梅英是女人,为什么不认定他就是你喜欢的男人?”
唐琳心中一宽,也喜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就当他是一个男人?”但她心中又一沉:梅英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
老僧又一问道:“你见的瑛梅是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认定她就是你见过的女人?”
唐琳一怔,看着老僧。
老僧一叹道:“他是男人。你也喜欢。她是女人,你也喜欢。这又有什么不好?”
唐琳凝定心思,在想老僧的话。她是不是能想明白这一玄机?
江玉同崆峒胡铭、淮阳门曾怒一起去关东,奔俏梅山庄。他们走得很快。
这一日已到了奉天府。
他们决定好好休息一夜,明日直奔俏梅山庄。他们找到了一家酒店,有趣的是名字叫“宰大头”。
什么叫“宰大头”?就是说把你当傻瓜,宰你的银子,要你花冤枉钱,让你充当一回冤大头。叫这名字,还会有谁来店内挨“宰”?
但偏偏这家店的生意很兴旺。
店内的酒菜价钱却极公道,所以人都愿意来这里,自然就很热闹。江玉、胡铭、曾怒要了酒菜,坐下来慢慢喝酒。
胡铭性子很豪,从心底里看不上江玉这个白脸儿公子,他恨这些江湖世家豪门的公子哥儿,不用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生下来就混了个好出身,哪像他胡铭,半生日子,十停中倒有九停是在刀头舔血、睡梦中杀人度过。所以他不愿与江玉讲话,怕与这公子哥儿搭不好,让他羞辱一番,也实在没大意思。
曾怒经过不老尼姑、印正羽、天苍头陀一死,也沉稳了许多。他是淮阳门掌门人的大师兄,所以做事有些稳重,轻易也不大讲话。
江玉大概是听说了瑛梅与梅英确系一人,没法儿再向她求婚,这心情也就郁郁不乐。又加上在座这三人之中,只有他是五月初十日去俏梅山庄求婚之人,中了人家的计策却没醒悟,这让他有些羞恼。
所以三人只喝酒,不讲话。
这时,酒店里走进来一个道人,一个额上有痣的年轻道人。这人进了酒店,见到了江玉,就远远地一点头,在另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江玉显然与那个有痣道人相识,他向那个人点点头,然后注视着那人,有痣道人也点点头,就不再看江玉。
江玉的脸上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向曾怒、胡铭笑道:“我去去就来。”
江玉走向那张桌子,与有痣道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半天才讲完话,然后江玉从怀里摸出银子,还有金叶子,再加上两张银票,放在桌上。那有痣道人把这些都揣起来,才从兜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与江玉。江玉略翻了翻,脸上带笑,向那的痣道人一揖,起身走来坐下。
那有痣道人连桌上的酒菜也吃了,匆匆忙忙出店而去。
曾怒和胡铭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们明白,江玉怀里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一定有些稀奇古怪之处,不然他不会这么满脸堆笑。
胡铭直通通地问:“江玉,你和那小子捣什么鬼?”
江玉满脸得意之色,他巴不得有胡铭这一问,好显示显示他的得意宝贝,于是眉头一扬,笑道:“好教胡大侠得知,这个年轻道人是平阳山三清观观主冥海的弟子,冥海病了,却有人说是与这俏梅山庄有关。我打听得冥海曾同这梅英有约,从梅英那里得到了一册小小的册子,叫《仪狄醉》……”
胡铭惊呼道:“你从那小子手里买到的是《仪狄醉》?”
江玉快活已极,哈哈大笑道:“你知道我一吓他,他就掏了出来,他要我多少银子,你绝对想不到?”
胡铭道:“一千两。”
江玉道:“你说错了,三百两。”
胡铭拍案道:“便宜,便宜,不想让你这小子捡了便宜。三千两卖与我。”
江玉笑吟吟道:“不卖,我卖你几坛我调好的酒,也要你三千两银子了。”
胡铭道:“败家子,败家子,这小子是傻瓜,这么便宜就卖与了你。”
江玉道:“他不傻,但他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的人,拿这本《仪狄醉》又有什么用处,当然不如用它换银子了。
曾怒道:“江公子这次战过阴阳邪神许不天之后,就可以回江南开酒店了。”
江玉也不以为忤,哈哈笑道:“好,我可真要试上一试。”
天晚了,曾怒自去睡,只有胡铭与江玉仍在喝酒。
这一次是在江玉的房间里,两个人在按江玉那《仪狄醉》调酒。胡铭像一个刚刚学武的孩子,定要亲自试一试。
因为江玉随手调来的酒,那滋味就非常甘美,这惹得胡铭心思大发,一味央求,不求得那册子,只求江玉照书本告诉他,让他学会一两种调酒方法就行。
胡铭央求道:“你买来这册书,我当场见到,这也算是有缘。”江玉被他再三央求,只好答应,先教他调制“碧玉琼浆”。
碧玉琼浆,名酒,传言西周时,穆王用八骏之车,去瑶池为王母寿,王母便赐穆王以碧玉琼浆饮。穆王大奇之。此酒百饮而不醉,心思清醒却四肢百骸极为舒展。穆王心奇此酒甘美,就叩问王母,王母笑而告诉他这酒叫碧玉琼浆。穆王随即一叹道: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半滴也难尝。王母一笑道,穆王既雅好这酒,就让此酒下人世间去如何?当时穆王大喜,遂载酒而归,从此天下有了碧玉琼浆这天上美酒。可惜这酒难酿,又靠仙女品味调制,后世善酿者少,会调者稀,渐渐就没人知道这碧玉琼浆美酒是何滋味了。
如今,胡铭要自己试调出一杯碧玉琼浆来,他很快活。
江玉告诉他用劣酒几滴,又用江南春,再用竹叶青,最后滴上几滴清水,就调成了这一大杯酒。
胡铭慢慢搅动,让酒搅匀,然后看着这一杯颇有些浑浊的酒:“这就行了么了?”
江玉一笑:“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胡铭当然要试,他已经嗅到了这酒的扑鼻酒香,他已经急得要命了。他要把这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酒杯。这是曾怒。
曾怒在冷笑,冷冷说道:“难道胡大侠也要学天苍头陀么?”
胡铭一愣。
江玉冷笑。
曾怒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难道江玉也会像梅英一样,在调酒时给胡铭下毒?
曾怒道:“《仪狄醉》果然那么容易得,我曾怒也该得到了。”难道江玉与那个有痣道人演的是一场假戏?
胡铭看着江玉,如果江玉手里的《仪狄醉》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把它给曾怒与胡铭看?
江玉此时不慌不忙,把这本薄薄册子一卷,揣在怀里。
胡铭脸色一变。江玉突然出手一抓。这一抓很好,让曾怒与胡铭不及防备,便把这一杯酒夺在手里。他是不是把这一杯酒倒了,好让胡铭与曾怒无从分辨?不料江玉把这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地一掷杯子,冷冷笑道:“我才明白为什么梅英那一点微末武功,就可以一一宰了七大门派的这些高手……”
曾怒无言,他没料到江玉会把这酒一饮而尽。
这酒没毒。是他料错了。
又只剩下了胡铭与江玉,两个人仍在调酒。
胡铭在劝江玉:“江公子,你不要生气,曾老大只不过是有些疑心,他被天苍头陀那一死弄怕了,他以为凡是弄这《仪狄醉》的人都一定是阴阳怪气的,所以就来阻拦我。他也是一片好心,怕我中毒而死。我可不会死,我死之前,一定要宰了这个阴阳邪神不可。”
江玉脸色仍不很开朗,显然心中有愠怒之意。他在怨恨曾怒。
江玉看着胡铭,胡铭这一次又调好了一杯碧玉琼浆。
胡铭用劲去嗅这酒香:“好,好!果然是‘此酒只应天上有’啊!”
江玉冷冷道:“胡大侠千万小心,这一杯酒有毒,喝下去会送命的,你还是不要喝它的好。”
胡铭一笑道:“别开玩笑,别开玩笑,刚刚那一杯一模一样的,被你喝了,我还没尝尝味道呢。单凭这香气,就肯定是好酒,是从来不曾喝过的好酒……”
江玉只是凝视他,不再讲话。
胡铭吸了一口气,将这一口气逼在丹田,就慢慢把这一杯酒喝了进去。喝得慢,是喝酒的极致。
胡铭闭上了眼睛,他确定品味到了碧玉琼浆的滋味。
江玉突然说话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个道理。”
胡铭一愣:“什么道理?”
江玉道:“就像毒药好吃一样,世上最美味的酒是毒酒。”
胡铭一愣,他盯住江玉的脸,江玉不像在说笑。
江玉道:“碧玉琼浆,只应仙人喝的,你喝了这酒,也该升天而去,名列仙班了。”
胡铭道:“你胡说!”他身子却因恐惧而哆嗦起来了。他为什么要贪这一杯碧玉琼浆?他后悔莫及。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儿:“江公子,你不该说笑,这开不得玩笑……”胡铭突然噤声了,他觉出有些异样。头里像有些荡,有些东西在头里面晃荡,像从头颅里向外挤出水来似的,他觉得鼻、口、耳孔都向外流水,这是他的血!
他怒吼一声,扑向江玉,双拳齐出,这是他的崆峒绝技“夺魄七伤拳”。
江玉不动,只是冷冷看着他。
胡铭的拳头生生停住了,他仍在怒吼:“我宰了你!”
江玉一笑:“你已经死了。”他看胡铭那目光,真的像在看一具死尸。
胡铭渐渐倒下,双眼怒睁,死不瞑目。
江玉不转身,虽然他知道后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的后背。那是曾怒,淮阳门掌门人的大师兄曾怒。他冷冷地看着胡铭,人为什么都有自己的弱点,为什么被人家找到了弱点就这么轻轻易易地给弄死,像碾死一条虫子?曾怒的目光中,悲哀多于愤怒,声音却不怒也不悲:“不知你想怎样杀死我?”
江玉一笑:“你也一样。”
“你用酒杀不死我。”
“杀你,并不比杀胡铭更费力气。”
“好,我要看一看,看你如何杀死我。”
江玉慢慢转过身子。
江玉道:“有人说你们淮阳门的师父去世时,因为你这人心机不深,才把掌门之位传给你师弟的。”
曾怒看着江玉,沉默无语。江玉为什么又提这一段旧事?身为淮阳门大师兄而没授予门派重命,这显然对他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江玉何必又重提旧事?
江玉道:“可没有人知道,你的父亲是被师父用毒害死的。你在淮阳门,虽然是大师兄,但你的功夫在淮阳门这一辈中,并不是最好的。”
曾怒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淮阳门门规虽严,但淮阳门把你放在外面,每三年才召回你一次,而每一次回去你都只能匆匆待上三日。在这三日,你才能与你的妻子、儿子相见。”
曾怒低声喝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江玉不动声色,他作为江门公子,知道许许多多江湖上的秘事,有些事儿,足以让一派威风堕地;有些事儿,又可以让世人为之扼腕哀叹。江玉道:“你只能为淮阳门出力,淮阳门在江湖上的所有苦差,都非你莫属。这一次淮阳门派你去杀阴阳邪神许不天,就是想让你死在许不天的七大绝技之下。本门中人盼你去死,这让你心里非常难受……”
曾怒的手渐渐松开了,他不再对江玉虎视眈眈了。
“你想怎么样?”
江玉不理会他的问话,继续说道:“你的儿子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资质虽佳,但在淮阳门中,是下一代弟子里武功最差的一个。”
曾怒垂下了头。
江玉仍不容情:“淮阳门之所以会如此待你,是因为现任掌门的是你师父的儿子白毛苍鹰淳于威。”
蜡烛烧出了烛泪,像人在哭。曾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中在哭。
以为世人不知的奥秘,其实人人皆知。最起码这个武林世家的少爷江玉就知道。这是曾怒的耻辱。摆脱不了他的困境。所以他左思右想,最后想通了一点:只有一死,才能换上一个心净了事。曾怒缓缓站起:“江玉,我情愿与你一拚,如果我杀得了你,就算你倒霉。如果我杀不死你,死在你手里,我从此心净了。”
他脸上的神色很安然。一个决心一死的人比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更可怕。
江玉笑了,笑得很得意,也很残酷,因为他杀死曾怒比杀死胡铭更有办法。
江玉笑道:“曾大侠,我不与你动手。”
曾怒的额头暴起了虬筋:“你不屑于同我交手?”
如果江玉历数他的心事,却不屑于同他交手,这对他将是最大的羞辱。
江玉一笑:“我想劝你自尽,劝你自己杀死自己。”
曾怒愣住了。他想到的死法有许多,但从来没有人可以让他想到自尽。他是淮阳门掌门人的大师兄,在江湖上人人敬重的高手,他怎么会自尽,他为什么要自尽?江玉是不是疯了,他这是不是太狂妄,竟要淮阳门的曾怒自尽,他当真有这个本事不成?
曾怒的愤怒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儿,然后冷冷一笑,笑得变了声儿:“我为什么要自尽?”
江玉长吁了一口气,仰头望天:“为了你的儿子,为了你的妻子。你的妻子从来没快乐过,每晚以泪洗面,白天还要装出笑容,她怕淮阳门的人迁怒于你,怕他们给你以更大的苦楚。你的儿子本来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但他现在连一个混混儿也打不过。如果你的妻子可以成为江门供养的尊贵之人,你的儿子成为江门我父亲的得意弟子,你愿不愿意一死?”
曾怒看着江玉,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江门公子哥儿的心机很深:“我凭什么相信你?”
江玉手一伸,一张纸缓缓飞向曾怒。这是曾怒最要好的朋友金刀客苟松的亲笔字:
“兄如去后,兄仇及公子的安顿自有我管顾。”
曾怒低下了头,讲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为什么不问江玉为什么要杀他?他是江湖之人,明白做什么都要花代价,他为了每三年一见妻子儿子,已经付出太多的代价。如今他可以轻松了,他为什么不做?
曾怒看着他自己的手,这是一只虬筋暴突的手。这手一凝内力,便恍惚已不是人手,是可以生裂虎豹的兀鹰之爪,这爪渴欲鲜血。
江玉缓缓向曾怒跪下,低头叩谢,这一跪是郑重许诺,也表示他的承诺:这一杀比杀胡铭更难。
曾怒双爪一振,抓向自己的太阳穴,大吼一声,倒地死去。
江玉叹了一口气。
他把桌上的酒统统倒在地上,把曾怒和胡铭的尸体并排放好,然后洒上化尸粉。须臾,两个人的尸体便化为脓水。
江玉在屋内点上香,让龙涎香气渐渐浓于室,浓于心,他坐在床边,凝神屏息,以待天明。
唐琳坐在石洞中,眼睛盯着那幅画。
她此时已经不再分辨那图中的男人女人了。她只是在心中一次次地把那舒展飘飞的身姿描画出来,又一次次把那沉峙如渊岳的身态勾画出来,每勾画一次,便在心中叨念道:这有什么不同,这有什么不同?
老僧告诉她:白鹰坐在这里,看了一天一夜这图,但走时仍心神恍惚,而且雄心勃勃,这是勘不透魔界的缘因,所以入魔劫而不复。可是,唐琳无论怎样想,也不会把这一幅图画看得透彻。她是不是因为缺乏悟性,将永远也抵敌不了这画的魔力?
唐琳看到了这画的奇妙。
她首先是看到了那些刻划在岩壁上的线条,一条一条似在震动。女人的躯体线条软软的,像在空中飘荡,那飘荡讲述了淫荡,讲述了成熟,讲述了丰腴,也讲述着诱惑。男人的躯体在滑动,变成了嘶嘶风响之中的跃飞,一点点在变动,鼓袖如风,人荡如蝶,在跃在动。那些轻轻白骨像是从男人女人的躯体上销蚀而成的,一点点向下沉,直沉堕至地,便销蚀没了那些血肉,化成了白骨。在空中,吸足了血的吸血蝙蝠都很肥,鼓翼而飞,划弧而翔,在空中闪着,一点点地飞向那些只有它们自己才可以存在的空间。一轮晦日颤抖,黯淡得没了光,没了光的日轮便让人惊心动魄。半爿圆月该满,阴蔽了的缺憾像说人的贪欲,总也没有那可以完满的圆全。
画是活的,呼之欲出。
然后她就更看出了画的诡异。她在心里把这画织成了色彩斑斓的鬼图。
女人是一身素白么?或是一身锦绣?男人那衣应如皂色,披发乌黑,双眸生漆似地雪亮。女人那眉那目,都透一股清新。骷髅是灰色的,骨质成灰。吸血蝙蝠是暗红色的,像饱胀得要滴血。日轮晦成阴暗色,月缺却沉红,暗暗的如女人血晕。
画面多涂血色,让这一幅怪画沾满了血腥之气,血腥之气似向她逼来。她好似要坚持不住了,人要呕吐。
老僧此时话声又起:“唐琳,图画有形,有色。有形时可耐,就看其形好了。有色时无耐,就无色好了。何必强自己所难?”
“我忍不住……”
“只要关注,则忍不住;凡事不予关注,则可以忍得。”
唐琳想强摄心神,但她神思不属,很难安定。
老僧突然长啸。啸声极响,震于岩洞,像要把眼前的图画淹没。随后他又起身一跃,人轻轻跳下石笋。老僧抓起唐琳,让她身子在空中悬浮,然后向空中横去一掷,让她在洞中回绕一圈,然后轻轻落地。唐琳愕然。她不明白老僧何以将她抛掷起来。
老僧摇头一叹道:“错了,错了。你为什么不想图画中那女人?”唐琳心中释然。
像那女人一样飘洒俊美,衣袂飘飘,在空中来回自如?她做得到么?人总有梦幻,唐琳也有过梦幻,但她的梦幻是这美女飞天之姿么?
老僧声音低沉,但很清晰:“敦煌之画,壁上多是飞天美女,那身姿千奇百怪,皆是人间女人所不能达到的柔美。为什么达不到,因为心不诚敬,所以身子才沉重。那是美人的极致,女人的迷梦。唐琳,你是有心之人,也是有缘之人,为什么不试试这个?这岂不比与人打打杀杀要好上许多?”
唐琳道:“我做不到。”
老僧道:“你为什么做不到?你一定要一试。如果你做不到这个,你将死在这石洞里,变成墙角那具骷髅一样的白骨头。我决不放你走。”
唐琳道:“我内力太差。”她想说,那美女飞翔的飞天之势,只是痴人之梦。
老僧知她心意,便将身子一荡,由石笋上飞起,直在洞内横横飞去。他骨瘦如柴,却也衣袂飘飘。他的身子在空中舒展自如,来去全不凭借纵力,自是由心由性,飞来纵去,有如飞天之姿,但无飞天之貌。须臾便又稳稳落坐在石笋之上。
“你说,是不是很容易?”
唐琳心中想道:人能如老僧者,世上能有几人?她唐琳要想达到老僧那境界,恐怕就是老死于这石洞之中,也做不到。既然一生也做不到,又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老僧笑道:“你的内力不够,为什么不增强内力?”
可增强内力,又怎么会一朝一夕之事?
老僧哈哈大笑,说道:“你何不向我走近三步?”
唐琳知他神通,心中也颇好奇,为什么要向他走近三步?走近一近,又会怎样?
唐琳就向老僧迈步。
第一步走去,突觉老僧的手倏然一点,便一股大力直由心膈入气海,走丹田,直逼督任两脉。督任两脉由是一通。内力便又如倒海之水,猛然回涌,直贮气海、丹田。
第二步走去,便见老僧那掌缓缓伸出,指如鬼爪,瘦削只见嶙峋枯骨,但从掌中似透出一股热气,于一瞬间从气海、丹田两穴吸力,把唐琳浑身吸得没了一点儿一星儿。
凡武林中人大多都视自己辛辛苦苦练来的那一点内力、那一手功夫为宝贝,怎么肯让人家唾弃?更不能让人给轻易废去,须知武功一废,人比凡夫俗子更为可怜。可唐琳心无芥蒂,性情又直,一切都坦然,任由你做去,相信便是相信,珍爱便是珍爱,所以才无挂无牵,有这一点缘分。
她第三步又迈了下去。
老僧转身出指如风,指风嘶嘶作响。从唐琳背后透出,余力不衰。老僧疾点她身上大穴,让她手阳明大肠经穴受制,让她手太阴肺经脉穴受制。然后以掌逼力,用内力注入她足阳明胃经穴,注入她手少阴心经脉。
半晌方定。
老僧双目忽睁。向她一叹道:“唐琳,唐琳,飞天之女神姿飘逸,又不食人间贪欲,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手向上一扬,唐琳就飞在空中,在石洞中飞了一个来回。
老僧道:“不好,不好。这哪里是像飞天,这只像一段吊在绳子上的木头!”
唐琳莞尔一笑,自己身子一纵,飞向空中,居然也能像被老僧大力一掷时那情形,在洞中飞上一个来回。她心中想到了飞天之势,自以为这一次的飞姿很妙。
当她又落下来时,老僧闭目坐在石笋上,用内视之法去看那一幅画了。
无论唐琳如何呼唤,老僧再也不言语。
唐家堡,很静的唐家堡。
唐家堡的中央,是唐家的那一片宅院,这是唐家嫡亲子弟居住的地方。
在一间静室内,坐着老太太。她不是唐门的掌门人,但她是唐门的太上掌门。她寝食不安,很恼怒,因为已经好久没看见唐琳了。
在唐门的诸子弟中,她最喜爱唐帆;在唐门的诸多女孩子中,她最喜欢唐琳。唐帆见了老太太,能把她哄得眉开眼笑。老太太见了唐琳,自己就会眉开眼笑。
已经是深夜了,她还睡不着。她决定派人去把大少奶奶叫来,让大少奶奶来陪她说话。
大少奶奶正在生气。
唐群到了半夜,还在看那枚铁相思刺。他摆弄来摆弄去,他这枚铁相思刺是唐门唯一无毒的一枚。他想让这一枚铁想思刺钉入去就拔不出,如果一拔出,人也就死掉了。为了这个,他忙得茶饭不思。他自己为这枚铁相思刺想了一个更好的称呼,不再是相思入肉,相思入骨了,而是相思欲死,不死不休。他迷上了这个。
大少奶奶可不这么想。她觉得秋夜太长了,又觉得心内火太盛了,她要消去心火,她脱去长衣,沐浴熏香,拉唐群回寝屋。她用尽了媚劲儿,唐群的目光仍瞧着那枚铁相思刺。
直至半夜。别人家的好事已经做完,男人女人已经慵懒,相拥相抱着做甜甜蜜蜜的美梦去了,大少奶奶还在弄娇作羞,做向壁羞涩,回头盼郎垂顾那楚楚生怜的模样。她恨透了唐群。
“睡觉!”她一把抓过那铁相思刺,叭地把它掷入桌上,拉唐群躺下。唐群念叨着,不一会儿就释然入梦。可大少奶奶浑身血热,睡不着。她看着唐群,恨不能用铁相思刺刺他一身窟窿。
大少奶奶是峨嵋派中人,她叫心瑟。
她是个有心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渴欲的女人。她决不能让唐群入睡。她爬起来,披上中衣,找来一包药,把这药放入茶水之中。这是一包烈性药,给一头狮子服下,也会咆哮不安的一包药。她要给唐群吃下这药,让唐群吃了药不是想睡,而是想要女人,要她。她把茶水搅匀。满面微笑,去扶唐群。
“起来,起来。”
唐群睁开惺忪睡眼:“天亮了么?天亮了么?”
大少奶奶云鬓松散,笑吟吟道:“天怎么会亮?我是看你睡梦中直咂嘴,像是口渴,就为你弄了一壶茶,你喝上一杯好不好?”
唐群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好,好,喝,喝。”
大少奶奶的尖尖玉指拎着这一只玉盅儿,把它送到唐群的嘴边。她心头鹿撞。唐群也是人,如他喝下这杯茶,一定会来爱抚她。她等得太久了。唐群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呸地把这茶吐了,然后又倒头去睡。
大少奶奶心中顿时火起,去抓唐群的胸:“你为什么不喝茶?”唐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别在茶里放药,我就喝。”话一说完,又鼾然入梦。大少奶奶只好把他放开。
她心中苦笑:错了,错了,她怎么又忘了,这个唐大公子是世上第一的用毒解毒高手,你给他喝迷药,又怎么能迷得住他?她恨恨地看着唐群,泪水在心里流。
谁知道她这心思?
她是不是当初就不该多那一句嘴?那样,她如今也做不成唐门的掌门人,也不会受这苦罪。上天安排,是不是总是有私?是不是总不能完满?
她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一壶茶水。
这茶滋味特别么?为什么这个呆子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她不好亲口尝一尝这茶水么?
大少奶奶喝下了这茶,喝下了整整一壶。茶水的滋味也没什么特别。她只觉得心中烦躁,慢慢踱出了门,她要出去走一走。
唐家的内院很静。
她慢慢走入内库,这里是唐家的重地,与她的居室相毗邻,这里存放着唐家的暗器与解药。
她走入甬道。
“谁?”一柄剑从甬道探出。
出来的是一身黑衣的唐黑。今日又该唐黑轮值么?见掌门人来了,唐黑低头,一揖闪身,让掌门人入室。唐门的功绩都放在这里了。墙上那一枚枚奇形怪状的火器,曾经把一个个称雄一时的江湖豪杰送入地狱。壁橱里那一坛坛药,能让寿星夭折,让鬼卒重生。这都是唐门的威风,是唐门掌门人向江湖人说话时,别人都洗耳恭听的缘由。她望着这些坛坛罐罐,突然心中一阵好笑:人就靠这个,毕竟有点不那么正气。
她问唐黑道:“你说,唐门如果没了这些暗器,没了这些毒玩艺儿,在江湖会不会这么威风?”
唐黑一愣道:“掌门人过虑了,唐门不会没有暗器的,江湖人永远也弄不清唐门的暗器,因为唐门的暗器在不断地变,他们永远也弄不清唐门最狠的暗器是什么。”
大少奶奶不讲话,她不想问唐黑这个。
唐黑道:“大哥正在做暗器,做一种新铁相思刺……”
“别提他!”这厉声一喝喝断了唐黑的话。
大少奶奶这会儿觉得身子很软,软得十分烦躁。她的眼里闪着火。“你知道那一次梅英为什么偷走了唐门的解药?”
“因为九妹疏忽。”
大少奶奶咯咯一笑:“你错了,因为来偷解药的是个男人,而九妹是个女人。这道理是不是很简单?”
唐黑不答,因为她说得很对。
大少奶奶脸色涨红,吐气如兰,对唐黑道:“如果我去偷解药,你是不是放过我。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
唐黑道:“大少奶奶言重了,你是唐门的掌门人,你要解药随时都可以来取,为什么要偷?”
大少奶奶又吼:“别叫我掌门人,我不是什么掌门人,我只是女人,我是女人。”她眼光迷乱,盯着唐黑道:“嫦娥应悔偷灵药,月宫寂寞无风尘。”
唐黑见她这样,也知不妙。
大少奶奶就冷笑:“唐黑,唐黑,难道你没见过女人么?”
唐黑无语。
大少奶奶就自解罗衣,成一个女人站在唐黑面前。
唐黑道:“你出去,不然我就要喊人了!”
大少奶奶道:“好,好,喊人好,只要你一喊,我就把衣服穿上,把它撕开一点儿,你就有好看了。”
她扑向唐黑。都见是猫扑鱼,谁见过鱼扑猫?
唐黑急急道:“你放了我,你放了我!”他叭叭打了大少奶奶几个耳光。可他打不醒这个灼热的女人。她嘴角流血,在笑:“好啊,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嫁入唐门,就为的是有个男人,可以亲疼我,也打我。我以为这辈子没这福份了。可今天有了,唐门终于有了一个男人了,一个可以打我的男人。你可不能光打我啊,对不对?男人对女人可不光是打。你亲我啊,你亲我啊……”
她逼上去,送唐黑灼热,送唐黑以销魂的唇,火热的胸。
唐黑坐下了,坐在床上:“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
女人征服了他。
唐黑的心也开始欢快地跳动了。他是不是也喜欢这个丰腴美丽的女人,这个在唐门一向趾高气扬的女人?她总让唐黑想起他的出身,他很卑贱是不是?但这个最高贵的唐门掌门也倒在他怀里了。他很自卑,因为很自卑所以成为唐门的第一高手,因为很自卑他才能成为这女人的男人。
他心中是不是有些报复的快意?
他尽情尽意地放纵自己。
她喃喃道:“叫我,叫我……”
唐黑叫:“掌门,掌门!”
她噗哧一笑:“掌狗屁门,我这会正被你欺负呢,叫什么掌门?”唐黑也气沮:“掌门也被男人欺负,唐黑,你是唐门最好的男人,你是,你是!”
唐黑想到了平时卑微的自己:“我不是,我只是唐门的小黑子,我不是。”
可大少奶奶抱紧了他,颤声道:“你是,你是,你是我的掌门,我的门天天为你开!”
这时没了自卑,自卑的人变成了野兽。
她喃喃道:“唐黑,唐黑,你给我一个儿子,一个儿子,让他掌握唐家堡,成为唐家堡的主子,一个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让他们去死的主子。”
唐黑道:“我不是什么主子,所以我的儿子也不会是什么主子。”她很热烈,紧紧搂住他,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你是主子,你是主子。你为什么不是主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主人,而我是唐家堡的主人,你是我的主人,你也就是唐家堡的主人,你让谁死,我让他活不到天亮。”
她像一个堕入情网的女孩儿,在说着疯话。她也确确实实头一回知道了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时这疯狂这快乐。唐黑任由她抱着,他为她梳理头发。她流泪了,唐群才不管她梳什么样的头发。唐黑告诉她,他其实并不是下人的儿子,他是唐老爷子的亲生儿子,他应该是唐群的亲叔叔。但他母亲是一个下人,一个曾经在唐门做卑贱家务的女人。唐老爷子把她嫁给了唐门的下人,从此唐黑就成了下人的儿子。唐老爷子为什么不认他?是因为他太小了,小到了和唐老爷子的孙子一样大的年纪,让他感到难堪,怕别人说他老来荒唐,还是他怕唐老太太的威风?唐黑不知道那原因。
唐黑记得很清楚,只为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的养父死了。那一天,他养父回到了家,天很晚,人也醉了。母亲的眼睛哭肿了。她问养父:“你在酒店骂了些什么?”
养父摇头,他没骂别人,他只骂了他自己的儿子。
“你骂他什么?”
“我骂他……狗杂种,骂了几句他。”
母亲不讲话了,她为什么不讲话?
养父见母亲那悲恸欲绝的神情,酒也醒了一大半,问:“我……骂我儿子。我骂我儿子,有什么不行?”
他神情怯怯的,因为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骂人家狗杂种?他骂儿子狗杂种,有人不愿意。母亲泪如泉涌。他也惊醒了酒,知道闯下了大祸。
一家三口人,等至夜深,桌上放着一瓶毒酒。唐老爷子不会拖沓隔夜的,他办事一向很快。终于来了两个人,两个蒙面人。来人冷冷道:“你该去毒岩了,你该去那里享福了,省得你每天灌醉了酒,胡说八道。”话一说完,就要上来扯他。
毒岩是唐家堡的秘密之处,被送去毒岩的人不是唐家的仇人,就是唐门的叛逆,他们在那里天天被当成工具,试毒服毒,活着比死了都受罪。
唐黑的养父冷笑,吼道:“我不去毒岩,我有毒酒,我自己有毒酒……”
那两个人冲上来,要夺他毒酒。
母亲一见大惊,颤抖着喊:“快,快!”冲上去,与蒙面人缠斗。显然这两人接到了送他上毒岩的秘令。不然决不会拼死也要抢那毒酒。他们只晚了一步。养父把这一瓶毒酒喝了下去。嘴角流血,倒在地上。两个人不再同他母亲缠斗了,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死去。唐黑扑上去:“爹,爹,你是我亲爹,你是我亲爹……”
养父摸着他的头,笑得艰难:“是你亲爹?是你亲爹也得骂你,狗……狗……杂种!”
养父死了。
那两个人看着养父的尸体。他们没说话,都坐在地上,掏出衣袋里的毒蒺藜,把毒蒺藜吞进了嘴里。他们也只好死,怕唐老爷子一句话,把他们两人送去毒岩。后来,母亲也死了,唐黑就成了孤儿。没人知道唐黑这个孤儿是唐老爷子的儿子。
唐黑的身世很惨。大少奶奶流泪道:“有我,你就再也不会是孤儿了。我是你的爹,我是你的娘,我也是你的妻子,我也是你的情人,我还是你的女儿,好不好?”
唐黑在流泪,狠命点头,他哪里尝过这样的温情?
她悄悄说:“我一定要给你生一个儿子。一个很威风很威风的儿子,你说好不好?”
唐黑握紧她的手,有了女人的男人,活在世上就不凄苦。
两个人又柔情亲热。
时辰过了多少?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舍得移开这目光。但总得穿上服衣,装模做样地回到人世间去。
就听得有人拍手道:“好,好!到底是有情有义呀!”唐黑觉得身子一麻,就被人点住了穴道。
大少奶奶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人像凝成了一座雕像,是不是女人一旦诚心偷情,一定就比男人更果敢,更舍得豁出去一切?她很沉着:“出来吧,唐帆!”
果然是笑眯眯,胖乎乎的唐帆。他笑得傻乎乎的:“我本来不愿意打搅你们,但我实在忍不住,就只好这样了。”他走到大少奶奶面前,叹气道:“我知道你这人是喝了迷药,但可惜不巧,为什么早不喝晚不喝偏偏在这小子守秘室时你才喝?我唐帆可没这小子好福份,是不是?”
大少奶奶嫣然一笑,那笑让唐帆精神一振。
“这小子让我封住穴道了,他一会儿就该死了,让他尝一枚唐门的铁相思刺,好不好?你该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如果喜欢胖子,我可就代替他了。你如果不喜欢我,那……”
大少奶奶道:“那怎么样?”
唐帆一叹:“那你就会和他一起死。我还要让你死时和他拥抱在一起,让你们两人死后也丑闻传出去。不好,不好,唐门大少奶奶偷小黑子,一个下贱的小黑子……”
大少奶奶道:“好,我答应你。”
唐帆样子很傻,但心里并不傻,做事很周密。他先把一枚铁蒺藜拍在唐黑肩头上。然后他又封住了唐黑身上的大穴。铁蒺藜发作,唐黑无法去拿解药,只好眼睁睁看着解药而死。唐帆又对大少奶奶道:“你为什么不脱下衣服,你对我总该比对他更卖力气才行。”
大少奶奶只好慢慢脱衣服。
唐帆在笑:“你应该快一点儿,不然一刻钟之后,唐黑就死了,他一死,就看不到要为他生儿子的女人跟了别人了,那他该多难过?”
大少奶奶确实很快。她还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刚刚成为女人的女孩子。她确实很迷人。唐帆笑道:“其实,你要找男人时,用不着喝迷药。”唐帆走上去,制住她的穴道。“你别生气,只要小黑子一死,我就会放了你,到那时,你想死我也随你便。”
大少奶奶无可奈何。
唐黑眼中有了怒火,这怒火足以烧死这两个人。如果他现在行动自如,他会一点儿也不犹豫,马上宰了这个唐帆和女人。世上的女人真的就这么贱?她真的跟谁都行?她也愿意跟这个咻咻喘喘的胖猪么?
唐黑闭上了双眼。他宁愿死,也不愿看见。
这时,他听到了唐帆一声惨叫。大少奶奶坐了起来。
她的手上有一只戒指。这是唐群送她的戒指,除了唐群,没人知道这戒指才是唐门最厉害的杀人暗器。这暗器头一次杀死了唐帆。
大少奶奶在床上蹭,她身体受制。她爬时很累,但唐黑眼里那温柔那爱抚让她有了力气。她如果不爬过去,为唐黑弄一粒药,就会眼看着唐黑死去。
唐黑的脸色已经在变。
她的手颤颤抖抖,把架上的解药坛子弄破了,摔在地上。
唐黑已经昏倒在地了,她是不是还能救他?她眼中流泪,爬着,喊:“唐黑,唐黑……”
唐黑躺倒了,但一口内力护住丹田之气,他不能死,不能死,他现在不能去死……
老太太派的人来到了唐群门外。
她轻轻敲门:“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没人应声。
大少奶奶睡觉一向是很警醒,为什么不应声?
唐群醒了。回头看一看,枕边没有女人。如果女人在,他会又鼾鼾睡去。可女人不在,他只好爬起身:“是谁?”
“老太太叫大少奶奶马上去。”
唐群起床了:“她不在。”可她去了哪里?她夜半三更会到哪里去?
唐群起身,看见了茶壶。那一壶水没了。
唐群沾了沾茶渍,脸色变了。他冲出了门,叫上小丫头:“快去找她,别惊动别人!”
唐黑的脸色有缓了,渐渐褪去那黑色。他坐在地上,呕吐。大少奶奶站在他身前。他们必须早一点驱毒,解穴。
可来不及了,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大少奶奶神色镇定,向唐黑一笑。她走去门口,很优雅地把一粒毒蒺藜摁在自己的后背上。